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重槌出擊,敲在他以心為鼓的鼓麵上,疼的他說不出話來。他想,我一定忘記了什麽很重要的事情。忘記了一個很重要的人。可惜八十一歲的江聲終究還是沒想起來自己到底忘了誰。隻知道經過這一年的迴憶之後他已經記滿了一整個小本子的有關於那個男人的細節,卻唯獨忘了他住在哪裏,電話多少,叫什麽名字,又長什麽樣。他試圖去報社登尋人啟事,隻是那時候不僅報紙不流行了,就是他那無名無姓的描述,也讓對方懶得剩下那幾平方厘米的麵積給他刊登信息。於是重度暈車的江聲開啟了人生中的第一次自願的旅途。他走過了對方提到過的幾個城市,可惜步程究竟是有限,他永遠無法走遍那幾個城市的每個角落,也無法保證自己走到他家門口的時候他會恰好停留那麽幾秒。八十二歲的江聲離開了他待了八十年的t市,賣掉了他當時住的房子,改在s市組了個小房子,就為了夢中那句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我今年支教完之後會去s市發展”。為了履行他遲到了將近六十年的“得把你寫進我的未來”的約定。隻是不知道對方現在有沒有妻子,妻子又為他生了幾個孩子,孫子孫女有沒有考進名牌大學,他又是否還健在。八十五歲的江聲在這座城市待了三年,和剛畢業時蝸居在一個小房子裏的那兩年相比,有一天類似,卻又很不一樣。但值得慶幸的是,他的行為還是感動了繆斯,於是等到他心裏的那個人。是時江聲的腿腳已經不太靈活,走的時間長了之後就免不了得找個地方歇歇腳。隻是這日不知道是從哪兒來的閑情雅致,踏進了自己可能幾十年也進不了幾次的咖啡館,他找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然後給自己點了一杯摩卡。他靠著沙發上看著窗外來來往往的行人,又想到了自己在夢中對於s市的那些描述,於是不由得失笑,自己終於還是來到了這座競爭激烈的城市。咖啡很快就上來了,江聲端起來喝了一口,果然,還是那麽苦。突然,一隻不知道拐彎的小短腿撞到了他的小腿上,江聲低頭看去,把它抱了起來,突然在想心上人家的登登是不是長得和眼前這隻差不多。不對,大概更可愛一點,至少沒這麽笨。一輛輪椅駛進了江聲的視線,對方啞著嗓子對他說:“不好意思,我一不小心沒抓住繩子,應該沒撞疼你吧。”江聲聽著和記憶裏相差了也挺遠的聲音,顫抖著抬起頭來,然後眼淚止不住地流。他雖然從來沒有看清過夢裏那個男人的臉,但是當他看見眼前人的那一秒時卻認定了:就是他了。隻是對方似乎有些被江聲嚇到了,翻了半天才翻出一包抽紙,著急忙慌地抽出幾張遞到江聲手裏。江聲甕聲甕氣地說了一句“謝謝”,然後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再睜開時已然是笑模樣。他借故請對方喝了一杯咖啡,又在詢問過對方的意見之後推著他散了會兒步,節奏慢得和周圍的世界格格不入。分開的時候是在對方居住的小區門口:因為江聲死乞白賴地非要送他迴家。江聲想,雖然對方大概已經有了家庭,自己也沒機會了,但是偶爾假裝遛彎地來這兒偷偷看看他也好。他聽著小區樓下的保安室放著的最近流行的音樂,卻突然想到了年輕時候很喜歡的一句歌詞:“快活到半日也像活盡了一百萬歲”,大概用來形容這個下午是再合適不過的了。江聲看著對方在夕陽下的樣子,揮了揮手,故作開朗地和他道別,嗓子卻像被鉛塊堵住了似的,疼得他想落淚。其實對方也不再好看了,畢竟是八十多歲的人,老的臉上都快長老人斑了,更別提連堆的褶子。但是卻不妨礙江聲看見這張臉的時候仍舊會心動。對方牽著那條柯基,對他說:“我給你留給電話吧,以後你無聊的時候可以找我聊天。”江聲吸了一下鼻子,眼睛紅著:“你對誰都這麽菩薩心腸嗎?”對方抽出包裝裏的最後一張紙巾遞給他,歎氣:“如果不是你告訴我你八十多歲了,我大概會以為你今天剛被人甩了,怎麽動不動就哭。”江聲沒接那張紙,對方隻好動手替他擦了。江聲眨了兩下眼睛,說:“我從來都沒有開始過愛情,又怎麽談失去。”對方給他擦眼淚的動作一滯,隨即問:“為什麽沒開始過?”江聲退開半步,深吸了一口氣,佯裝輕鬆地聳了下肩膀:“沒遇到合適的唄,就本著寧缺毋濫的原則單到了現在……”秦爭輕笑了兩聲,說:“巧了,我也是。”第99章 見麵八十五歲的江聲如願以償地找到了夢裏的那個人,然後在過八十六歲生日之前破天荒地談了一場老年戀愛。他退掉了租了三年的那個小房子,搬進了對方的小區。又在出示了自己的體檢報告之後的江聲領養了一隻被遺棄的殘疾小貓咪,它和嘟嘟相處得還算愉快。江聲也是從那天起把手機換成了老年機,從此之後無緣社交軟件,隻有偶爾外出時對方打來的電話和發來的短信。他還買了一個最新款的照相機,而那個二十來歲的時候都懶得拍照的男人對此卻意外地配合,沒過幾天就把家裏的客廳貼滿了。估計來做客的人看過之後會迴去跟親朋好友感慨醜人多作怪。不過滿足他們的喜好這件事並不在江聲的待做事項之內。對方則乘著江聲外出采購和遛狗的機會找人在小花園裏弄了個秋千,於是江聲在八十六歲那一年又變成了一個孩子,一個有人疼,有人愛,有人默默地在背後給他推秋千的孩子。畢竟是一把年紀了,所以江聲懶得折騰那些出國結婚之類的事宜,隻動手畫了兩個q版的結婚證,拙劣地像是一年級小朋友的畫技,卻一直保存到了對方離開的時候。是時的s市正值梅雨季節,但是那一天卻意外地沒有下雨。還沒有到走不動路程度的江聲準備推著對方出去曬太陽,隻是江聲摟他的那一下就知道發生了什麽。挺好的。江聲想,沒有病痛,也沒有意外。然後附身給了對方一個輕柔的吻:“早安。”大概是因為記掛著家裏的兩隻短腿生物,所以江聲倒是苟延殘喘地多活了幾年。畢竟他當初可是和領養處的小姑娘打過包票,說會好好照顧家裏那隻瘸腿小貓咪的。但他終究還是沒有活過那兩隻生命力旺盛的小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