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寅時剛過,沈家門口就有客來訪。

    聽了門房的人通傳,沈蔚匆匆迎出去,門外赫然站著那之前同她打過架的少年薛茂。

    薛茂見她也是一愣:“竟是你!”

    那日童武已當麵向他致歉,他也表示可不再與童家兄妹計較,隻是這恩怨已變成了他與沈蔚之間的恩怨。奈何最後沒能打出個勝負,雙雙叫巡城衛給抓去京兆尹府了。

    原以為薛茂是來找她了結那日的街頭恩怨,一聽這話卻又不是,沈蔚不禁有些好奇:“有何貴幹?”

    “我就是來捎個話,沒要再同你打,”薛茂怕她誤會自己不懂街頭規矩,帶了惱意解釋道,“我兄長讓我轉告,他今日要上鴻臚寺尋你晦氣,請帶好兵器。”

    沈蔚雙手環抱在胸前,假笑嘲諷:“打不過就迴家告狀搬兄長?少俠好氣魄。”

    “誰告狀了?!”顯然現任帝京熊孩子界霸主也是有尊嚴的,“我不過是替兄長帶話,又不知鴻臚寺的沈蔚就是你!”

    “薛茂,請問你兄長貴姓啊?”沈蔚白眼帶笑。

    薛茂挺直胸膛,大聲嗬斥:“我兄長自是姓薛!梅花內衛副統領薛密便是!”

    前任鴻臚寺卿侍衛長?沈蔚麵上笑意轉冷:“恭候。”

    送走薛茂,沈蔚迴身行到中庭,就見沈珣之匆匆趕來:“誰一大早來尋你晦氣?”敢殺到沈珣之府上尋他妹子叫板,找死。

    沈蔚笑著搖搖頭:“大哥,梅花內衛的薛密,你可認得?”

    “見過,但沒交情,”沈珣之立刻怒目挽袖,“是他惹你?”

    “沒有沒有,”沈蔚忙湊過去拉著兄長胳膊輕晃了晃,拖著一起往飯廳去,“我就打聽打聽,畢竟是前任鴻臚寺卿侍衛長麽。哎,對了,當年南史堂案爆發時,薛密已在梅花內衛了?”

    “他去年才去的梅花內衛,”沈珣之睨她一眼,“南史堂案牽連太多人,水深到沒誰說得清楚,你別瞎摻和。”

    “都結案的事了我摻和什麽呀?也就隨口一問,”沈蔚點點頭,揚聲對小桃道,“小桃,煩你替我將鴟尾劍取出來,我陪兄長吃過早飯就走。”

    小桃應聲點頭,趕忙轉身去了沈蔚的院子。

    沈珣之疑惑皺眉:“你不說那鴟尾劍華而不實麽?”

    鴟尾劍、椒圖刀、囚牛槍乃鑄鐵名家孫燭老先生的收山之作,號稱“帝京三大神兵器”。據說二十

    多年前囚牛槍的主人比武認負,當眾將那神兵器扔進鑄鐵爐給熔了。

    而鴟尾劍是沈珣之花重金買下送給沈蔚的十四歲生辰禮。沈蔚嫌棄劍柄那顆巨大的珍珠硌得慌,便一直將這劍束之高閣。今日忽地要拿出來使,也難怪沈珣之詫異。

    “嗯,怕使長刀傷著人。”

    聽沈蔚這樣說,沈珣之料想妹子吃不了虧,便不再追問了。

    ****

    點卯過後,沈蔚再一次命人敲響集結鑼磬。

    有了昨日的教訓,這迴不到半柱香人就齊了。

    望著演武場中齊刷刷的陣列,沈蔚淺笑抱拳:“感謝諸位賞臉啊。”

    陣列中許多昨日挨了打的人齜牙咧嘴腹誹道,不賞臉便會被你賞棍子啊混蛋!

    “我不學無術,懂的道理不多,但也知尺有長短,人有強弱,”沈蔚負手立在擂台正中,麵上帶笑,“打不過不丟人,可你不能告訴自己反正不丟人,索性就不打了。”

    正說著,傳令兵站在遠處遲疑地向她執禮,見她點頭,這才幾步迴來,上到擂台一側小聲對她說了兩句。

    “在場都是自家同僚,大聲說無妨的。”沈蔚輕扯唇角。

    “梅花內衛副統領薛大人來訪,請見沈大人!”

