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三十八年秋,大胤永樂公主大婚,嫁鎮國公世子北堂烈。

    婚禮那天,帝都鑼鼓喧天,整座城池充溢著洋洋喜氣,迎親的紅毯從明侯府一直鋪到了東城的鎮國公府門前,百姓夾道歡唿,不停向迎親的隊伍拋灑花瓣。

    很多年後,帝都的百姓談起這場婚禮,依然津津樂道。

    雖是深秋時節,鎮國公府費盡心思從禦花園和天海城外采來了各色鮮花,或姚黃或魏紫,將整條迎親的街道裝點成了花海。公主乘坐的鳳輦鋪滿了牡丹,花童提著裝滿糖果的精致花籃,沿途向圍觀的百姓發放喜糖。捧花的童子童女和提燈持爐的侍女均來自皇宮,個個模樣出挑,像極了畫中仙人。入夜時分,鎮國公府內外掛上了數百盞琉璃燈,光耀璀璨,襯得天上的星子黯然失色。公主鳳輦過處,陣陣花香撲鼻,又有皇室禦用琴師和帝都城內最有名的伶人撫曲相迎,但聞金聲玉振猶如天外之音,舞者迎風踏步,七彩羽衣翩翩,仿佛夢裏才有的景象。

    公主離開明侯府的時候,是皇帝陛下親自扶她上的馬車,皇室權貴皆來觀禮,上一個可稱為天海盛世的情景還是萊茵長公主初入帝都的時候,時隔十九年,帝都百姓再次為這兩位來自洛水河畔的佳人讚歎不已。

    拜過天地,公主便住進了剛剛落成的公主府閣樓。待太後和陛下迴宮,賓客漸漸散去,差不多是後半夜了。送走了最後一位客人,心一迴到府裏,隻見鎮國公拄著拐杖站在廳前,朝他揮了揮手,道:“烈兒,去休息吧。”

    “爹,您也早點睡。”心一向老爹俯身致意。

    穿過花園,公主府近在眼前,整座閣樓燈火通明,裏裏外外點上了琉璃燈,燈下流蘇垂墜,夜風拂來,紅紗輕揚,燈光搖曳,外麵圍了數圈的鮮花極盡妍態,香氣撲鼻。

    心一踏過長長的紅毯,在不斷流轉變換的琉璃燈光下來到了公主府前。桃子和數位侍女守在門外,此時正用一種奇異的目光望著他。心一莊重地理了理衣裳,吐出一口氣,大步上前,正要叩響閣樓的雕花木門。

    “世子爺!”桃子衝他搖了搖頭,道,“小姐說,請您迴自己房裏歇息。”

    心一大失所望:“她睡了嗎?”

    桃子迅速搖了搖頭,表情有些怪異地解釋:“是這樣的,小姐說,雖然你們成親了,但你們短期內不能同房。”

    心一:“……”

    “為什麽?”他的表情頓時就垮了,使勁拍了拍門板,怒道

    ,“容兒,你為什麽不讓我進房門?你都已經嫁給我了,為什麽不讓我進去?快開門!”

    樓裏無人應答,心一用手推門,木門紋絲不動。

    桃子好心提醒:“小姐把門拴上了。”

    心一扶額。

    “喂,你太過分了吧!”他抱怨道,“我等了這麽久就是為了今天,你居然不讓我進門!要是你不願意跟我成親,早說就好了!現在咱們都是夫妻了,你又來這一出,太沒道理了吧!”

    砰砰砰!

    心一憤怒地砸門,樓裏的人絲毫不為之所動,他不得不懷疑,那丫頭可能早就睡了!

    “好好好!”他妥協了,“你不讓我進去睡,但交杯酒總該喝吧?”哼,隻要給謝淩容灌一杯酒,她不就得乖乖聽他的?

    心一打得一手好算盤,不料桃子卻從花叢裏捧出一壺酒來,走到他麵前,微笑著道:“交杯酒在這裏。”

    “我一個人喝算什麽交杯酒啊?”心一簡直無語。

    桃子趕緊解釋:“小姐也喝了的!”

    “喝個屁啊!”心一指著那兩個滿滿當當的酒杯,怒道,“你以為我眼瞎?酒杯都是滿的!這也叫喝了,她是舔了一下嗎?!”

    “差不多。”桃子道,“小姐喝了,一滴。”

    心一:“……”

    氣死了!簡直氣死了!他滿懷期待和她成親,還幻想著從今以後就要過上夫妻恩愛的幸福生活了,現在居然被新娘拒之門外!這要是傳了出去,讓他以後怎麽活?

    “世子爺。”桃子把托盤舉起來,恭敬地道,“請喝交杯酒。”

    “交什麽杯?你給我閃一邊去!”心一氣不過,不管在場的還有數位侍女,又掄起袖子捶起門來,嘴裏喊著,“容兒,你要是不開門,我會吵得你今天晚上睡不著!信不信我讓勞師父把門砸開!”

