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黃昏,熱氣灼著皮膚,叫人覺著頭發絲兒都快要燃起來。

    酉時,沈蔚依約趕往兵部尚書府邸,遠遠就見盧久在路口立著。

    沈蔚行到盧久麵前,疑惑地四下瞧瞧:“久哥,阿玉人呢?”

    “一時沒找著那倆孩子說的名字,她不死心,說還要再翻翻,晚些就來,”盧久揮手抹去額角的熱汗,“她是怕你來了沒見著人要擔心,就叫我先來等你。”

    心知秦紅玉一慣細致又執著,沈蔚點點頭:“那咱倆先進去?”

    “不不不,她讓咱們務必等她來了,再一道進去。”

    沈蔚大惑不解:“為啥?”

    “她說她自個兒進去怪不好意思的,會怕,”盧久沒來由地打了個顫,“x的,戰場上提刀跟人對砍都不怕的猛人,居然怕獨個兒赴宴?真是見鬼了。”

    嘴上雖在嘲笑秦紅玉,其實盧久自己也是有些怯的。

    畢竟這些年他們都在邊關,哪有機會出入京中這樣的場合?

    他在這路口站了半晌,眼睜睜瞧著今日絡繹而來的全是有模有樣的人物,自個兒都覺得突兀。

    此時受邀前來赴宴的京中大小人物已陸續趕來,瞧見他倆一身劍南鐵騎的戎裝立在街口,便都或客套或敬重地頷首致意,兩人隻得頻頻迴禮,傻乎乎笑著,跟迎賓門僮似的。

    “說實話,我也怕的。”沈蔚強忍著尷尬掩麵的衝動,低聲對身旁的盧久道。

    盧久輕推了她一下:“你少來!不都說你從軍前曾在京中當過官嗎?”

    “這誰替我吹的牛啊?”沈蔚大大翻了個白眼,老實揭了自家的底,“我那時不過就是光祿府繡衣衛總院一個小武卒,上不得台麵的。”

    可在繡衣衛那三年的歲月,如今想來,真是溫柔靜好到恍如隔世。

    這些年她在邊關,先是打仗,戰事一定便忙著陣亡及傷殘士兵的撫恤善後,加之有些爛賬舊事她自己也不願迴首,便從不刻意打聽京中故人們的境況。

    可當年京中那件事傳得舉國皆知、沸沸揚揚,任她捂住耳朵,卻還是不免多少知道些。

    有唏噓,有慨歎,卻也有無力,但她不知自己能做些什麽。

    她甚至不知自己該不該去見一見當年的故舊同僚。

    她不知,若是見了,該說些什麽,才是對的。

    心中正感慨著,迎麵有幾人

    身著沈蔚熟悉的光祿羽林武官袍正行過來。那群人中有一張讓沈蔚既親切,又恍惚有些陌生的臉。

    光祿羽林左將,孟無憂。

    當年沈蔚離京時,孟無憂不過虛歲二十一,算一算,如今他也二十七八,眉目間已褪去當年輕狂浮躁,隱隱有不同氣勢了。

    雖兩人當初勉強算得共事近三年,可沈蔚猜,今日他大概並不能一眼認出自己來。

    當他行過沈蔚與盧久身旁時,果然停下腳步,詫異蹙眉看向沈蔚。

    沈蔚收起怔忪的心神,眉眼帶笑,大大方方迴視他。

    良久後,孟無憂疑惑低喃,似是自語:“我們,是不是見過?”

    盧久實在忍不住白眼翻上天。就說帝京這當官的,怎的連搭訕都這般老套?況且……連沈蔚都搭訕?瞎啊?

    瞧著這人長得不錯,對沈蔚這嗜好美色的家夥來說,簡直是送上門的待宰羔羊。

    出乎盧久的意料,沈蔚卻沒吱聲,隻一徑望著對方笑。

    孟無憂又道:“你,很像一個人。”他是當真覺著這人有些眼熟。

    “我不像一個人,難道要像條狗?”沈蔚笑得開始抖。

    孟無憂怔住。

    這句話讓他想起多年前範陽春獵結束後,慶功的那一日,他作為春獵失敗者灰溜溜打道迴京,卻在黃昏的街頭遇見那對璧人。

    彼時,那個因傷懨懨的姑娘也是這樣迴嘴。

    而她身旁那個明顯在護著她的男子冷冷一抬眼,道,還不走,等我給你發勳章?

    孟無憂自嘲又感慨地笑著搖搖頭,滿是敬意地對沈蔚與盧久執了禮後,便向兵部尚書府門行去了。

    沈蔚扭頭瞧瞧他離去的背影,麵上感慨的笑容與他一模一樣。

    她明白他想起誰了。

    她明白,他的意思不是她長得像“那個人”,而是她方才說的那句話,從前,“那個人”也常說。

    當年離京前,沈蔚曾在心中對自己說,願我歸來時能如“她”一般。可六年後的今日,沈蔚還是沈蔚,終究是未能如願的吧。

    好在她知道,“那個人”過得不錯,這樣就好。

    盧世久拍拍沈蔚的肩,收迴她的心緒:“那人……你認識?”以他對沈蔚的了解,這混賬家夥隻要瞧見長得好看的臉,總是不免要癡一癡的。

    他甚至曾懷疑過,當年在戰

    場上,敵方隻消派出個長得好看的將領,這沒出息的混賬家夥就能被人砍個片甲不留。

    可方才她的反應竟然是平靜中帶著追憶,實在不像平日的作風。

    沈蔚迴神,從容笑道:“哦,那個人啊,就從前……”