    寂靜無聲的陣列中,有不少人頓時露出得逞的暗笑。

    昨日沈蔚剛痛下殺手,今日前任鴻臚寺卿侍衛長就來訪,很顯然薛密是來替舊部撐腰的。

    沈蔚點頭,朗聲道:“請薛大人到此一見。”

    片刻後,隨著薛密的到來,場下的陣列漸漸起騷動。

    “列隊不整者,杖五十,當場行刑。”

    沈蔚此話一出,瞬間又是滿場寂靜,才有些散亂跡象的陣列迅速複原,想來昨日的見麵禮確實讓人心有餘悸。

    薛密笑意爽朗,執禮道:“沈大人鐵腕治下,下官冒失了。”場下的人皆是他當年帶過的,對這其中的亂象他比誰都清楚。

    沈蔚望著迴複規整的隊列滿意頷首後,才轉身向薛密敷衍迴禮:“若論鐵腕,天下間誰比得過梅花內衛?”

    梅花內衛作為先聖主手中最後的殺手鐧,當年因南史堂案誅殺朝中大小官員的斑斑事跡,她雖不在京中,卻也有所耳聞。

    “薛大人今晨特地通知我帶好兵器,為表尊敬,鴟尾劍已恭候多時。”

    沈蔚

    展臂接過衛兵遞來的鴟尾劍:“薛大人今日來替舊屬討說法,我也正好與薛大人論個曲直。”

    “請沈大人賜教。”

    薛密從頭到尾都很客氣,這叫沈蔚覺著,還不如他那莽撞弟弟薛茂來得通透。

    不過,她也有心借薛密殺一殺歪風邪氣:“昨日初見,侍衛隊風氣散漫、混吃等死的場麵令人大開眼界。借一位我很尊敬的大人從前說過的話,當真是‘立國以來所有武職英靈的棺材板都壓不住了’。”

    “能將一隊武職帶到如此爛泥扶不上牆的地步,薛大人實在不是等閑之輩。”

    這話十足打在薛密臉上,也打在場下眾人臉上,半點情麵也沒留。

    見薛密欲言又止,沈蔚兀自轉身,掃視場下眾人:“我知道,許多人家中昨夜奔走不少,這才請動薛大人今日出馬。我也清楚,楊大人今晨被宣進內城,諸位同僚功不可沒。”

    “沈蔚不才,願與薛大人一戰,”沈蔚拔劍出鞘,拿劍尖點點場下,“今日過後,若再有人搞這樣不入流的舉動,我敢保證,滿帝京沒人能比我更下三濫。”

    連下三濫都不甘落人下風,你才真是讓人大開眼界咧。一旁的苗金寶忍笑退下擂台,將場地留給這前後兩任鴻臚寺卿侍衛長。

    沈蔚雖不知薛密功夫深淺,可為了徹底震懾場下那些不爭氣的家夥,斷了他們找人說情的心思,這一架必須打。

    而薛密昨夜被前來求他煞一煞沈蔚銳氣的人煩得不行,今日也是不得不來。

    兩人各自定了心神,也不再虛禮,迅速交上了手。

    拆招幾個迴合之後,沈蔚已知薛密功夫紮實在自己之上。

    從軍多年,她已不是當年那個自以為“老子天下第一”的狂妄少女,戎馬生涯中見識過無數強於自己的對手。她是見過生死的劍南鐵騎前鋒營大將,許多信念早已刻進骨子裏。

    百來號人目不轉睛,屏息凝視著擂台上交錯往來的二人。誰都瞧得出沈蔚處於下風,可她始終是大開大合的攻勢,越戰越穩。

    就在沈蔚心無旁騖與薛密對戰之際,楊慎行也悄悄進了演武場。

    苗金寶趕緊迎過去,壓著嗓音道:“楊大人,您不是進內城了嗎?”

    “有人參了沈蔚昨日之舉,眼下沒事了。”楊慎行輕描淡寫帶過,目光緊鎖著擂台。

    就在兩人說話間,沈蔚手中的鴟尾劍竟被薛密硬生生一刀斬斷

    。

    苗金寶大驚失色地迴首瞧過去,口中喃喃道:“完了,三大神兵器隻剩椒圖刀沒被毀了……椒圖刀的主人顫抖吧……”

    楊慎行唇畔隱隱漾開些許笑意:“然而,椒圖刀的主人也是沈蔚。”很明顯,她不會顫抖。

    見苗金寶臉上的震驚更深,他緩緩又道:“昨日她帶的那柄長刀便是。”

    那正巧也是沈蔚十四歲的生辰賀禮,送禮的人,叫楊慎行。

    見沈蔚兵器被毀,幾陷絕境,場中已有不少人準備看她笑話,連薛密都略恍了一下神。

    就是他恍神的這瞬間,沈蔚左手生生抓住了薛密的刀刃,右肘抵住他的喉頭,笑了。

    “若你真是我的敵人,我肘上一使力,你的喉骨就該裂碎了。”

