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上午過去,大鐵鍋熬了十幾次,災民們捧著碗,非常自覺地排起了長隊,對白白糯糯的米粥翹首以待。昨天還想衝進城裏的他們,今天又安分起來,還有不少人領到粥以後朝城門方向磕起頭來,嘴裏喊著“謝謝大恩人”之類的話。

    心一坐在河間破城牆的最高處,手裏拎著一壇酒,是從一間早就關門的店子裏順來的。他懶洋洋地靠在樓頂,翹起個二郎腿,居高臨下地看著下麵的災民,看著守城的士兵拚命維持秩序,看著他們去焚燒新鮮出爐的屍體,看著他們搬來糧食……災民們從最開始的動手搶奪,到最後終於冷靜下來,知道不鬧事還能有飯吃,便又開始歌頌恩人,好像全天下就他們最懂報恩。

    心一看著這一出又一出循環反複的熟悉場麵,心裏早就麻木了。他往嘴裏灌了一大口酒,雙手放在腦後,躺下來睡起了大覺。

    過了年,氣溫漸漸迴暖,但從江麵吹來的冷風依然很滲人。心一喝多了酒,腦袋有點沉,被唿唿的冷風刮著,竟然還能入睡。迷迷糊糊的時候,他聽見有人在下麵喊:“世子爺。”

    心一探頭看了一眼,發現何婉站在城樓上,踮起腳往上麵張望,看到他以後,忙道:“世子爺,你果然在這裏呢!紅葉姐姐好些了,你怎麽都沒去看看她?易前輩也在到處找你,你快下來吧!”

    心一被紅葉的名字拽住了注意力,眼睛迷蒙了一下,但很快又有點魂遊天外。

    “知道了。”他應了一聲,一點也不著急又躺了下去,看頭上湛藍的天空,繼續放空腦袋。

    何婉在下麵等了一會兒,不見他下來,便找守城士兵要了個梯子,提著裙角地爬上了樓頂。

    聽見響動,心一扭頭一看,發現何婉手腳笨拙地爬上來了,扒拉著一根柱子不敢鬆手,神情很是緊張,不由得皺起了眉頭,一臉不耐煩地問:“你幹嘛?”

    何婉在又破又陡的樓頂找到個位置,小心翼翼坐了下來,也不管心一的反應,就在他身邊守著。

    心一懶得理她,翻了個身,盯著麵前的酒壇子發愣。

    何婉看了看城牆下麵的災民,又往遠處望去,入眼一片廣闊天地,就是地麵和天空一樣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透著一股原始的蒼茫和混沌感。

    “窮。”何婉心想,“連根毛都被吃光了。”

    她陪心一坐了一會兒,大約是覺得氣氛差不多了,道:“世子爺,你怎麽了?一整天沒見你,好多人不放心,到處問

    你在哪兒呢。”

    “累了。”心一冷淡的聲音響起,“少來煩我。”

    心一一直精力滿滿,幫著謝淩容和衛黎打理河間內外的雜事,事無大小,他都一股腦扛在了肩上。雖然何婉和他接觸不多,但官府替百姓做了什麽事,每個人心裏都有一杆明秤。過去幾個月裏,隻要心一在城裏,何婉便能看到他帶著侍衛們在各處巡邏,有時候都快半夜了,他還是堅持把每個關口巡視一遍,又經常來隔離區問大夫們缺什麽,將一切安排妥當了才迴去休息。

    心一很年輕,正是精力旺盛的時候,自從他來了河間,何婉還沒見過他像現在這麽萎靡的時候。

    “世子爺,你跟公主吵架了?”她問。

    心一沒吭聲。

    離得近,何婉能感覺他身上圍繞著一股極其壓抑的氣息,忍不住道:“世子爺,你一向率性豁達,到底有什麽想不開的呢?酒不能讓你消除煩惱,喝這麽多,不過白白傷了身體。”

    何婉畢竟是合歡坊的姑娘,輕言細語說話的時候,還是很容易讓人聽進去的。心一本來不想理她,憋了一會兒,又覺得心裏的話不說出來很難受。他十分煩躁地換了個姿勢,感覺怎麽都不舒服,突然問道:“你說,女人在什麽情況下會獨自一人到對她圖謀不軌的男人家裏去?她到底是怎麽想的?”

    “嗯……”何婉猶豫了一下,這個問題對於她來說非常奇怪,不禁陷入了深沉的思考。

    心一看了她一眼,忽然想起她的身份,知道問錯人了,趕緊揮手道:“算了,我不問你了。”

    “你說的是公主殿下嗎?”何婉道,“她根本不會看其他男人一眼,不,應該說,不管男人女人,除了世子爺你,天底下再沒別人入得了她的眼。”

    心一咬牙切齒:“現在有了。”

    何婉又笑了:“世子爺,請怒我直言,公主是一個深明大義又冰雪聰明的人,就算她紆尊降貴跟別的男人見了麵,那肯定是有苦衷的。再說了,以她的個性,不管幹什麽都不會讓自己吃半點虧。”

    “屁!”心一氣不打一處來,“她自以為行得正坐得直,不怕奸佞小人,但不是所有人都跟她一樣!她……我……”有些話說不出口,他胸口堵得慌,一翻身坐了起來,抓過身邊的酒壇子,用力扔了出去。

