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鎮國公和平原侯,其餘人的目光全都聚集過去。紀天海看了看眾人,道:“三十多年前,林士奇叛亂的事,你們都知道吧?”

    端王點了點頭。

    “當年陛下被叛軍的流矢射中,不治身亡,聖後正有孕在身,發生這件事後,她腹中的孩子也沒了。因為林士奇,聖後不免懷疑了我等的忠心,至少我知道,她有幾次試探了我爹。世人隻知聖後將林士奇一家囚禁在了西郊,卻不知她事先把林士奇的長子抱走了,然後,便輪到了我大哥。”

    紀天海頓了一頓,接著道:“我們一家離開了帝都,後來陸續聽說有幾位權貴的孩子降生,不久便傳出夭折或是失蹤的消息,我爹知道,這恐怕是聖後的意思,那些孩子多半和我大哥一樣,都被聖後帶走了。我爹一直惦記著我大哥,數次懇求聖後將大哥還給我們,但總是無用。我年紀較長,經常見我爹鬱鬱寡歡,慢慢也知道了這些事。前幾年我爹身體不行了,一直叨念我大哥,我迴京述職的時候向聖後請求,至少讓我大哥迴家和我爹見一麵,三十多年了,要反的早反了,她對我們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心一終於明白為什麽那年會親眼見到紀天海和聖後吵架了,還吵得那麽兇,差點動起手來。果然,紀天海說到這裏,眼睛突然朝心一斜了過來,道:“那天在禦花園,我和這位……世子打了一架。我倒是沒想到,他會是鎮國公的兒子,聖後當時一個字都不肯透露,卻讓我用這種方式見了那些孩子一麵。”

    平原侯冷哼:“北堂氏一直是皇家的左膀右臂,有老鎮國公的支持,聖後才能這麽順利地抱走那麽多孩子,先是紀家的,然後是我的。”說著,他輕輕一瞥默然不語的鎮國公,“老鎮國公也是狠心,居然連自己的孫兒都不保,讓自己兒子兒媳淒苦了半輩子。”

    言語之間,似乎頗多恨意。心一聽明白了,因為林士奇的事,聖後疑神疑鬼,傷了許多開國重臣的心,但仔細想想,那時叛軍剛剛被鎮壓下去,皇宮裏隻有一對孤兒寡母,若不是他的軍神爺爺一直堅定地站在聖後身後,“要反的早就反了”這句話說不定就成真了。

    大胤殺了那麽多奴隸主,讓原先的奴隸站起來做了自己的主人,除了林士奇,難道其他人就沒有要做別人主人的想法嗎?大胤建朝不久,根基尚不穩定,聖後又驟然失去丈夫,外有強敵環伺,她難免心生疑慮,便用了以質子壓製權臣的手段。

    怪不得以前沈放說,帝都老一輩的人大多都知道林旦的事情,但沒人願意

    幫他,原來林士奇叛亂一事,竟然讓這麽多人受到了牽連。心一下意識去看身邊的鎮國公,老爹一直保持了沉默,似乎在迴想多年前的往事。

    北堂越少時便傷了腿腳,奈何親爹又是那樣一位不世出的將才,他表麵上不說,其實心裏非常不是滋味。老鎮國公看出兒子的憂慮,明白表示除了他以外,不會再要第二個子嗣。饒是這樣,北堂越也無法像同齡人那樣快樂起來。他爹給他安排了無數次相親,他卻想著不要拖累別人,硬生生把年紀拖大了,還是孤單一人。

    後來,他外出辦事的時候經過城郊,遇見一位平民女子,既不避諱他的腿傷,也不把他當特殊人士看待,讓他第一次生出了要跟陌生人親近的想法。那個女子便是心一的娘親,後來的鎮國公夫人。北堂越中年得子,還沒體會到喜獲雙生兒的快樂,聖後突然到訪,在他爹的默許下帶走了他的大兒子。夫人知道了此事,不停和他吵架,逼他去把孩子要迴來,有一迴她抱著孩子在大雪夜裏站了太久,母子倆都凍傷了。

    自那一夜之後,北堂曜便落下了病根,夫人悔恨不已,再加上對大兒子的思念,她日夜憂慮,年紀輕輕便去了。北堂越悲痛萬分,但他生性軟弱,縱使心裏千般怨恨萬般悲痛,卻不敢去找他爹要個公道。老鎮國公看著越來越沉默的兒子,忽然發現他這個被人稱頌了千遍萬遍的軍神,無論是對大胤,還是對商陽皇帝、聖後夫婦,他都問心無愧,他這輩子唯獨對不起一個人,那便是自己的兒子。