    有血跡自薛密的刀刃上緩緩滴落,迎著金燦燦的秋陽迸出最最傲氣的風華。

    金寶眼見沈蔚受傷,抬腿就想衝上擂台,卻被攔下。

    “她在立威,你別下她場子。”楊慎行望著擂台上宛如凝止的兩人,喉頭微動,右手長指緊緊收攏。

    擂台上的薛密緩緩撤刀,執禮認輸:“劍南鐵騎不愧國之屏障,多謝沈將軍指教。”

    先前來時他稱沈大人,如今卻誠心實意敬一聲“沈將軍”了。

    “薛大人客氣,”沈蔚笑著接過衛兵遞上的傷布,隨意纏住左手的傷口,“不送。”

    她可以確定,薛密這前任鴻臚寺卿侍衛長,絕不會再管侍衛隊閑事了。

    目送薛密下了擂台,沈蔚不疾不徐轉身,麵向一眾目瞪口呆的侍衛隊。

    “為武職者,便是個人戰力不強,也絕不能丟掉膽氣。隻要沒死,你就得站起來。”

    這個規矩,她方才已然親身示範,在場無人發得出異議。

    “你們是護衛,並非儀仗!鴻臚寺卿侍衛隊,身後護的絕非楊慎行這個人,而是國之肱骨,是國之尊嚴!”

    金寶看得直發怔,沒料到平日一身匪氣像個街頭混混、好吃貪美的沈蔚,竟也有如此明正堂皇的一麵。

    “若有敵襲來,須踩過你的屍體,才能到他麵前。這是從今後侍衛隊的鐵律,自認做不到的人,即刻就可以滾了。”

    沈蔚掃視全場,凜凜傲氣似戰旗張揚:“三日後,我將對諸位同僚進行一對一甄選,不適任者必須滾蛋。”

    “當然,最終留下的人絕

    不會有從前那樣輕鬆的日子可過了。或許有一日還會指著我痛罵,‘早知如此,當初老子還不如自行滾蛋’。”。

    一聽三日後甄別,擂台下有人弱弱抗議:“你不能、不能這樣胡來!否則我爹……會參你至死!”

    “成羌的虎狼之師都沒能砍死我,自家的奏本倒將我參死,那還真是新奇的經曆,”沈蔚笑迎那人目光,“我想試試。”

    “鴻臚寺本就……本就文官為主,並不十分強調武力的!”

    見還有人垂死掙紮,沈蔚目光湛然澄定如明亮星辰:“諸位,請大聲告訴我你們的身份。”

    許是她的目光帶笑卻懾人,有三三兩兩的聲音道:“鴻臚寺卿侍衛隊。”

    沈蔚點點頭,執斷劍負手,又問:“是文官嗎?”

    一時無人敢應。

    沈蔚緩緩拿過衛兵手中長/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自擂台躍身而下,長/槍虛虛過處,竟有幾人即刻抱頭蹲地。

    “若有人刺殺,是不是楊大人還得擋在你身前?”沈蔚拿槍/頭虛虛抵住一人的下巴,逼得他不得不跟著抬起臉來,“金寶,這幾人不必甄別,即刻清退。”

    金寶連忙轉頭瞧瞧楊慎行,見他緩緩頷首,才揚聲應道:“得令!”

    被她拿長/槍指住的那人仍舊蹲在地上,並不敢動彈,隻眼中泛起惱怒的薄淚,顫聲輕嚷:“憑、憑什麽?!”

    “憑你打不過我。憑老子殺人如麻,手上數千條敵軍的人命。不服你砍我啊。”

    沈蔚居高臨下衝他笑得輕蔑極了:“管你世族庶族,在其位,就得謀其事。既為武官,雖不要你保家衛國,至少也得不辱使命。做不到的人滾蛋,老子不伺候!”

    沈蔚不再理他,迴身又躍上擂台,揚臂將長/槍扔迴衛兵手中。

    “想來諸位清楚,從前我在繡衣衛,後在劍南鐵騎。我所見過的武官武將,無一不是撲街也要頭朝前的!所以,我眼裏容不下毫無血氣、混吃等死的侍衛隊。我並無大誌,不妄想能帶出一支武功蓋世、戰無不勝的侍衛隊,但,我要的是枕戈待旦、知恥後勇的同伴。”

    她孤身立在擂台,卻像身後有千軍萬馬,英華烈烈,氣勢如虹。

    楊慎行的目光一直未離她須臾。

    那是他的沈蔚。她立在那裏,她就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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