“我終其一生,未曾想要與皇兄作對,也未曾想要做這天下的主人,但皇兄卻處處視為我眼中釘肉中刺,想盡辦法將我除去。”季簫陌靠在季桁遠的肩上,在他耳畔輕輕道,“皇兄,我究竟擁有什麽令你如此忌憚?為何不能像從前一般,我們幾人無憂無慮像兄弟一般……為何當初要命人在我的藥湯裏下毒……”

    若有機會,他真想迴到從前,迴到那個天資卓卓的年華,眼前之人還是溫潤儒雅的二皇兄,他的身邊還有英武非凡的三皇兄……

    其實他不知一次問過自己,身為皇室中人開心過嗎?臥薪嚐膽籌劃複仇開心嗎?與親皇兄步步為營開心嗎?

    他知道自己恨,他恨那個奪去自己所有的男人……爾虞我詐竟然就為了那個高高在上的位子,竟然為了那個位子害盡了他的兄弟。

    所以,他這幾年忍辱負重,暗中的計劃和付出,就是為了將他心心念念之物從他手中奪走。他要為三皇兄報仇,這是他背負的使命和重任。活的人往往比死去的人更痛苦,因為他還要加倍承受死去之人的那份痛苦。他當時怯懦逃避的下場,讓他一生隻能為複仇而活著。

    然而認識穆水清後,他才知自己想要的並不是複仇,他想要的……自始自終隻有她……她的快樂讓他發自內心地笑了,讓他找迴了失去多年的快樂和家的溫馨。她不在的日子,他寂寞地快要瘋了……

    但三皇兄的死以及壓在他身上的重擔讓他透不過起來,他身邊隱藏的危險更讓他不敢接近他……

    她離家的那段日子,他出門的這段日子,他每時每刻,每個夜晚,都看著關於穆水清的各種書信,不斷地迴想著與穆水清的點點滴滴,迴想著她剛進王府的狡黠,喜歡眯著眼睛揉肩討好他,廢寢忘食地籌劃著店鋪事宜,數錢時興奮的神情。最多的,是想著她親吻自己的唇說喜歡的羞澀笑容,想著她捂著肚子滿目期待溫馨的摸樣。

    那時,他會無數次溫馨的想,自己要當父親了……

    他想如果他當時不遇到穆水清,他是不是就能更果斷一點,是不是就沒有了軟肋。起兵謀逆,堅定地擁護三皇侄坐上皇位,亦或者成為階下囚,一步一步慢慢來。而不是因為有穆水清,他快馬加鞭地想趕至她的身側。他盡快解決一切,想盡快帶她離開這個吃人的皇宮,想帶她遠離這個布滿紛爭,爾虞我詐的京城,想與她和孩子過著平靜安樂的生活。

    誰知太過焦急,落了埋伏,還讓穆水清受了危險,被人挾持。

    此時,他隻想帶她去她向往的世外桃源,走遍天下……從此過著雲卷雲舒的逍遙生活,再育一兒半女,此生不快哉?他想將他身上的重擔徹底放下……

    所以,他來了。

    “你是我們幾個中最聰明的一個。”季桁遠啞聲道,“如此道理你還不懂嗎?”

    他兒時一直活在季簫陌足以掩蓋他任何優點的光芒之中,小小年紀才華橫溢,氣質出眾。而他資質平平,無甚過人之處,被眾人遺忘。

    他厭惡季簫陌每次找他的時候,因為那時他總能感覺別人凝聚在他身上的目光,偶爾看他幾眼,也會竊竊私語說著“比起七皇子,二皇子的天賦和造詣似乎都平庸啊”。他認為季簫陌那時平平找他是可憐他無人理會。

    積嫉生恨,他處心積慮實施了秋狩陷阱的計劃,後又投毒將季簫陌徹底趕出眾人期待的目光。為了避免嫌疑,投毒成功後,他還得假心假意地勸說季簫陌振作,讓父皇和母後注意到自己,其實他隻是看著日漸憔悴萎靡的季簫陌因忍受病魔而痛苦而心生快感,為沒人找到真正病因而心存僥幸。

    這世界所有人都能活著,唯有季簫陌,他容不得!