    其實很多人都知道,那些孩子沒有死,隻是下落不明。他們數十年來明裏暗裏用各種辦法找過,但狠心的聖後直到離世都沒有鬆口。老鎮國公逐漸放開了手裏的兵權,其他人從善如流,不再有人能以一己之力顛覆朝政。

    新的孩子出生了,他們不知道世上曾有奴隸主,也沒有人再有掀起戰亂的念頭,大胤逐漸安定下來。隨著時間的流逝,有些失去了孩子的父母對自己說,或許這輩子都沒辦法再見到自己的孩子了,而有些人還在等,北堂越是在等的那一類,直到心一的歸來。

    聽完紀天海的話,太後和小皇帝都是一臉錯愕,端王幾乎不假思索,立即道:“各位長輩,本王明白了。失散的親子,本王會協助各位找迴,陛下!”

    小皇帝“啊”了一聲,一臉茫然,端王迴頭看他,放柔了聲音:“熙兒,你好好想想,皇祖母去世的時候,有沒有跟你說過這些事?”

    小皇帝搖了搖頭。

    “你再仔細想想,隻要

    有一丁點和各位叔伯的孩子有關的事情都要說出來。”端王道,商熙是大胤君主,最有可能從聖後那裏知道這件事。然而,小皇帝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還是搖了搖頭:“皇祖母什麽都沒跟我說過。”

    “殿下。”平原侯道,“既然鎮國公府的世子是你的侍衛,其他人會不會也在你那兒?”

    “本王接管的探丸郎,確實是皇祖母留下來的,那些人在檔案上都是孤兒。”端王道,“不過請舅舅放心,本王會將他們的身份調查清楚。心一,你現在可以說了,他們幾個到底躲哪兒了?”

    “心一?”鎮國公訝然。

    心一解釋道:“爹,忘了告訴你,我在外麵的名字是心一。”

    “心一?”鎮國公喃喃,“你、你居然叫心一……”

    平原侯忙問:“鎮國公!這個名字有什麽特別?”

    鎮國公愣了好一會兒,道:“這個名字是他娘取的,他們兄弟的大名由我爹取了,我和夫人就給他們取了小名,心一和真一。烈兒,你真的叫心一嗎?”

    心一還沒來得及迴答,平原侯按捺不住地問:“世子,我問你,在你認識的人裏,有沒有誰的名字帶了‘霄’字的?”

    “有。”心一頓時睜大了眼睛,十分詫異地點頭,“我們老大,就是我們這一任探丸郎的首席,單名一個霄字。”

    “他長什麽樣?多大了?”平原侯急切地問。

    “比我大五六歲的樣子。”心一想了想,道,“不知道侯爺見過樂庭的李玉嗎?李玉的眉眼部分和霄有點像,不過沒有霄那麽嚴厲。”

    平原侯眉頭緊皺,細細思索李玉的長相。

    紀天海道:“你們那裏,有名字裏帶了‘錚’字的嗎?”

    心一搖搖頭,下意識去看端王。端王略略迴憶,道:“這個讀音的話,有一個姓鄭的,他隻有姓氏,沒有名字。本王在檔案裏見過,年歲比紀將軍長一些,十多年前就放出去了,如今應該在老鎮國公的舊部樂將軍那裏,據本王所知,他已經娶妻生子了。”

    “那麽,告辭。”紀天海抱拳,轉身離開了太極殿。

    話說到這裏,他們心裏都有數了,那些被聖後抱走的孩子,多半都被訓練成了大胤的刺客。心一沒想到,他的兄弟們,在某種程度上竟然真是他的兄弟。他不由得望向明侯,關切地問:“嶽父大人,容兒有其他兄弟姐妹嗎?”

    “沒有,我和公主隻有她

    一個孩子。”明侯道。當年萊茵長公主和鎮國公夫人走得近,鎮國公夫人生產完,情緒變得很不正常,長公主懷著身孕,對外麵發生的事有些敏感,決定迴河洛養胎,在洛水之畔生下謝淩容,及至女兒長到周歲,才再次迴到大胤帝都。

    平原侯忍不住問:“世子,其他孩子去了哪兒?你們到底犯了什麽罪,為什麽要一直逃?”

    “呃……”心一覷了覷端王的臉色,避重就輕地迴答,“他們在大周。”

    “大周?”平原侯臉色一變,“他們去大周幹什麽?”

    “霄帶著我們其他幾個兄弟,在紀凝將軍帳下效力。”心一道,“侯爺,您別急,霄是探丸郎首席,他很厲害的,又有紀將軍在,他們幾個不會有事的。我會寫封信送去紀將軍那裏,把事情告訴他們,讓他們早日迴來和各位長輩相認。”

    “好,好!”平原侯道,“你快去寫信!”

