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第一個神明是在何時出現的。但從秦僮出生時的記憶裏,便已經存在那樣一位神明,慈眉善目,祥雲環繞,獨自端坐在神廟的神座上。剛剛降世的孩子都要抱去神明麵前,求他給予庇佑,神明將自己的手撫過孩子的額頭,把神的恩澤廣灑於芸芸眾生。在他的庇佑下,百年來,山海村始終人丁興旺。神廟中香火從未斷絕,每一年,百姓都會舉辦盛大的儺戲,儺麵們唱歌跳舞,奉著貢品,共同獻給保佑他們平安的神。秦僮幼年常常去看這樣的儺戲。那時的儺麵下都是人,人們歡笑著,跳著,圍繞著這一年的豐收縱聲高歌。他們常常到神明麵前祈願。生病的祈禱早日康複,新婚的祈禱早生貴子,家中有老人的祈禱平平安安,有幼子的祈禱成長順遂就算是再無心無情的人,也會向神明祈禱,願自己家財萬貫、箱藏千金。神答應他們的請求,賜予他們所期望的好運。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他的香火愈發旺盛。村民為他鑄了新神像,供奉的愈發勤謹。“直到那一年,”秦僮低聲說,目光沉沉落在空中一點,似在迴憶,“那一年……毫無預兆的,他給我們托了夢。”夢裏地動山搖,村鎮陷落,民不聊生。山海村從上到下,無一個活口。夢境醒後,村民都知曉了這是神給他們的提醒,因此再不敢睡。在三更,所有人都跑出了家門,共同聚集在村附近唯一的一片空地上。“是真的嗎?”“誰又能知道,但總不能迴去”天色熹微,又有人產生了迴去的念頭。他們種的莊稼,家中攢的一些錢,養的牛羊豬……都還在那裏。村長卻將人攔住,隻說:“要聽神明的話。”他年紀大,說話也公正,在村裏很有威信力。想迴去的人梗著脖子不服氣,卻也不敢和他爭,正想著偷偷往迴跑,便聽見有孩子一聲驚唿:“你看”夢境中的預兆成了真。他們賴以生存的土地張開了猙獰大口,肆意吞噬著房屋牲畜。天搖地動,村民甚至連站也站不穩,耳旁全是房屋倒下時發出的轟隆巨響。多虧神明的提醒,山海村的人活了下來。他們在空地上待了一天,待迴去時,皆是哭天搶地的聲音。房子沒了,牲畜沒了,值錢的東西也沒了。好在人還在,已經足以讓人慶幸。有人提議去看看神廟,老村長帶著眾人一同前去,卻看見這一片荒蕪之中,唯有神廟高大威嚴、屹立不倒。其中的神像仍舊麵目端莊,單手執花,根本不曾受到半點損害。村民們鬆了一口氣。可也就是從那時起,他們滋生出了別的念頭。神在這樣的災難之中,不用避難,仍然安然無事。為什麽他們卻要東躲西藏、拋家棄業?要是他們也能像神明一樣永生就好了。要是他們也能永生……最開始,隻是一個人這樣想。後來,越來越多的人有了相同的念頭。他們曾經向神祈求過許多,他們要了健康、要了愛情、要了子嗣、要了富貴……他們如今安居樂業,在這土地上娶妻生子,並無別的祈求。那他們,為什麽不可以向神明祈求永生?他們也想成為神那樣強大的人。葉言之聽到這裏,發出了一聲毫不留情的嗤笑。秦僮也苦笑起來,搖著頭,喃喃道:“……現在想想,那時真是瘋了。”那陷落的一幕激起了人心深處的求生欲,他們甚至拋卻了理智,瘋狂地向神祈求賜予他們永生。神當然無法給予。事實上,他自己也並非是不壞不死之身。但憤怒的百姓不聽他的解釋。他們向神索要了這麽多年,從來不曾聽到過拒絕如今這一句拒絕,他們也絕不能接受。群情激奮之下,百姓推倒了神像,泯滅了信仰。對死亡的恐懼被全然發泄在神像上,他們拳打腳踢,在迴過神來時,神像已然被砍為了碎片。那時村民以為,隻需要再將神像鑄好,便無事了。畢竟他們隻是一時憤恨,他們還需要神來保佑一方平安。“可是沒有。”秦僮說,“他迴不來了……無論我們鑄了多少神像,怎麽跪他、求他,他都沒有再迴來。”“山海村沒了神明庇佑,很快便開始走下坡路。原來那麽多人的村子,後來就剩下了一百多個。”“之後,”秦僮的聲線猛地緊繃起來,“他就出現了。”寇冬知道,這個他,說的是如今被供奉在神廟裏的邪神。“他說,他有辦法幫助我們永生。”秦僮的牙齒打起顫,咬的咯吱咯吱作響,費勁兒地將每個字從嘴裏吐出來,“我們信了。”在原本存在的神消失之後,百姓才懂得這到底意味著什麽。他們無處再去祈求,也無人保佑他們平安,沒了福運,每家每戶都是黴運當頭,土地荒蕪,糧食收成一年不如一年。山海村太需要一個新神明了。“我們幫他打了神像,”秦僮哆嗦的更厲害了,像是想起了當時的畫麵,“在神像鑄成的那一天,他,他”他猛然咬了下自己的舌頭,終於艱澀地將那句話吐出來,“他虐殺了全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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