    話音剛落,隻見刷的一下,一道冰冷的亮光出現在心一麵前——桃子不知從什麽地方掏出了一把剪刀,在他麵前晃了晃,一本正經地道:“小姐說了,如果世子爺非要守在這裏,那我就隻能用別的辦法勸您迴去了。”

    “……你倆有病啊?我和她現在是大胤律法認定的夫妻,你你你……”目光一瞥那把明晃晃的剪刀,心一頭都大了,“她到底怎麽了啊?”

    桃子笑嘻嘻:“小姐說還要考察您一段時間。”

    “考察什麽呀?”心一不爽,“

    我這段時間對她還不夠好嗎?

    桃子抬頭望天:“外麵一直在傳您和樂庭的那個李玉……”

    “我和他沒有半點關係!”心一信誓旦旦,“開門!讓我進去說清楚!或者我把李玉請過來,當麵向公主解釋也行。”

    桃子嘀嘀咕咕:“小姐說不信。”

    心一:“……你們到底要怎樣?”

    幹嘛不聽解釋啊?謝淩容和上一輩的女人不同,雖說平時也會有點無理取鬧,但在大事上向來是非分明,十分寬容大度。她對心一明明是有感覺的,現在卻東拉西扯找來一堆理由,不對,都是借口!她到底在逃避什麽?

    心一想著,腦子裏忽然閃過一道光,似乎猜到了自己被拒之門外的原因。

    謝淩容……不會是害怕吧?他記得,她上次看那本春/宮圖冊的時候被嚇得不行,今天是新婚之夜,她知道心一可以名正言順對她做些什麽,估計是心裏有些抵觸,畢竟她還小,剛成年沒幾個月,對這種事情依然懷有恐懼之心。

    心一樂了,這一點倒是可以理解。

    “容兒,你把門打開好不好?”心一換了種語氣,溫柔道,“你讓我進去,我隻是看看你,什麽都不做,好不好?”

    樓裏依然毫無動靜。桃子握著剪刀,矜持又防備地看著心一,哢擦哢擦。

    心一換了個捶門的姿勢,耐著性子哄道:“容兒,你知道我很喜歡你的,絕對不會逼你做任何你不願意做的事情,你相信我,讓我進來看看你好不好?”

    嘿嘿,隻要進了這個門,後麵的事情他自有辦法。

    樓裏的人還是沒有反應。桃子跟著換了個姿勢,哢擦哢擦。

    “容兒——”心一拖長了尾音,可憐兮兮地喊道,“你把門開開,我看你一眼就走,真的!你相信我,我不會騙你的,把門打開好不好?外麵有點冷啊……”

    桃子堅持不懈地揮舞著剪刀,哢擦哢擦。

    ……

    僵持了半個時辰。

    ……

    “容兒,今天是我們的新婚之夜,你覺得把新郎一個人晾在外麵合適嗎?”心一聲音嘶啞,蹲在門口,一邊捶門一邊哭訴,實在慘絕人寰。

    ……

    “容兒,我是真心喜歡你的,絕對不會傷害你的,你別怕我呀……”

    ……

    “容兒,你現在是不是抱著被子

    在床上發抖?還是正躲在門後祈禱我走開呢?嘿嘿,我告訴你,你死心吧,我是不會走的,我今天一定要進這個房門!”心一趴在門上,麵露壞笑,化身大灰狼。

    ……

    “容兒,你是不是真的要這樣對我?我告訴你,我準備來硬的了……喂喂喂,剪刀拿開點!”

    ……

    拍了半天門,對方一聲不吭,心一的耐性終於被耗盡了,怒道:“謝淩容,你這個無情無義的女人!”他無比煩躁地大聲嚷嚷,“你嫁給了我,卻不讓我靠近,也不讓我看一眼,你太過分了!你背信棄義!你藐視大胤律法!你蔑視夫妻人倫!你無恥!你對不起你爹!你對不起你娘!你對不起我!”

    ……

    任她他在門外怎麽痛罵指責,公主府的主仆依然保持了高度的行為統一,不管不理不笑不鬧。

    在侍女們麵前丟了一個大臉,心一漸漸找迴了理智,發現自己嗓子都快喊啞了。他陪客人喝了一個晚上,早就累得不行,到這裏又折騰了這麽久,禁不住一陣陣困意來襲。

    早知道,他應該在一個月前就把她給睡了,現在這都什麽破事啊!

    “我困了。”他老老實實地坦白,又舉起拳頭敲了敲門,道,“我不跟你鬥了,剛才罵你的那些……不是我的真心話,你好好睡吧,我走了。”

    他捏著拳頭捶了捶腰,一臉疲倦。公主府依然金碧輝煌,燈光璀璨,周圍花海如簇,而身為新郎官的他悄悄地來又一個人默默地離開,委實有些淒涼。無奈,他知道謝淩容是鐵了心不讓自己進門,他又不能真的對她動粗,隻能暫時退讓。

    剛走了沒幾步,心一又折迴來,剛鬆了一口氣的桃子看見他轉身就緊張了,不料心一壓根沒理她,而是去花叢裏找到那兩杯交杯酒。

    心一表情猙獰,很生氣地將兩杯酒都喝下,然後掉頭就走。

    就算是一個人,他也要把婚禮的禮數完成,反正謝淩容是他的了,別想跑!哼!