    “就問你句認識不認識,也得打‘從前’講起?”盧久不可思議地瞪眼揮揮手,“算了,老子瞬間沒興趣聽了。”

    兩人說說笑笑間,漸漸也就不那麽尷尬了。

    時值初秋,街口對麵宅子的外牆上有探出半牆的淩霄花開得正盛。明麗的大紅中泛著金,在秋日夕陽映襯下,好一派錦繡迤邐又不張揚的盛景。

    閑話到興起,沈蔚一抬眼,視線越過眾人,正正就瞧見一張金錚玉潤的美人麵。

    依舊是美到絢麗張揚的眉眼,依舊是淡淡端肅的神情。

    沈蔚心中微微有些發惱,是對自己。因為就在這對視一眼的片刻霎時,她悲哀地發現,六年過去,原以為自己多少會有不同,可麵對這個人,許多事並未改變。

    她依然是那個不爭氣的沈蔚。

    哪怕有千萬人湧過眼前,她頭一眼瞧見的,竟還是這個人。

    六年過去,這人在她心中,竟依舊是天底下誰也比不過去的美人。

    此刻她無比地唾棄自己,恍惚微顫的視線卻忍不住一直在他臉上,就這樣瞧著他與人並肩自對街緩緩行來。

    當他距她約莫有兩米時,她的舌尖湧起一絲詭異的蜜味。

    當兩人隻相距約一米時,他唇角那若有似無的淺淺笑痕使她的心驟然狂跳。

    那笑容她太熟悉,卻又有些陌生。一如六年以前,在每一個晨昏裏相遇時那樣淡淡的笑,卻又像是有些微說不上來的不同。

    或許真正不同的並非他的笑,而是他此刻的眼神。

    似純粹淡然的平緩如水,卻又仿佛壓著些波瀾起伏的莫名繾綣。就像她小時喜愛的麥芽糖餅,不起眼的軟軟黏黏,輕輕淺淺的甜。

    沈蔚垂下眼簾深吸一口氣,懷疑定是自己這幾日睡昏頭,眼瞎了。

    身旁的盧久詫異地拿肩膀撞了撞她:“怎麽了你?楊參將過來了。”

    盧久口中的楊參將是前河西軍中軍參將楊慎言。

    當年河西軍與劍南鐵騎會師,並肩攻破成羌王城時,沈蔚與盧久作為劍南鐵騎先鋒營小將,是與楊慎言一同衝在最前的,

    說來也曾生死同袍。

    不過楊慎言出身弘農楊氏,家中又有定國公爵位,兩年前戰事一結束便奉詔迴京,受封定國公世子。

    畢竟一起打過仗,沈蔚麵對楊慎言倒還自在,可此刻讓她極不自在的,是他身旁的那張美人麵。

    “盧久!真是許久不見了!”楊慎言一過來便按軍中規矩與盧久行了觸拳禮,並未因如今的世子身份而有半點生疏。

    見沈蔚隻是耷拉著腦袋舉起拳,楊慎言先是含笑瞥了一眼自己身旁的人,這才徐徐拿拳頭與沈蔚輕觸一下。

    他身旁的“美人麵”神色並無波瀾,隻是眸色淡淡轉寒。

    不過,垂著眼的沈蔚並未瞧見。

    “這位是盧久,劍南鐵騎前鋒營猛將,成羌之戰衝在最前頭的!”楊慎言驕傲地介紹了盧久身份,又抬手指著自己身旁的美人麵,“我七弟,鴻臚寺卿,楊慎行。”

    他……為何會是鴻臚寺卿?!

    被這個訊息驚到,沈蔚倏地抬起頭,瞪眼望望麵前笑得隱隱帶著奸詐氣息的楊慎言,再緩緩瞥向那個鎮定無比的楊慎行。

    神色自若地與盧久見過禮後,楊慎行轉向沈蔚。

    沈蔚急急揚手攔住他的禮數,有些尷尬地笑笑,嗓音止不住微顫:“許久不見,楊大人。”既如今他已是鴻臚寺卿,那她這個虛名的征西將軍稱他一聲楊大人,該是沒有失禮的吧?

    見楊慎行眼中已是一片冷凝,沈蔚心中苦笑,果然先前看到的柔情繾綣全是眼瞎,兩人之間那些陳年舊賬……能不成仇已是最好的結局了,想什麽呢。

    “兩千一百九十四日。”楊慎行低聲說完,便辭了禮,轉身舉步就走。

    楊慎言見勢不妙,隨意拍拍盧久的肩,又對沈蔚報以“自求多福”的同情眼神,便笑著去追上自家弟弟怒急而走的腳步。

    “兩千一百九十四日?記這麽清楚?”沈蔚怔在原地傻眼,沒防備就脫口自語。

    話音剛落,就見才走出不多遠的楊慎行身形一僵,略迴首投給她一個莫測高深的眼神。

    她當真懷疑自己是瞎了,因為她在那眼神裏,竟看出了一絲淡淡的……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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