    心一自然稱是,卻聽慕純輕聲道:“僅憑名字,就可以斷定他們是那些被抱走的孩子嗎?”

    許久未出聲的太後歎了口氣,道:“事已至此,隻有先將他們找迴來,再想辦法查證了。燾兒,除了離開境內的這幾個,以前你那裏的人也要查一查,畢竟三十多年了,有些孩子的年紀已經到中年了。”

    “兒臣明白。”端王微微俯首。

    慕純看了看鎮國公,又看了看心一,忍不住道:“皇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即便心一真是鎮國公的親生兒子,但他到底殺了人,該定的罪還是要定。”

    平原侯瞪了女兒一眼,不悅地斥道:“純兒!”

    慕純咬緊嘴唇,明知再說下去會觸怒平原侯,但她還是鼓起勇氣道:“如果、如果真是我爹爹的孩子殺了世子,那也……”

    平原侯怒視慕純,對這個凡事都無比較真的女兒極為不滿,差點要發火了。

    “不是他們殺的。”鎮國公突然道,“我一開始也以為是烈兒,或是烈兒的同伴對我兒下了殺手,但後來因一次巧合,被我找到了真正的兇手。”

    “誰?”心一忙問,他想起了前兩日在花園見到的那個瘋子,莫非……

    鎮國公轉身看著他,先是問道:“你還記得煙霞嶺嗎?”

    “記得。”心一點點頭,那是他受傷後第一次展露身手的地方,也是在那裏,他發現自己對謝淩容生出了某種情愫。

    “那天晚上勞師父跟著你,他跟我說有個人見

    了你,嘴裏不停念叨見鬼了。我讓他悄悄把人帶迴來,仔細審問之後發現,那人便是殺害曜兒的真兇。”鎮國公恨恨地道,“若不是柴敬勾結那幾個黑商,他們怎敢在帝都城外建了那樣一個喪盡天良的極樂窩!”

    “你們救迴來的那個程歆,她是在去桃山的路上被抓的,當時恰恰被我兒看見了。他平日喜靜不喜動,隻愛在林子裏散步,無意間撞見了對麵山穀發生的事。他膽子小,嚇得摔了一跤,驚動了那些惡人。那幾日來寶輪休,那幾個守林的士兵巡邏又不仔細,竟沒發現有人從煙霞嶺那一側溜上了山。那人不知我兒身份,為了滅口,買了一包老鼠/藥下在他的晚飯裏……”

    鎮國公說著,雙眼泛紅,心一忙摟住他不住安撫,想到那位從來見過麵的弟弟,他的眼圈不覺跟著紅了起來。從銷金窟出來的時候,他還想過,那位在桃山上靜養的世子離煙霞嶺這麽近,不知有沒有發現近在咫尺的罪惡。原來弟弟發現了,他那麽善良,定然想著等來寶來了就把事情告訴他,卻沒想到,自己卻先被那些惡人盯上了。

    “這麽巧……”端王摸了摸下巴,道,“實不相瞞,那段時間霄奉了命令去監視一位被人舉報的朝廷命官,據記錄顯示,他也去過煙霞嶺。”

    “怪不得他會發現有人跟我長得很像……”心一歎道,這下所有事情都聯係起來了。霄奉命去監視別人,無意間發現桃山上住著一位和心一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年,沒想到那人突然死了。霄突發奇想,立即將心一帶到桃山,偷偷將那人埋了,讓心一頂替那人的身份,然後帶著其他人離開了帝都。

    心一想到很久以前謝淩容說過,煙霞嶺銷金窟應該還有一個出資人,他不禁問道:“殿下,您讓老大去監視的那個人,不會是考功令史塗寶來吧?”

    端王點微微頷首。

    “他是被誰舉報的?”心一很好奇,那個家夥裝得可好了,每個人都把他當大善人,誰要是能看穿他的真麵目,那一定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他的夫人。”端王的迴答很讓人意外,“他們夫婦從天海福社收養了一個女兒,近年來,女兒漸漸長大了,他的夫人發現塗寶來似乎對養女動了歪念,便在暗中觀察了一番,結果發現塗寶來每隔一段時間便會秘密出城,行蹤不明。他的夫人擔心女兒的安全,再三猶豫之下還是偷偷舉報了他。”

    那時,探丸郎上一次任務失敗,端王沒打算放他們離開帝都,便挑了幾個輕鬆的且在帝都附近的任務交給他們去完成。心一

    稍微想想便明白了,又忍不住腹誹,那個塗寶來居然跟他說什麽要一生一世護住妻女,放他/娘的狗/屁!如果還有重來一次的機會,心一依然會毫不猶豫選擇殺了他。

    “所以,純兒,就算心一真的殺了人,他的罪名也不會重。”端王道,“塗寶來的案子本王接了,自會處理妥當。至於世子的案子,鎮國公,那個兇手是不是在您那裏?”