    離開那座燈光與花海互相輝映的公主府,心一的頭腦清醒了許多,然而,一股淡淡的惆悵又湧上心頭。作為一個成年男人,他是真的很期待今天晚上,但新娘介意和自己同房,他完全是從生理上感到不滿而憤怒,但仔細想想,就像他對謝淩容說的,他可以理解一個少女的緊張和害怕,可以等她想通了再說,但是,他終於把心尖上的上人娶迴來了,卻連新娘的樣子都沒看到,實在讓人沮喪。

    心一唉聲歎氣地走到隻剩一半的花園裏,站在月色下發呆。今夜大婚,他早就將來寶和侍衛們打發了,這會兒孤零零一個人,說不出的愁悶。就在他準備迴自己的小院子的時候,眼角忽然瞥見不遠處的假山上坐著一個人。那人須發灰白,背部微微佝僂,手裏還握著一根拐杖,怪了,這不是老爹嗎?

    心一大感驚訝,他還以為老爹早就去睡了,怎麽大半夜還坐在花園裏?他趕緊過去看看,許是他走路的時候太過輕巧,又或許是鎮國公太過專注,竟然沒發現他的到來。

    於是,心一猝不及防地看見了,老爹坐在假山邊一塊矮矮的石頭上,旁邊是他搭的貓架子,老人家的目光出神地望著地上的某處,表情甚是哀傷。

    心一很久沒見過鎮國公傷心難過的樣子了,上一次見,還是在他第一次來到這座府邸的時候。現在的鎮國公就跟那天晚上一樣,沉浸在濃濃的悲傷裏,這份痛苦揮之不去,平日隻是被老人家藏起來罷了,除此之外,他眼裏還有幾分沉甸甸的思念。

    “爹……”心一小心翼翼地開口,看到鎮國公落寞傷心的樣子,他想,老爹應該是想那位逝去的娘親了。

    突然聽到他的聲音,鎮國公有些意外,但並不慌張,隻是緩慢而沉穩地收斂了臉上的表情,抬起頭來,用恢複了平靜的目光看向了兒子。

    心一被那雙渾濁眼睛裏隱藏的東西觸動了,他在老爹麵前蹲下來,保持和老人家的平視,緊緊握住了那雙蒼老的手,心疼地問:“爹,您怎麽一個人在這兒?”

    鎮國公看了他一會兒,忽然淡淡一笑,道:“烈兒,你成親了。”

    “是啊,我成親了。”心一握緊了老爹的手,“爹,孩兒長大了。”

    “對,你長大了。”鎮國公歎道,“不容易。”

    心一覺得老爹笑得很心酸,知道他擔驚受怕了十九年,不由得起身抱住老爹瘦弱的軀體,放低了聲音道:“爹,您這麽多年辛苦了,以後孩兒會自己照顧自己的。”

    鎮國公拍拍他的背,道:“以後不僅要照顧自己,也要好好照顧容兒。”

    “我會的。”心一輕聲道,“爹,您放心吧。”

    “嗯,爹放心。”鎮國公說著,突然想起了什麽,有些奇怪地問,“對了,你怎麽不在裏麵好好陪著容兒,大半夜出來幹什麽?”

    “我……”心一放開了鎮國公,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不過,他在老爹麵前沒什麽好丟臉的,便把

    被謝淩容拒之門外的事情說了,憂心忡忡地問:“爹,您說我該怎麽辦?”

    “你呀……”鎮國公聽了他的抱怨,突然樂了,“新婚之夜進不了新娘的門,哈哈,誰讓你先前淘氣頑皮的,現在有人治了吧?”

    “爹!”心一不滿,“您還笑我!”

    “好好好,不笑不笑。”鎮國公拄著拐杖站起來,一手拉著心一,掏心掏肺地道,“兒子,你聽我說,對姑娘呢,是要用心寵著的,要讓她感覺到你的真心。容兒以前獨來獨往,不習慣和別人太親近,你以後在她麵前要有耐心,事事順著她來,沒事也多哄哄,多說些甜蜜的話兒,姑娘們都喜歡聽這個。”

    心一聽著,連連點頭,又側頭看了看鎮國公,發現他先前的悲傷情緒漸漸淡去了,臉上還帶了笑容,剛剛那瞬間被揪起的心便鬆了下來。

    鎮國公拉著他往外頭走去,一邊絮絮叨叨地跟他分享哄女孩開心的經驗,腳步漸漸遠去。偌大的鎮國公府燈火徹夜長明,外麵時不時有百姓燃起絢爛的煙火,到處一派祥和的景象。

    從逃離端王身邊,借他人身份存活開始,心一從來沒有任何一個時候像現在這樣,內心如此寧靜。遠離了那些打打殺殺的歲月,過去居無定所的十八年仿佛是上輩子的事情了,或許,這種看似平淡又讓人充滿了期待的日子,就是他最想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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