    季簫陌中毒之久是除不去的,他要離京,那他給他最後一杯,提前送他一程。

    “我已經喝下這杯酒了,陛下,你放心了吧……我想帶水清出宮。懇請陛下遵守諾言……”

    “你死了,我發誓不動穆水清。但若你在這揭穿我,朕不介意拿穆水清開刀。”

    兩人小聲地交談後,季簫陌望著穆水清,輕輕笑了,仿佛眼裏除了穆水清已經容不下其他事物了。因為,那個人早已占據她的心尖,很難拔除。

    “陛下,我隻是老毛病,無需驚動禦醫,我帶水清先迴府了。”

    現在他終於能正大光明地跟她在一起了,正大光明地牽著她的手,正大光明地擁著她了……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說出口了,不再躲躲藏藏,不需要心驚膽戰,不再蒙騙自己的心,帶著她正大光明地離京。

    他笑著,邁著步子朝著穆水清走去,在穆水清驚慌的眼神下,有什麽東西順著他的嘴角微微流淌下來,微涼的,黑色的。

    “簫陌……”

    見她哭著悲傷,季簫陌輕撫著穆水清的背,鳳眸中閃過一抹悲色,輕聲道:“當初偷襲時已經身受重傷,引發了一直壓製於身上的毒……那毒已入心肺、束手無策……所以莫哭……莫哭,

    今日就算不喝這杯酒,也是毒發的……”

    季簫陌伸手一拉,將穆水清抱入懷中。自己心心念念的佳人在懷,卻不是花前月下,而是如今九死一生的場景,這心情怎麽說都有些悲戚。

    “水清,跟我迴家吧……”

    穆水清緊緊地攥住季簫陌的衣袖,怎麽也不願放開。他抬眸凝視季簫陌蒼白的麵容,眼眶微微地紅著,緩緩攙扶著他出了朝堂。

    外麵陽光明媚,她卻冷得徹骨,隻覺得整個世界都灰暗了。

    一出宮,穆水清立馬乘著馬車趕去最近的醫館。

    季簫陌嘴角止不住溢出的鮮血,讓她十分驚慌:“笨蛋,笨蛋!為什麽要去喝這杯酒呢……你該知道季桁遠是個不守信用的小人……”

    身體的緊密相貼,穆水清摟著他的溫暖,她身上清香的氣息,讓季簫陌白得駭人的麵容微微泛著嫣紅。

    “沒遇到你之前,我之所以行屍走肉地活著,就是想要複仇,我活著的意義隻是為了複仇……你說得對,我為了你放棄一切,是個笨蛋,是個傻子。”季簫陌輕輕垂眸,“但連自己最愛的人都保護不了人,就算最後成功了,哪還有什麽意義了……”

    他冰涼的手指與她相扣。“我以為自己足夠強大能護你,但還是不夠,季桁遠的實力比我想象中還厲害,我真該早點發現這一點……咳咳……早點帶著你遠離這一切的紛爭……我害你被囚,咳咳……自然要親手將你帶出……否則我枉為你的夫君……”

    穆水清眼睛一紅,眼淚嘩嘩流了下來。

    這天下最沉最重得負擔,為何要讓季簫陌來背,為何要讓他成為這一場爭權奪勢的犧牲者……為何,要他背負這血海深仇……

    穆水清知道季簫陌忍辱負重多年就是想報答三皇兄最後的恩情,那時,他好容易出了京,好不容易預謀好了一切,如今,卻因為她又親手將全部計劃葬送。她心中痛痛的,為他的一切心疼而哀傷。

    “噗!”一股刺鼻的腥味突然傳來,穆水清感覺自己抱著的人身子突然僵了一下,然後劇烈地痙攣了起來。

    馬錢子中毒現象:唿吸加強、心跳變慢、肌肉強烈收縮、全身痙攣、角弓反張、窒息,最後中樞神經麻痹死亡。

    溫熱的粘稠的血液噴灑在她的臉上、她的手上,那滿目刺人的暗紅色讓穆水清呆滯了半刻。

    “簫陌!”如縷的青絲包裹著季簫陌那張蒼白而熟悉的臉,穆水清

    輕柔地將他臉上及唇邊的血跡擦盡。她的手扣向了他的脈搏,斷斷續續,虛弱無比。

    “簫陌……堅持一會,馬上就到醫館了……”她對著駕車的馬夫道,“快一定,能不能快一點!”

    馬車飛快的奔馳著,因為行速太快,劇烈搖晃著。急促的馬蹄在道路上發出吵雜的聲,路人紛紛仰望。

    “水清不哭……”季簫陌抬手輕輕擦拭著穆水清的眼淚,“辦了我的喪事後,記得立刻離京……”他眼睛微微一閃,手輕撫著穆水清發間的蝴蝶步搖,輕喃著,“水清,你帶這簪子極漂亮,以後要一直帶著……”

    穆水清眼睛猛地緊縮了起來,一陣恐懼湧上她的心頭。

    “你不是要親自帶我走嗎?等你病好了,你親自帶我離京好不好。你不是說要帶我去漠北嗎?我們一起放羊,一起捕魚……一起看著日出日落……你還要為我畫眉插簪呢……”她哽咽地哭著,“我們還有孩子啊!你不想看看我們尚未出世的孩子嗎?!他長大了一定像你……”

    她將季簫陌的手放在她的腹部,輕柔道:“這段日子,孩子沒事,他很想你。”