    鎮國公點了點頭。

    端王朝侍衛們示意了一下,道:“有勞帶我們去一趟。”

    事情告一段落,心一和鎮國公相認,身上雖掛了個殺人的嫌疑,但礙於案件還有頗多內情,暫未定罪。紀天海去見兄長了,平原侯惦記著霄,慕純便推了公務,陪他迴府先跟娘親團聚。

    太後安排專人將北堂曜的屍首送迴鎮國公府,端王則跟鎮國公父子去提人。心一扶著鎮國公出了太極殿,來寶和勞師父在外麵等著,見他們出來,立即圍了上去。

    “少爺!”

    心一摸摸腦袋,不好意思地道:“你……你們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是假的少爺了?”

    鎮國不悅地看了他一眼,道:“什麽假的?你從來都是真的!”

    來寶嘿嘿一笑,道:“兩位少爺的性子完全不一樣,我第一天沒發現,第二天也發現了。”

    勞師父少見地咧了一下嘴,道:“鎮國公說您是真的,您就是真的。”

    “對啊,後來我發現府裏好像都知道了。”來寶道,“福媽媽頭幾次給您做飯,酸甜苦辣都做了,後來才摸準您的口味。少爺,您真笨,居然一點都沒有察覺!”

    “我……”心一竟無言以對,府裏的人對他客氣又疏離,他心裏有鬼,不敢問太多,怕露出馬腳,每次都是自我安慰一番,覺得事情說得通,便不再多想了,所以老大他們總嫌他笨。

    臨近宮門,心一遠遠看見前麵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謝淩容一身宮裝,衣飾極其華麗,發髻高挽,純金的珠釵戴了滿頭,顧盼之間,熠熠生輝。

    心一眼前一亮,立即飛奔過去。

    “容兒!”他大喊著跑向她,一把將佳人抱了起來。謝淩容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被他抱著轉了好幾個圈。

    “你……你沒事了?”謝淩容緊緊抓著他的肩膀,一臉訝異。

    “我沒事了!”心一笑道,小心把她放下,發現她帶了六個侍女在身邊,妝容和打扮都很正式,多半是為了北漠王的盟約進宮

    複命的。

    謝淩容緊緊盯著他,還是不太放心,猶豫著問:“那鎮國公……”

    話還沒說完,心一輕輕刮了下她的鼻子,不悅地提醒:“叫公公。”

    謝淩容頓時睜大了眼睛。

    心一已經笑了起來,迫不及待跟她分享:“我也是我爹的兒子!容兒,原來我不是孤兒!你知道嗎?原來我有家的!”

    謝淩容不清楚內情,但聽他這樣說,情不自禁替他感到高興,同時又想,也不知他以前吃了多少苦呢。正說著,端王、鎮國公和明侯已經過來了,謝淩容收斂了表情,微微屈膝,道:“殿下、公公、爹。”

    “容兒,你們在河間的事情,我都聽說了。”鎮國公笑眯眯的,“你們做得很好。”

    謝淩容和心一牽著手,互相看了一眼,居然有點不好意思。

    “皆大歡喜的結局,現在高興了吧?”明侯背負著雙手,語氣酸酸的,“你們都不知道,我這個女兒呢,聽說烈兒犯了事,跟她娘哭了一場,然後就開始打聽帝都的房價,打算買個宅子,待烈兒出獄,就跟他搬到外麵去住,一點都不把我和她娘放在心上!”

    “爹!”謝淩容麵有怒色,眾人都是一笑。

    心一握緊了她的手,不知該說什麽好,怔怔地看著她:“容兒。”

    “好了。”謝淩容一本正經道,“我去見陛下了。”

    心一想也沒想便道:“我陪你去!”

    “你先陪公公迴府,有時間再來接我。”謝淩容看著他,輕聲道,“我有話要跟你說。”

    心一還在猶豫,因為謝淩容擅自去見北漠王這事挺嚴重的,他想陪她一起麵對。這時,明侯開口了:“烈兒放心去,容兒有我陪著。”

    心一這才稍稍安心,戀戀不舍地鬆開謝淩容的手,忽又想起了一件事,湊到她耳邊壓低聲音說了兩個字:“嫁衣!”

    說完,不待謝淩容作何反應,他趕緊扶著鎮國公出去了,一出宮門又忍不住迴頭,看著那個曼妙的背影漸漸遠去,眼在笑,心也在笑。

    他這迴終於將這個人牢牢綁在身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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