    酒壇砸在城牆上,頃刻粉碎,留下一大片酒漬。碎片跌落,下麵的人紛紛避讓,好好沒人傷著。

    心一的手在顫

    抖,又想到昨天晚上的事,更加無法壓抑內心的怒火。何婉被他嚇了一跳,悄悄看了看這個暴跳如雷的少年,心裏有些惴惴不安。

    “要不你們談談吧?”何婉放低了聲音,“興許這裏頭有什麽誤會呢?你們各自把話說開,或許會發現這隻是一場誤會。”

    “沒什麽誤會。”心一盯著自己不住發抖的手,啞著嗓子道,“她隻是不在乎,不在乎我的感受,不在乎我的一切……”

    他說著就沉默了,突然感覺瞬間心如死灰。

    何婉正欲開口說著什麽,忽聽下麵傳來一個洪鍾般的怒吼:“臭小子!你給我滾下來!”

    易老頭在下麵罵罵咧咧,又有士兵們的勸阻和爬梯子的聲音。年近古稀的老頭子上了梯子,士兵們在下麵七嘴八舌地勸,紛紛伸出手護著老人,生怕他有什麽閃失。老頭氣鼓鼓的,就是不聽勸,非要往上爬。

    一聽到這個蒼老又有勁的聲音,心一和何婉都是一愣,顧不上鬱悶了,趕緊趴在樓頂邊,衝下麵的士兵大喊:“快把他拉下去!”

    “臭小子!”易老頭作勢爬了兩步,便被士兵們拉下去了,十分不甘心地指著上麵兩顆腦袋大吼,“老頭找你半天了!你快給我滾下來!”

    心一很擔心易老頭每天這麽吼來吼去,說不定什麽時候說完話血管就爆了,他不敢怠慢,一手抓住樓頂的飛簷,翻身跳了下去。

    “把何姑娘接下來。”他對身邊的一個士兵道。

    “臭小子!你個沒良心的東西!”易老頭衝了過來,毫不客氣地開罵,“老頭累死累活研製對付這個疫病的藥,你居然躲在這裏喝酒睡大覺!就知道偷懶,白長了這個年紀,怎麽不買塊豆腐一頭撞死!”

    易老頭罵完一通,發現心一居然沒什麽反應,又怒了:“你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準備給誰看?天塌了嗎?”

    心一完全沒理會他的怒罵,心平氣和地問:“前輩,您找我有什麽事?”

    易老頭被他一堵,剛剛噴出去的話像打在了棉花上,真是氣死了。他狠狠瞪了心一一眼,腮幫子氣鼓鼓的:“昨天,我和幾個大夫研究出了一個新藥方,對疫病有一定效果,可以抑製病情的惡化!現在有幾個病人服了藥,反應還算好,打算讓更多人試試!”

    心一聽著,終於有反應了,喃喃道:“有藥了?”

    “這個疫病感染了那麽多地方,大胤、大周、河洛……每個地方的情況都不一樣,我們還

    不知道這個藥對河間以外的其他人有沒有效,還得了解一下其他地方的病情。”易老頭看了他一眼,冷哼道,“那個郡守做事慢半拍,隻有小妮子一個人在忙,她不知道是喝多了酒還是怎麽了,精神不太好,總之你快點給我打起精神來,還有很多事情等著你去做!”

    心一的腦子還有點空,下意識抹了一把臉,點點頭,道:“好。”

    何婉下了梯子,陪他們一起離開了城樓。下到河間城裏,心一發現大街上的人們腳步匆匆,不知在急什麽。他環顧四周,突然停下腳步,對易老頭道:“前輩,您想讓我幹什麽?”

    “這個疫病的奇特之處在於感染的人越多,就變得越厲害。我們先在河間試一下新藥方,如果有效,就要聯係其他感染區的大夫,看看外麵的情況,才知道這個藥能不能給他們用。”

    “哦,我明白了。”心一點頭,又想起一件事,忙問,“對了,前輩,紅葉姐姐怎麽樣了?”

    “她的命撿迴來了,不過還得好好治。”易老頭翻了個白眼,“你要是放心不下,不會自己去看嗎?”

    說完,老頭像是懶得再管他,轉身便走了,嘴裏嘀嘀咕咕:“沒飯吃了就喝酒,一個兩個都泡進了酒缸子,什麽毛病?”

    心一本來要迴去了,聽到這話又停下了腳步,問易老頭道:“前輩,你也知道公主去喝酒了?”

    “她來問我要什麽喝不醉的藥,我怎麽不知道?”易老頭側過頭,斜眼看他,“你們小夫妻到底怎麽迴事?把救濟蒼生當己任是吧?沒有糧食,還有朝廷會來救命,又沒有人硬把責任推到你們身上,依老頭看,你、你媳婦、那個膽小的郡守、還有那些過來幫忙的女人,這些站崗的兵,沒誰對不起這裏的百姓,你們還非要給自己找煩惱,這不有病嗎?”

    心一壓根沒聽到他後麵在說什麽,隻是茫然地問:“世上有讓人喝不醉的藥嗎?”

    “沒有!”易老頭怒道,“老頭隻能讓你們沒那麽容易醉!整天就知道喝喝喝,你腦子進水了?”

    謝淩容找易老頭要了解酒藥,說明她很清楚自己的酒量,提前做了赴約的準備。那她到底……心一胡思亂想著,感覺心髒被人揪了一把,沒發現老頭已經退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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