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得不逃迴到了我的姑媽家裏來了。我的身子由於懷孕而變了形,不得不穿著難看而肥大的衣服,因此我也很少出門,隻有傍晚的時候才到外麵去走走。姑媽總是陪伴著我。她時刻在關心著我,愛護著我,千方百計使我開心,盡量不提起令人難過的往事,而隻說些有趣的事。

    對於姑姑我總是感覺到自已欠了她許多許多,不知如何報答她。我想隻能讓她開心,不要再提起使她不安的事兒來了。但事實的情況是我把她作為我發泄內心鬱悶的地方,我每次迴家都帶迴許多內心的痛苦和煩憂,向她訴說。結果總是引來她的淚水。為什麽總是這樣呢,總是心裏想著別使她受氣和憂愁,卻偏又把不愉快的事向她傾訴呢?我永遠無法裝假,永遠無法做到把憂愁放在一邊,假裝快樂來安慰她。我是永遠當不了演員的。

    迴到我長大的家中(我永遠也無法忘掉這個家,永遠也不能把欒倫傑的家當作自己的家),我總要把姑丈的遺像看了又看,然後再用紙巾擦拭幹淨。姑丈的神情是那樣的安詳,他的遺容依然是那樣的嚴肅,他的眼神依然對我充滿著期待。但我能向他說些什麽呢,我沒有才能可以向他匯報的。看著他的遺容,我總是有一股負疚的感覺,凝視著,這個負疚的感覺就越發的強烈。他要我實現的,我一件都不能實現。一個教育之家,夫妻倆都是大學本科畢業生,都是從教幾十年的人,卻不能教好自己女兒,不能使她成才。這是他的終生的遺憾,啊,我真的是太不爭氣了。

    昨天下午,管門的應萬泰老師叫住我,並把我叫到他的門衛室的內間,悄悄地對我說:“有一件事,就算是我托你吧。”

    我說:“你說吧,隻要我能做到的我都會認真去做的。”

    他很嚴肅地說:“事情已經過去了的,不知道是不是還可以再提起。我是想了又想,覺得沒有一個可以托付的人。那是關於柳老師的事。”

    “那是什麽事呢?”我立即追問,“什麽事呢?”我恨不得將他要說的話一下子全部都從他的喉嚨裏挖了出來。

    “下個月,我要迴到家鄉去了,不再在這裏管門了,以後恐怕很難找到我了,讓我帶著這些東西也不大方便的,所以我得在臨走之前把那些東西托個可靠的人保管,在小柳老師迴來的時候就還給他本人好了。”他說著的時候,就把一張方桌子移開,再揭開蓋在上麵的舊帆布,露出了四隻紙板箱和一隻我在阿鳴的房間裏看見過的黑色的木板箱。“就你與他最好,那就由你保管一下吧,等他迴來,如果他要,就還給他吧。大多是書,還有一些用品和文具。你看是不是可以?”

    我當時是喜出望外了,但我還是強作鎮靜說:“那就讓我來保管好了,不過……”以下的話我打住沒有再說下去。我要說而沒有說出的話是這樣的:“他是不會迴來了,以後就給他的兒女吧!”

    老人已經七十多了,由於長期艱苦的工作使他顯得一天天衰老下去,看上去像是被曬幹癟了的土豆巴兒。他一心撲在工作上竟連柳詩鳴被槍決了的事也一無所知,還在想著他會迴來呢。我想既然他還不知道這件事,還在盼著他迴來,那就不必把真相告訴他。詩鳴在世時與這個曾經錯劃為“右派”的老人很要好的,把這個真相告訴他,他一定會很痛苦的,我何必要使他痛苦呢,就讓他一直記著他,等著他迴來吧,這種期待或許是很美妙的。啊!多善良的老人啊!

    第二天一早我就叫了一個外地民工把東西全部搬到了二樓我原來的住處。我的住處一直原樣保持著。一間十二平方米的小房間,一扇門對著客廳;進門對麵靠壁是一隻大書架,左邊靠牆是一張床,南麵靠壁是一口兩門衣櫥。朝東是一扇向著陽台的玻璃窗。臨窗有一張三鬥的寫字台。我利用產前休息的時間,整理柳詩鳴的遺物。這些東西現在是柳詩鳴留給他的遺孀和兒女的最寶貴、最重要的財富了。

    ○○○

    有一些自己想去做的事,正愁著沒法去完成,卻突然老天幫忙,不用勞心勞力就成了,這樣的事也是有的。我想這些作惡多端膽大妄為的人,害了我阿鳴一條性命,害得我的孩子一生下就沒有爸爸,害得我沒了一個好丈夫,害得我的身心長期受到欺淩和侮辱,雖然我們都沒有能力報這個仇,說不定某一個日子,他們會自取滅亡的。這麽想著心裏有時也會踏實一些。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對前途失去了信心,但我不再感到失望,因為我有一個孩子,為了這個孩子我將作出我的努力。我到書店裏買了一些書,一些看圖識字,給孩子看的圖片,也有給孩子編織絨線衣的書。今天我就整天都在琢磨編織的方法。我學習各種花紋的編織手法。我曾兩次編織了一半到絨線店裏去買配色用的毛線。我拆了兩次,還是沒有編織成功。我想永遠也織不成插圖中那樣的圖案了。但我並不心慌,我一定能織成的,因為離我孩子的出生還是早得很,我完全有足夠的時間完成我的任務。並且相信一定能編織出很好的花紋來,這些出色的編織物將為我的孩子增加光彩。

