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慎行所說的“張宗巡”,是五十多年前血戰殉國的名將。

    當時張宗巡為河西郡守,領守軍在河西境內與來犯的宿敵鄰國成羌血戰,最後率殘部退到河西小鎮柳江死守。時任監國太子主和,急召張宗巡放棄抵抗迴京聽旨,張宗巡拒不接令,在柳江鎮殉國。

    先聖主繼位後摒棄前監國太子對成羌的綏靖方略,鼎力主戰,與成羌相持數十年將其擋在國境之外;並為蒙冤殉國的張宗巡昭雪正名,追封世襲護國大將軍。

    可惜張宗巡的後人在柳江一戰後全皆生死不明,這世襲大將軍的爵位終究成了榮封空銜。

    雖是五十多年前的往事,成羌也在兩年前被河西軍與劍南鐵騎聯手滅國,可柳江之戰無論再過多少年也仍是國之大哀大恥,行伍出身的韓瑱自是不會忘卻。

    他疑惑地皺眉,端起酒盞一飲而盡後,才道:“先聖主曾派人多方查探,最後得到的消息是張將軍後人疑似全在柳江殉國了。這都幾十年過去,怎還有人冒出來舊事重提?”

    況且戰史有載,當年張宗巡將軍殉國後,柳江被屠城,城中百姓出逃生還者並不多。這戶要找張將軍後人履行婚約的柳江人,又是哪裏冒出來的?

    “我也是機緣巧合下得知,真假難辨,”楊慎行淡淡瞥了張吟一眼,淺笑,“想著鴻臚寺的消息畢竟不如繡衣衛靈通,今日趕巧,就請二位幫忙留心些。隻是私下請托,若為難便不勉強。”

    此刻在場的無非就阮敏與張吟二人供職於繡衣衛,這話自是說給他們的。

    鴻臚寺主理外事賓讚,並無實權,更無專門的消息渠道。而光祿府掌外城防務、要案偵辦、人犯緝拿,因而繡衣衛分院遍布各地,消息來源可謂無孔不入,自非鴻臚寺可比。

    阮敏當即拍拍胸脯豪爽道:“楊大人且安心,隻要不違規程,若有蛛絲馬跡,咱們一定不瞞。”

    張吟卻沉重點頭,悶悶喝酒。他隻是個安安靜靜的繡衣衛小旗,他什麽都不懂。嗯,絕對不懂。

    “在此就先謝過了。”楊慎行揚唇頷首。

    沈蔚若有所思地舉盞淺啜一口,心中忽地浮起個驚人的念頭,便驚訝地瞪大眼向楊慎行瞧去。楊慎行與她四目相接,卻很快垂眼避開,但笑不語。

    “楊大人,你請人喝酒,自己卻光喝茶,真是不像話,”韓瑱拿指節叩了叩桌麵。

    京中誰都知楊大人不喝酒,這話可真是找茬了。

    楊慎行還未答話,苗金寶倒拿了酒盞站起來衝韓瑱道:“楊大人不喝酒的!韓大人若不介意,我就代勞了。”說完便舉盞一飲而盡。

    光祿府眾人皆知從前苗金寶在韓瑱麾下時,對韓瑱之維護簡直喪心病狂。那時但凡有誰敢對韓瑱有半點不恭,苗金寶定是跳出來就打。

    可這到了鴻臚寺還不足一年,便為了楊慎行跳出來擋韓瑱的飛刀,真是叫人眼珠子都要瞪落了。

    阮敏拿眼神輕詢沈蔚,沈蔚隻能緩緩搖頭,什麽也不能說。

    楊慎行倒是笑得雲淡風輕:“是我失禮了。既今日是鴻臚寺答謝光祿府援手,便請我們金寶代勞,與幾位光祿府同僚喝個盡興吧。”

    氣不打一處來的韓瑱怒瞪金寶一眼,又聽楊慎行這樣講,俊朗的麵龐上隱有火氣:“哪來的‘你們金寶’?!閉好你的鳥嘴!”

    他想了想,忽地調轉槍頭:“沈蔚,今日最該謝我的人,難道不是你麽?”

