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他還有和諧完滿的家,有誌同道合的朋友,有一份很好的工作。  ——不,他突然又很想笑。  他其實沒有家,也沒有朋友,更談不上有什麽工作。  有的人似乎天生就要比別人厲害些。  在二十歲那年,衛甚是這麽想的。  他就是那個天生要比別人厲害一些的人。  走夜路的時候,會遇到有人打劫,他總是路見不平出手相助,見義勇為收到的錦旗沒有十個也有八個。  在公司上班的時候,同事不會的事情他也會幫著做,無論是領導還是同事,每個人都對他評價不低。  就連平日裏公司開會,做業績報告時,他都是領導著重表揚的技術型人才。  生活其實就是這麽平淡的。  他聰明好學,別人不會的他會,別人不敢的他敢,不管遇到什麽困難,他都勇於解決。  放在讀書時候,他也是個很不錯的學生。  不畏懼艱難,也一直勇往直前。哪怕一時錯了,也很快就能改正自己的錯誤。  是難得可貴的品質,幾乎所有人都是這麽誇讚他的。  但沒有人知道,他家裏還有一個重病的長輩。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從來沒有下過醫院的病床。  生命其實是很脆弱的,它潛藏在人看似完好的皮囊下,若是哪天不慎溜走了一些,也不會被人看出端倪。  他照顧這位長輩已經很久了。  說有血緣嗎,那是沒有的。  衛甚沒聽說過自己的父母,也沒有什麽親人,但這位長輩將他撫養到了十八歲。  然後一病不起。  為了賺錢治病,衛甚找了一份工作。  這份工作給了他很多很多的機會,讓他幾乎可以不停歇的賺錢,也讓他認識了很好的朋友。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同事也好,朋友也罷,都說衛甚是個很厲害的人。  從不見這個人有心情不好的時候。  如果有人惹到他了,他也隻是笑笑,毫不在意別人的說法。  他的工作桌上經常擺著一杯茶。  他分明說這杯茶不請任何人喝,但如果有人喝上一口,他也不會翻臉,隻會笑問好不好喝。  有時同組的同事工作出了差錯,他先擔下來和同事一起合作修正,幾乎都等不來領導責問,他們就已經將事情完成。  當然,也有過朋友談戀愛吵架找他抱怨這樣的事情。  不管如何,衛甚都是在笑著。  好像所有人都可以依靠他,隻要請他幫忙,他絕不會推脫。  像個不求迴報的老好人。  但他偶爾也會拒絕,這種時候,通常都是他要看望那位長輩的時候。  衛甚會在醫院的病床旁坐很久很久。  有時他也忘了自己想說什麽話,隻是看著病床上的人,他就不得不挺直了背。  衛甚想,因為他們都要依靠我,我就必須做得很好。  可很好的界限到底在哪裏?  那杯茶總是被同事們以各種各樣的理由喝光,再添滿一杯時,很快就會見底。  工作桌上的資料稍不留神就會被翻亂,哪怕努力整理,之後還是如此。  領導的讚美日複一日、月複一月,時間長久了,很多事情也就變得是他的理所應當。  就好像那些寫滿見義勇為的錦旗。  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很好是沒有界限的。  朋友的戀情分分合合,忙碌的同時還要抽空安撫墜入愛河的朋友。  有時會覺得好累,可要置之不理,又完全不像是自己。  所以很好就一直沒有界限的這麽好了下去。  他學會了自己再準備一個保溫杯,鎖在櫃子裏。  學會了將資料的歸類做得更簡單一些。  也看著同事們越來越得心應手,開始在公司會議上逐漸展露風采。  一切都很好的繼續。  直到病床上的人再也撐不下去。  衛甚還記得那天,工作的時候總覺暗無天日,不知道時間流逝了多久。  他接到電話時,一向好說話的領導就坐在他的身邊。  他說想要請假,領導為難道:“我也知道你的情況,但你看……最近公司裏的這些人裏,你的業績,是不是沒有以前好了?我聽別的經理說了,新來的兩個都比你加班更久,業績也比你更好,不是我說你,你這樣下去,可能就沒這份工作了。”  衛甚還是心態很好的笑了笑,他說我很快就迴來,希望領導看在他這段時間工作努力的份上,準他一個假。  領導到底是同意了。  很久之後衛甚迴想起那天,隻覺得一切都像是從那時開始,被割裂成了兩半。  他趕到了醫院,見到了那位長輩的最後一麵。  無論他賺再多的錢,花費多少心力,再如何很好的繼續,哪怕他坐得多筆直、站得多筆直,他也不能用很好與金錢,挽迴一個注定要離開的生命。  他分明被所有人依靠,同事們需要他,朋友也需要他。  躺在病床上的人更需要他。  他們都相信他的能力,相信隻要有他在身邊,困難總會迎刃而解。  可他隻是一個平凡的人,他不能和死亡說,你晚來一點兒。  生死隻會輕飄飄的在他麵前劃出一條不再迴頭的天塹。  衛甚過了一段時間才迴到了公司。  他處理完了長輩的後事,將那位撫養他成人的長輩妥善安葬。  有時或許長眠於地下更是好事,不必活著受諸多看不清的折磨。  他有些渾渾噩噩的想,但到底還是打起精神來,認為自己到了現在,是更應該向前看的。  然而他走進公司,路過無數的同事。  大家的眼神不似往常熱情,反而透露出一種奇怪的漠然。  不像是厭惡他,卻也沒有幾分和善。  他隱隱聽到有人在交談:“他怎麽迴來了?不是說把他開除了嗎?”  衛甚頓了頓。  見到領導時,衛甚也就隨這些話語做好了準備。  也果不其然,他因為請假時間太久,被更有能力的人所取代,所以公司不得不忍痛將他開除。  但他還有工資沒有領取,領導還特意為他多爭取了一些。  衛甚沒有笑,他說:“謝謝。”  於是就像很多辭職了、被開除的同事一樣,衛甚迴到了自己的工作桌。  那裏早就被新的同事多取代、霸占。  上麵的資料分門別類,擺放得很好,和他想要的相同,卻和他沒有關係了。  他能從公司帶走的,是一個塑料袋。  裏麵裝著他的保溫杯和空空的一個茶杯,兩個夾子,一個筆記本。  和他同組合作過的同事倒是對他笑了笑,跟他說再見。  衛甚挺直了背,很坦然地對她微笑。  然後他拎著這個塑料袋離開。  他在家門口遇見了來找他訴苦的朋友。  朋友分分合合的戀情到底走入了尾聲,徹底分手了,心裏的難過並非三言兩語就可解決。  衛甚說:“我暫時沒有心情和你說這些,過兩天再聯係吧。”  朋友點了點頭,告訴他自己最近認識了一個出手闊綽的兄弟,下迴帶衛甚一起去見見。  衛甚說可以。  他就這樣打開家門,又將那扇門關上。  把塑料袋放在了桌邊,站在客廳裏,安安靜靜的,很久很久。  這是當然的,他想。  因為我的工作不夠出色,所以我失去了工作,因為我是個凡人,所以我救不了人。  雖然大家在需要他時總說他很厲害,但等不需要他時,他也未必有多厲害。  他讓自己挺直了背,覺得自己頂天立地,能被他人所依靠。  可從沒有人能被他所依靠。  他沒有能夠依靠的人,沒有能夠真正交談的朋友。  他不斷想做得很好以期望於討好他人,但其實自己也明白,討好是很困難的事情。  要看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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