    ○○○

    一個小孩子來到這個世上,他首先要見到的是誰,是母親和他的父親,然而我的小孩卻隻能見到他(她)的母親,卻永遠也見不到他的生父了。孩子還未出生,我就先為他悲哀起來了。但同時也安慰他,不用太悲傷,你的母親一點也不比別的母親差,甚至於足以彌補你沒有生父的缺憾。為此我要在產前學習做一個優秀母親的知識和技能。我做得很認真,從怎樣喂奶、怎樣換衣服、怎樣喂營養的食品、怎樣教孩子說話等等。

    我的全部的心思都花在這個上麵了。一切為孩子的降生而精心地準備著。我做到了一個懷孕婦女所要做的一切。

    我躺下來或者靠在沙發上遐想的時候,有時會想得很遠,甚至於想到孩子長大後的相貌,他的體形會像他的父親嗎,如果她是一個女孩,長大會像我嗎?如果真的像我,我就不會讓她去學唱歌。從電視中的梁祝我想到要把我的孩子也穿著男孩子的衣服,性別就報男的,這樣就會更安全些。有一次我竟然做了一個夢,夢見我的兒子騎著白馬過來了,他一下車就向我跑來,他的相貌與他的父親是一個模樣的。這是多麽值得驕傲和幸福的事嗬!——我的柳詩鳴,又迴來了!啊,我多麽幸福!

    ○○○

    我又唱歌了。鳴唱是鳥的天性吧,可是我已經很久沒有唱歌了,是因為太艱辛嗎?是因為太悲傷嗎?唱歌,女孩子的天性,可是我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唱歌了,我曾覺得自己已經忘卻了這個天性了。我從小就喜歡唱歌,曾經那麽長久地迷戀著唱歌,並學會了唱很多的歌;還曾學過京劇和黃梅戲的唱段,雖然並沒有忘記,卻好像是遙遠的往昔的事了。可是我還沒有老呀,一個還隻二十四歲的青春妙齡,怎麽能就那麽早就老了呢?啊,唱歌曾為我帶來不小的名譽,但因此給我帶來了永遠的災難,給我心靈刻上了永久的痛。要是我不參與那次演唱會,別人就不會知道我,我也不會發生那樣的災難了。為了爭奪一個有名氣的美女,這些男人竟然瘋狂了,殺人了。但我們不能不奮起還擊,我們要保衛自己。災難也就這樣發生了。可是我是那樣的喜歡歌唱。我帶著熱淚喊——“我要歌唱!——”我的生命是與歌唱聯係在一起的呀!

    ○○○

    據說胎教是這樣的——當母親在體外教導孩子的時候,胎兒也會聽到,也會感知母親的快樂,因此孩子也樂觀。我想我的孩子也能感知我的音樂的旋律的,我想我的孩子也會歌唱的了。當夏夜的流螢從我的心上飛過,愛情的花朵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的永久閃耀。啊,我的孩子,你是我心靈上的永不掉落的星星。啊,我的寶貝,是你照耀著我走出黑夜。唯你才是我從死亡到達新生的通行證呀。

    ○○○

    如果我離開他,他會同意嗎?我一直都在這樣問自己,我想著通過什麽方法來提出這個問題,並希望得到他的同意。但我又覺得這個要求不可能得到他的同意,因為他認為,我懷的是他的孩子,盡管對我和我所懷的孩子並不熱心,但我相信他對這個孩子是滿懷著希望的。他的這個希望越是強烈,越是不會同意我分手的要求。我努力想保護這個孩子,就像我要努力保護柳詩鳴一樣。我會用生命來保衛他(她)的。一想到這些我就覺得自己再也沒有勇氣提出離婚的要求了。

    我把這個要求向我的姑媽提出,並請她為我想想辦法,我還哭泣著說不想再迴到他那兒去了。這個要求使姑媽嚇了一跳。

    “啊!我的女兒,你千萬不要對他說這樣的話呀!”她壓低了聲音,生怕有人聽到。“你不要與他頂撞!千萬不可與他頂撞!我們沒有別的親人了,誰也不能幫我們的忙,我們隻能忍著,萬事都要忍著。不管發生了什麽事兒,不管他做了什麽事兒都得忍著,你可得聽我的話呀!”

