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在佟貴妃側後方穿著一身棗紅色刻絲牡丹旗服的宜妃突然笑盈盈道:「貴妃這會兒倒是不牙疼了,可為何那麽一副恨不得吃人的樣子啊!」


    原本宜妃也有些不忿蘇簾坐上那個位子——雖然隻是名義上,可是看到佟貴妃屈辱而憤懣的樣子,宜妃心中的不快也就一掃而空了。


    佟貴妃立刻狠狠瞪了宜妃一眼,眼睛裏都要冒火了。不過礙於玄燁還在上頭坐在,佟貴妃隻能忍耐了下來。


    宜妃見素日裏高傲的佟貴妃竟然偃旗息鼓,不由心頭大塊。


    佟貴妃按捺下去,蘇簾的目光便瞥見了宜妃身側,袖子底下緊緊攥著拳頭的德妃,便道:「德妃瞧著似乎魘症好了的樣子!」


    德妃立刻揚起一張溫柔恭順的麵龐,萬福道:「多謝主子娘娘掛懷,奴才之前為奸邪之人所魘,幸而皇上命喇嘛高僧日夜做法,如今已經好利索了!」


    蘇簾點頭,她這會兒真的聽佩服德妃的演技,想必之下,連恨意都掩藏不住的小佟佳氏就算不得什麽了,蘇簾笑得若有深意:「好利索了就好,但願你以後永遠不會再犯。」


    德妃恭敬地道了一聲「是」,笑麵溫吞地道:「有些事兒,錯了一次,自然要吸取教訓。奴才已經從寶華殿一尊如來佛供奉,日日焚香誦經,想來以後有了佛祖庇佑,便不會再為陰鷙所傷了。」


    端著一張笑臉,蘇簾都覺得有些累了,看了一眼玄燁,見他似乎也沒什麽好訓誡的樣子,便道:「今兒時辰不早了,你們便都退下吧。」


    「是!」


    送走了滿殿嬪妃,蘇簾立刻就垮了架子,連忙便吩咐道:「四禧,還不快把我頭上的朝冠弄下來!!!」——她的脖子都快要壓斷了!!!她發誓,以後絕對不會戴這東西了!!


    摘掉朝冠,又把勒在額上的金約也給拽了下來,蘇簾一屁股坐在東暖閣椒房的軟榻上,一根根將手指頭上的赤金護甲都給摘了下來,特麽滴這些個東西,瞧著華麗逼人,可戴在身上,可真真是折磨!


    玄燁鳳眸含笑,摘了自己的朝冠也擱在晝榻中央的雲龍紋紫檀炕幾上,笑道:「夫人今日打扮,格外美艷!」


    美艷?蘇簾捏了捏自己的臉頰,她臉上都要掉粉渣渣了!!還美艷個毛!!她素來喜歡清淡的裝束,近些年雖然皮膚比不得年輕的時候,卻也隻淡淡掃一層珍珠粉遮瑕罷了。


    蘇簾立刻二話不說便吩咐了四禧打水來給她洗臉,這樣濃艷的妝容,著實叫人hold不住啊!


    洗盡鉛華,露出一張素顏,蘇簾這才覺得舒服了些。


    喝著溫溫的奶茶,蘇簾隨口道:「也不知道吉兒現在怎麽樣了?細細算來,她也有六七個月的身孕了。」翁牛特草原上,醫藥不足,蘇簾免不了多擔憂些。


    玄燁笑道:「放心吧,夫人。吉兒陪嫁的醫正都是醫術卓越之輩。」


    蘇簾笑了笑,也對,好歹出嫁前,塞給了吉兒兩對年份十足的桃源世界老參呢,想必真遇著難產,也會派上大用處的。


    康熙四十八年三月底,已經大暖,桃李芬芳的時節,想必暢春園裏,又是蜂飛蝶舞了吧?不像宮裏,除了禦花園,就隻有慈寧花園和寧壽花園兩處,而蘇簾又著實不願靠近寧壽宮一帶,平日裏活動的區域就更小了。


    玄燁大約是犯了春困,中午眯了一覺,午後人也懶懶散散,懶得批摺子,而是斜靠在軟榻上,手裏捧著一盞清茶,偶爾撮一口,「日日案牘勞形,朕也難得有幾日清閑啊!」


    蘇簾不由笑了:「誰叫你是皇帝呢,若不想做昏君,那就隻能日理萬機了!」


    玄燁微微一笑:「叫你這麽一說,朕倒是有些羨慕那些昏君了!」


    蘇簾嗬嗬一笑,忽的眼底有某種念頭一閃而過,她急忙看了看玄燁漸趨蒼老的麵龐,和眼底難得悠閑的神態,不禁踟躕了一會兒,半晌後,還是開了口:「老頭子,你要是不想做昏君,又那麽辛苦,其實也是有法子的!」