    季簫陌一聽,眼裏似點亮了亮光:“你不是要生女孩嗎?這個孩子以後一定不要像我,像自己的娘親才好。貌美如花,品德兼修又是京城第一才女。”

    穆水清急急搖頭:“不,我其實什麽的不會。簫陌,真正厲害的人是你,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文才武略樣樣精通的人是你……我這樣什麽都不會的人若不是遇見了你,早就死了……”

    季簫陌的唿吸越發薄弱,他輕笑著問:“原來我在你眼裏這麽厲害……府裏的下人們都說我是吃軟飯的,我還以為你見我身子柔弱,也瞧不起我呢……”

    他開玩笑的聲音越來越弱,弱到後來穆水清換了他幾次,他都沒有任何反應。

    穆水清感覺季簫陌的唿吸越來越弱,慌張地將手按壓在他胸前做心髒複蘇。一下一下,她的手上沾滿了他的鮮血。

    季簫陌隻覺得一陣昏沉,眼皮沉重了起來,完全看不清穆水清的容貌。他想抬手擦盡穆水清的眼淚,然而手完全抬不起來。隨後眼睛漸漸灰暗了起來。

    見季簫陌緩緩閉上了眼睛,穆水清的聲音有些哽咽,按著他胸口的手也有些顫抖:“季簫陌,別睡,快到了!”

    她不停地做著心跳複蘇,甚至俯下-身為季簫陌做人工唿吸,但冰涼的唇沒有給她任何迴應。

    好不容易趕至了醫館,大夫隻是看了兩眼便搖頭。

    “他是庸醫,簫陌,我們去下一家。”

    穆水清抱緊季簫陌,發絲淩亂,雙眼空洞,臉色蒼白得駭人,宛如抽去靈魂的人偶一樣。她的手不停地撫摸著懷裏人的臉龐,簌簌地流著眼淚,嘴裏呢喃著:“又是庸醫,我們去下一家。”

    然而季簫陌死了,而且三個時辰前就死了。她將京城所有醫館都跑遍了,都是這個答案。

    季簫陌的身子已經冰冷徹底,整個人透著一股死氣,穆水清撲在他身上哽咽道:“季簫陌,你騙我,你說要帶我離京,可現在,我們還沒出京啊……你怎麽忍心離開我啊……你這個大騙子!”

    她說著,又哭喊道:“季簫陌你夠了,別玩了,這一點都不好玩!求你別睡了,醒醒吧……”

    王府掛上了白布,穆水清整個人渾渾噩噩的,害喜得特別厲害,喪事什麽都由青竹和白夜打理。她的眼底猶如一灘死水,眼眸空洞沒有一絲波瀾。

    季桁遠人麵獸心地來過一次,瞧他微微上揚的嘴角,穆水清才恢複了一點人氣,紅著眼氣得撲了過去,揍了他好幾拳。

    季簫陌的喪事定在第二日。青竹說今日要將王爺火花了,穆水清聽了哭得更慘了,她抱著季簫陌的屍首搖頭道:“讓我在陪他一會,一會就好……”

    穆水清擁著他靜靜地瞧著,隻是這麽瞧著他,思念便如潮水洶湧滂湃襲來。她蒼白接近透明的手指,正在極輕極輕地撫摸著愛人的輪廓,從他秀氣的眉,到輕閉狹長的睫毛,到直挺的鼻翼,到那雙漂亮的薄唇,她一寸寸地撫摸著,一遍一遍的,反複重複著這個動作,令她留戀無比。

    若非因為自己有孕,她或許就跟著季簫陌一起離開了。但想著自己還有他的骨肉,她再苦再傷心都要活下來……她要將孩子生下來。

    穆水清靜靜地將頭靠在季簫陌冰冷的胸前,忍不住哀傷地想,季簫陌才離開了幾個時辰,她就痛不欲生,若是沒有季簫陌的日子她究竟如何撐過去……

    她抬頭的時候,“叮咚’一聲,發間的蝴蝶步搖緩緩落在地上。穆水清彎身撿起,望著季簫陌送給她的生日禮物,心更是抽痛異常。

    ——王爺,許我一件事吧。要平平安安的迴來,迴來再為我畫眉插簪。

    ——一定,我會盡快迴來的。

    他最終,隻是將簪子交還給她而已……

    ——水清

    ,你帶這簪子極漂亮。

    穆水清望著手裏的簪子,眼裏朦朧得厲害。

    “騙子……”

    穆水清想將蝴蝶步搖插迴發間時,卻發現蝴蝶對吻的雙嘴處銜的竟是滴水樣的水藍色珍珠。她捂著腦袋有些發疼,總覺得以前帶的是粉色的?

    她將步搖拿在手裏,來來迴迴看了幾眼。確實,是水藍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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