    我把他的種種惡行都說了,把那幫助歹徒打我,打柳詩鳴的那些人帶到家裏來吃飯等事也說了。姑媽卻也說:“此一時彼一時,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人也死了,別管這些事了,你隻裝作不知道也就是了,千萬別提起這些往事,就像早就忘記的一樣。過去了的事是不能老是提起的。”

    姑媽雖然說得也有一些道理,但我卻在內心裏不同意這種意見。我心裏有一種反抗精神,但又不知道如何宣示,不知往何處去發泄。姑媽則一再向我教導要尊重丈夫、要服從丈夫,與中國古代封建教育的“三從四德”,沒有本質上的差別。而我自己雖然也有反抗的精神,在事實麵前我也隻得順著“三從四德”的封建的那麽一套做去。我想不通為什麽要那麽服從他,為什麽要那麽做。我想我總有一天要發瘋或者挾著孩子出走。逃到他無法找到的地方去。我還希望他會找到一個他所感到最滿意的女孩子,並想與她結婚,並要求與我離婚。啊!我的老天爺呀!要是真的能發生這樣的事,該有多好嗬!

    ○○○

    從他的角度來講,我當然算不得是一個好妻子,我對廠裏的事一點也不關心,但他很關心,所以在廠務用人方麵他的要求是很嚴格的。這也是他不將他的兩個朋友收到廠裏當工人,不委托他們辦廠裏的事的原因。正如他所說的那樣——“這種人是不能辦正事,隻能辦邪事的。”他這個人,什麽是正邪是清清楚楚的。但就是要明知而故犯,趨邪而避正。

    如果我愛他,如果把他的家作為我的家,並把他作為終生的依靠,我會怎樣對待他呢?我知道怎麽做去,但我沒有愛他,所以我無法這樣做。我壓根兒就不想從他那兒得到一點好處。

    最近他變得殷勤起來了,他經常打電話來,總是問我的身體情況和對孩子的感覺等等。

    他對孩子對妻子應該是有親情的,是我冷落了他,看不起他。他現在所占的位置是隻有柳詩鳴才可占有的,但侵略者無法取得本土人民的支持,他永遠也無法取代我的阿鳴。

    ○○○

    今天我整理阿鳴的書籍,又想起當初的情形,那時,我是默默地站在他的書架前,心口在怦怦地跳,有一個身影悄悄地移近,立在我的身後,我聞到了男人的氣息,另一顆心也一樣地跳動,我感覺到了,仿佛腳下的樓板在微微地顫動,仿佛整個地球也在微微地顫動。我是那樣地愛著他,那樣舍不得離開他,我的阿鳴嗬!你的胸口靠在我的背上,在我轉身的時候,啊!有一雙手搭在我的肩頭……現在我依然在翻著你的書,我的阿鳴,你還在看著我嗎?你的心還在跳著嗎?我等待著你的雙手再次搭在我的肩頭。在我仰麵的一刻,你把你的嘴唇印在我的嘴上,印在我的脖頸上,於是我屬於了你,在一件上帝賜予你的禮物上,你蓋上了你的標記,——那是屬於你的,我是屬於你的,我永遠是屬於你的,你是我永遠永遠的主人。

    我的地下的阿鳴呀!喚不迴你的人啊!我的心是多麽的悲哀。我走遍了我們曾經到過的每一個地方,那當時的情景是曆曆在目。我又感受到你的風雅,感受到了你的溫馨,感受到了你的厚重的心,你是一棵堅強的樹,一座堅定的山,一條奔放的河。我是靠著樹,躺在山的懷抱,聽河的歌唱。你是我永恆的歌。風啊,你是我永恆的歌;山啊,你是我永恆的歌;河啊,你是我永恆的歌。讓我唱著你的歌直到白頭,直到老死,重歸泥土。我還要我們的子孫繼續唱你的歌。勇敢的歌,正義的歌,愛情的歌,生命的歌。你的生命是一棵鬆,你的芳名是馨香的蘭。

    我走在小河的柳林裏,我坐在河邊的石頭上,看著河水潺潺的流過,仿佛又看到你的容顏,在水中微笑。

    我想起了那夜,你走著,我走著,在河的這一邊,在柳林裏,看著天上的月,看著水中的雲,默默地走著,不知夜有多長,不知路有多遠,我們走著,最後坐在那片柳林中,坐在那堆石頭中,默默地過了那一夜。你沒有睡,我其實也沒有睡。你還不知道我是假裝睡著,我合上了眼睛,其實並沒有真的睡著,我幸福地靠在你的胸懷裏,你脫下了那件衣裳,蓋在我的身上。我仍然假裝著睡著,其實我並沒有真的睡著,我沒有睡著。我要等到某一天,我要向你說那一個夜晚,我並沒有睡著。可是你已經走遠了……現在我又看到了那件衣裳了,我多麽感謝應萬泰老師,一個門衛卻能如此深刻地理解了我的心。他保留了那件衣裳,保存了你對我的愛,現在我又看到那件衣裳了。我將它蓋在我的腹上,蓋著我,蓋著你的孩子,蓋著母女倆,蓋著你的妻子和孩子。我的鳴啊,你地下有知嗎,我是多麽愛你,多麽深切地思念著你啊。我將兩手搭在隆起的腹上,我感覺到了我的孩子在微微地蹬動。快了快了,我們的孩子就要降生了。或許有一天我會牽著孩子走我們曾經走過的路。在那座山頭上,在那片海灘上,在你與歹徒搏鬥的地方,在我曾經倒下的地方,我要向孩子講述你的故事,講述父親英雄的故事。然後向他訴說你的冤屈、蒙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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