    論起淵源,當年沈蔚在繡衣衛時,韓瑱雖不是她的直屬頂頭上官,卻是比她官高好幾級,也同屬光祿府。況且韓瑱少年從戎,亦是河西軍的名將,若論軍中資曆,也仍是前輩。

    雖不知這戰火怎麽忽地就轉到了自己這頭,沈蔚也不推脫:“自是要謝。不過我那點酒量怕是陪不了韓大人盡興。”

    找死。楊慎行美眸向韓瑱甩出眼刀,冷冷笑:“韓大人這是瞧不上咱們金寶呢。”

    韓瑱微窒,執盞的手僵住。

    “就是,憑什麽瞧不起?”苗金寶果然激不得,起身出去開了門,向侯在門外的侍者交代了幾句。

    待侍者又取了兩壇子酒來,攏共不過六人的場麵很快就亂成一鍋粥。

    先是金寶氣壯山河地將酒壇子拍在韓瑱麵前,一副最後誰沒喝死算誰贏的蠻霸之氣;過沒多會兒,阮敏與張吟也不知為何也被攪和進去了。

    沈蔚本以為有金寶衝在前頭,自己就可幸免於難,哪知還是太天真。

    總之,戌時一過,除了滴酒不沾的楊慎行,其餘五人多少都有幾分醉意。

    “我、我不要送金寶迴家的,”微醺的沈蔚隻覺舌頭有些打結,腦子卻清醒得很,“她醉酒後要胡亂動手。”

    苗金寶力大無窮,阮敏與張吟也是見識過的。這二人連忙點頭又搖頭,堅決表示不送。

    金寶振臂一揮:“沒醉!”手背正正拍上韓瑱的臉,“

    啪”地一聲脆響。

    這場麵真是聞者傷心、見者流淚啊。

    沈蔚倏地閉眼皺起了臉,光這樣瞧著都能覺出韓大人一定被打得很疼。

    韓瑱倒沒計較,隻道:“那我送吧。”

    ****

    阮敏與張吟均住在光祿府官舍,算是同路;沈蔚與楊慎行毗鄰而居,亦可同歸;苗金寶現居的鴻臚寺官舍在東城,而韓瑱的宅邸與這金香樓同在南城。

    原本楊慎行事先早有安排,四輛馬車各自送迴,誰都不會落下。可韓瑱堅持要送並不順路的苗金寶,苗金寶也無異議,眾人就不再多言,分頭上了馬車,各自打道迴府。

    到家後沈蔚沐浴完畢,卻發現自己了無睡意,便在房中踱來踱去一通瞎想。忽聽得院中有悉索動靜,心神一凜,當即利落奔了出去。

    循聲找到院牆下,卻見有小石子正隔著院牆被拋過來。見此情形,她心神略鬆,忍了頭疼攀上院牆。

    “楊慎行,你想挨揍是嗎?”她皺著眉頭握拳揚了揚,半幹的長發披散,神情卻並不怎麽兇。

    楊慎行不以為意地扔掉手中剩下的半把小石子,拍拍掌心細小的石砂,笑吟吟仰頭瞧著她:“醒酒湯,要嗎?”

    此時他仍是先前那一身重雲錦青衫,顯然迴來後連衣衫也沒換。

    “好啊好啊,”如見甘霖的沈蔚立時猛點頭,略壓低聲氣笑了,“這幾日怕兄長瞧見我手上的傷,每日迴家跟做賊似的!先前就覺頭疼,又不敢去廚房。就怕萬一吵醒了誰,那家裏定要炸窩了。”

    近來她每日迴家都將左手藏著進的門,連童武、童緋都躲著,就怕受傷的事傳到兄長那兒。

    待她自牆頭安然無恙落地,楊慎行便領著她往前走:“我擱在書房了。”

    進了書房,楊慎行本要順手掩上門,卻被沈蔚眼疾手快地搶過去將門扉大開。

    見他不解,沈蔚揉著額角笑笑:“畢竟今時不同往日啊。”雖說半夜翻牆跑到鄰居家也不是什麽磊落行跡,可她既決心要與他坦蕩共事,有些事終歸該與從前不同。

    楊慎行悶悶應了一聲,走到書桌前倒了碗醒酒湯遞給她:“手上的傷每日都換藥了麽?”