    「哦?」玄燁麵上帶著幾分調笑,「嗬嗬,莫非要真有那魚與熊掌二者兼得的沒事兒?」話中的語氣,分明是說著玩笑話。


    「我是認真的!」蘇簾板正的臉色看著玄燁,「你也正經些好不好?!」


    玄燁嗤笑了一聲,卻還是順著蘇簾的意思,將手裏的青花瓷纏枝蓮茶盞擱在了晝榻的炕幾上,也一副正色的模樣:「好了,夫人請將,為夫洗耳恭聽就是。」


    他這副不再嬉鬧的架勢,倒是叫蘇簾不曉得如何開口了:「我……你、那個——那個我隻是隨便提個意見,你要是覺得不好,就當我沒說,可千萬別生氣。」


    玄燁曉得眼角都深了幾許:「朕絕不生夫人的氣。」


    「嗯,好。那我說了——那個、那個……」蘇簾突然犯了口拙,支支吾吾了半晌,才問道:「老頭子,你真得想一輩子操勞辛苦,最後死在那把龍椅上嗎?」


    這話一出口,玄燁麵色陡然肅穆了,臉上的笑容也消失地一幹二淨,「夫人,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見他雖然嚴肅,卻並沒有惱怒的樣子,蘇簾方才敢鼓起勇氣把話說話:「玄燁,你就沒想過做太上皇嗎?」——原本的歷史,他可是足足當了六十一年皇帝,打破了歷史記錄,才死在了龍椅上。可是這樣一個甲子的歲月,從八歲到六十九歲,幾乎涵蓋了一生,他都得不到安逸和消停,蘇簾可不覺得這是什麽美好的享受。


    「朕……的確沒想過。」玄燁幽幽道,眼底有些飄忽不定。


    蘇簾看著她額頭和眼角的皺紋,輕聲道:「那你現在就可以想一想。」


    玄燁忽然直直看著蘇簾的眼角:「夫人,你希望朕退位做太上皇嗎?」


    蘇簾被他探究的目光看得心中一怔,卻毫不猶疑地點頭道:「當然!你現在的年紀和身體,若是朝政閑散的時候還好,可一年裏多半時間,一天都要批摺子四五個時辰!要是你年輕的時候,固然不算什麽!可是現在……你自己難得不覺得心力交瘁嗎?」


    玄燁愣住了,半晌才悠長地嘆了一口氣,「朕……」——蘇簾的話無疑一語中的。


    蘇簾又道:「你要是放不下,就算了。」


    玄燁笑問:「夫人為何希望朕做太上皇?」


    蘇簾吸了吸鼻子道:「自然是出於私心了,若是你當了太上皇,就不必日日操勞朝政,就可以和我一起去暢春園常住,安享餘年。」——玄燁這個年紀,的確到了該退休的歲數了!畢竟皇帝這個職業,也屬於高強度勞動,放在後世,滿五十五歲就該退休了!


    可是,她又何嚐不明白,帝王的權力一旦握在手中,又豈是那麽容易肯鬆開的?


    玄燁卻嘆息道:「不是朕貪戀權位,隻是大權一旦放出去,再想收迴來就不可能了。」


    蘇簾見有門,便忙道:「那你挑一個絕對孝順的兒子不就行了!」


    玄燁道:「胤祚和胤祥對儲位都避之不及,更何況是……孝順的兒子——如此一來,豈非也隻能是老四了?」


    蘇簾聽著他略帶疑問的口氣,便問道:「他不好嗎?」


    玄燁搖頭道:「倒也不是老四不好,他性子雖然刻板了些,卻是個有大毅力的人,若論品性才能,朕捫心自問,他的確比胤祚和胤祥還要更合適。」——這樣的想法,他也不是今日才有的,其實一早就明透了。心裏也是已經把老四當儲君來培養,可是若叫他現在就退位,他自然是猶豫了。


    「那你還猶豫什麽?」蘇簾問道。


    「朕……」玄燁長吸一口氣,「老四如今雖有三子,卻全都是漢人所出!」


    「漢人又怎麽了?」蘇簾有些不快,這麽多年了,玄燁雖然口口宣稱滿漢一家,可骨子裏還是歧視漢人的。


    「滿人的江山,必須血統純正!」玄燁神色無比嚴肅地道。


    在蘇簾眼裏,這就是個迂腐透頂的糟老頭子!也偏偏這個糟老頭子固執得很!她著實沒轍,隻好改口道:「何況胤禛現在才剛過三十,以後自然還會有兒子的!你操這個沒必要的心做什麽?別忘你四十八歲的時候,還添了十八阿哥呢!」


    玄燁麵色突然有些尷尬,他忙清咳嗽了兩聲:「夫人!」


    蘇簾努努嘴:「找那些藉口作甚?自己捨不得屁股底下的椅子,承認就是唄!」


    「朕……」他固然是不捨得的,可四兒子的子嗣問題,同樣是他憂慮之處,可玄燁也不得不承認蘇簾說得有幾分道理,老四現年才三十出頭,身體健康,自然還會再添子嗣的!


    猶豫了半晌,玄燁隻道:「朕……要好好考慮考慮。」


    這樣的話,蘇簾隻當成了敷衍,看樣子他鼓動玄燁退休,是失敗了!別看他現在整天累死累活的,卻絲毫不肯放鬆手裏的權力。廢黜太子,何嚐不是他聚攏權力於手心的一種舉動?若是他放得下權力,當初便不會廢黜太子了!看樣子,希望他退位做太上皇,還是自己太想當然了!


    幽幽嘆一口氣,看著潔白窗棱紙上渲染開的一抹斜陽,帶著血色的悽然,卻久久不曾消散。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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