    沈蔚小心接過那碗醒酒湯,點點頭:“快好了。”

    捧起碗喝了一小口,又揚眸好奇地看向他:“對了,請教你一個問題……”

    她朱唇半啟,

    尚不及問出來,便被楊慎行打斷:“往後別總盯著旁人家的未婚夫亂瞧,會挨揍的。”

    話一脫口,楊慎行倒後悔了,心中咬牙扼腕,痛唿失策。

    果然,沈蔚聞言,那對好奇的眼乍然湛亮:“張吟當真是張宗巡將軍的後人?!”

    行伍之人莫不對五十多年前以身殉國的張宗巡如雷貫耳、心懷崇敬。先前在席間,見楊慎行在提起張宗巡將軍時瞥了張吟一眼,沈蔚就覺有異,之後張吟便悶頭喝酒,倒更像那麽迴事了。

    此刻聽得楊慎行這一句,事情簡直就板上釘釘沒跑了。

    “那他……”

    見她還要追問,楊慎行暗惱:“我並不確定是否就是他。”他真是蠢死了,大半夜在自家地盤上同這姑娘談論別的男人!

    “多謝多謝。”沈蔚將那碗醒酒湯喝了大半,順手將碗放迴桌上。

    “那你總知道,跟張將軍有兒女姻親之約的那戶人家貴姓吧?”她抬起手背隨意在唇上抹了一把,興致勃勃到似乎頭也不疼了,“那家人準備嫁給張家孫輩履約的姑娘是誰啊?姑娘自個兒樂意嗎?”

    關你什麽事!

    楊慎行心頭一口鬱氣湧上來,又不想再亂發脾氣同她生了嫌隙,便強忍著胸間的氣血翻湧:“樂意怎樣?不樂意又怎樣?”

    沈蔚拿手掌輕擊自己的額角試圖清醒些,隨口玩笑似地迴道:“若那姑娘不樂意,我可以幫忙啊!”

    然後,她就目瞪口呆地看著楊慎行氣唿唿端起那碗醒酒湯,一飲而盡。

    “你又沒喝酒……”昏頭昏腦的沈蔚這才想起,楊慎行是用不著醒酒湯的。是特意為她準備的?

    楊慎行對自己這莫名行徑也是一愣,旋即強忍尷尬,負氣道:“我口渴,不行啊?”

    “也不是不行……”沈蔚抿唇,尷尬地摸摸鼻子,決定還是不要提醒他,那個碗是她才用過的。

    楊慎行被慪得半晌再說不出話來,沈蔚卻並不十分明白他在惱什麽。滿室沉默,場麵一度非常尷尬。

    “哦,對了,”沈蔚絞盡腦汁終於想出個新話題,“前幾日那個薛輕煙……”

    乍然想起薛輕煙的請托,畢竟與薛茂有過衝突,她也擔心自己意氣用事,在用不用薛茂這件事上武斷誤判,正巧此時想起,便欲征詢楊慎行的意見。

    哪知楊慎行又急又惱地打斷她:“還不迴去睡了,明早起來有你頭疼的

    。”

    “哦,好吧。”沈蔚倒是當真又覺著頭重腳輕了。

    一路暗暗護著她走迴東牆下,小心地瞧她躍身上牆,複又縱身沒入夜色,楊慎行這才悒悒不樂地抬腳踢了一下地上的小石子。

    這混賬沈蔚早晚氣死他,竟然當著他的麵也敢說出“若那姑娘不樂意,我可以幫忙”這樣的渾話!

    偏就好死不死的趕了巧,“那姑娘”竟還真就不樂意。

    楊慎行咬碎一口貝齒,長指緊緊握成拳,心中暗忖,絕不能讓沈蔚知道是誰家在找張宗巡將軍的後人,不然她真跑去“幫忙”,他大概就隻能吐血而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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