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她坐在沉船邊看著巫師無聊地調試藥劑, 才覺得時間又變短了。  “巫師,這些藥劑是幹什麽的?”  “惡魔的禮物。”巫師說。  她想著這些話,從深海浮上水麵。  她快活極了。  遠處傳來一道雷聲,海燕在雨中飛翔,像黑色的精靈。(注)  “燕子, 你在幹什麽呢?”她喊。  “我在吟誦戰鬥的宣言!”  “有什麽意義嗎?”  “我不知道,但是我足夠歡樂, 並且欣賞自己的勇敢!我從雷聲裏聽出了匱乏, 聽出了希望!”(注)海燕喊道, “美麗的公主,您又在幹什麽呢?”  “我也不知道!”小人魚公主邊喊邊笑, “我就是快活!我成年了!我浮到了海麵上——不是偷偷摸摸的!哦,天哪!簡直不可思議!”  暴風裹挾著白浪, 把它們摔成塵霧和飛沫,烏雲壓頂,這兩個家夥卻不同常人地表達著自己的歡樂之情。  雨劈裏啪啦地砸在臉上, 小人魚公主卻想放聲高歌。  她開口,像是要為海燕唱一首奏鳴曲。  那柔美卻歡樂的歌聲摻雜在風雨裏,帶著獨有的海洋的氣息,溫柔包容,又夾雜著花季少女的情絲,飄渺靈動。  風裏帶著鹹味兒,她甚至感受到了自由。  “哦,我的天哪!”海燕喊。  小人魚公主還在唱著她的歌。  “天哪!遠處那艘船沉下去了!”  歌聲戛然而止。  她微微張著嘴,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人類沉船的現場。  或許我應該過去救人?她想。  於是她又潛入水裏遊過去,避開砸下來的船板——這艘船的龍骨已經斷了。桅杆也像蘆葦一樣折斷了——雖然她並沒有見過蘆葦長什麽樣。  沉在水中的有一個衣飾華麗的少年,看樣子,這家夥絕對不超過十六歲。  他在巨浪裏閉著眼睛,像風裏的葉子一樣隨波逐流,連唿救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快不行了。”小人魚公主想。  她把他的頭托起來,托到海麵上,順著海浪,想讓暴風把他們帶到海岸上,隨便哪個海岸。  她是海的女兒,所以她根本沒有在巨浪中沉浮的艱難感,她甚至還有餘力觀察這個少年的麵貌——和巫師一樣烏黑的頭發,英俊的臉,像是她花園裏的那尊大理石雕像。  巨浪把他們送到了一片陌生的海岸。  她把他放在金色的沙灘上,沙礫細碎柔軟,她把少年額前的頭發撥向耳後。  “這可能是一個王子,”她想,“巫師說在這個奇異的世界,判斷一個人的身份不能依靠華麗的衣服和首飾,而是得依靠判斷他的臉是否英俊美麗——真是奇怪的觀點——不過我相信他——我是他的朋友,也可能是唯一的朋友。”  可憐的巫師。  她喟歎了一下,又開始觀察這位疑似王子的少年的臉了。  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確實與她日日得見的大理石雕像相似極了。  她眨了眨矢車菊般的藍眼睛。  她輕輕地俯下身子,再眨了一下眼睛。然後她吻上了王子的額頭。  遠處似乎有人類走來了,那邊似乎是一個修道院,或者是一座神廟,似乎種著一種高大的樹,那種樹可能叫棕櫚。  她又迴到海裏,用礁石擋住自己,悄悄探出腦袋。  一個年輕的女子走來了。  看來英俊的王子得救了。  她沉下去,往深海遊去。  巫師似乎永遠在那個地方等她,沉默,冷靜。  “我救了一個人。”她說。  “哦。”巫師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和我的雕像可像了。”  “哦。”巫師表示自己知道了。  小人魚公主看到巫師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睛裏充滿著她看不懂的情緒。  直到最後,她也沒明白這是對不可逆轉的命運的悲憫。  “我要去父王的宮殿裏去參加舞會,你去嗎?”  巫師看著她,似乎在嘲諷她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畢竟答案顯而易見,他從來沒有離開過他的船,也不喜歡和別人說話。  “那一個人,不會寂寞嗎?”她問。  “怎麽會寂寞呢?”巫師笑著說。  於是她又開心地談起了其他問題,話裏話外都帶著那個英俊的王子。  “這裏有一百株紅色珊瑚。”她突然說。  “有一百零一株。”巫師反駁道。  於是他們又一起沉默了。  巫師第一次著了小人魚公主的道。  小人魚公主數過珊瑚,她知道一個人在數珊瑚的時候,有多麽寂寞。  畢竟大多數過得充實的人,都不會去數三位數的紅色珊瑚。  也不會去數三位數的綠色珊瑚、紫色珊瑚。  或許他們在互相憐憫著?  “巫師,認識你這麽久,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她似乎漫不經心,又小心翼翼地問道,試圖營造出一種自然而然的、隨意的語境。  “沈憐。”巫師說。  “沈……憐?”小人魚公主的舌頭打了結,試圖發出這兩個古怪的音節。  古古怪怪的巫師和古古怪怪的名字。  巫師對著她笑,拂著小人魚公主一縷金色的頭發,在上麵留下一個親吻,輕輕的。  他彎腰,對她說:“我親愛的小公主,你應該去參加你父王的舞會了。”  小人魚公主的臉上也綻放出一個玫瑰般的笑,對著巫師說:“好的,我親愛的巫師。”  海最小、最美麗的那個女兒戴著銀色的冠冕,在舞會上唱了一支最最曼妙的歌,周遭全是掌聲與讚歎。  她的朋友坐在像沾了血一樣的鐵錨上,仰著頭看著從淺海飄來的海洋雪。  陪伴他的有腳下的海蛇、抱著寶箱哈哈大笑的骷髏,和一百零一株紅色的漂亮珊瑚。  小人魚公主現在能光明正大地去海麵上玩了。  她膽子極大,開始尋找匯入大海的河流,王子的宮殿可能就在那裏。  當然,幸運女神眷顧她,她找到了那裏。  她甚至在夜色中潛入了一條狹窄的河流,隻為能離王子近一點。  大廳裏亮著燈,王子就坐在窗邊。  月亮的銀輝灑下來,讓她可以看到他的臉。  這次她可以看到他的眸子了。  那是一雙黑色的眸子。  “或許英俊的男人都有一雙黑色的眼眸?”她想,“王子還以為月光下就他一個人呢,我陪著他呢……”  她突然愣住了,想到了海底孤零零的沉船、孤零零的骷髏和孤零零的巫師。  “巫師也是一個人呢。”她呢喃著。  於是她帶了一枝水邊的紅薔薇,往海裏去了。  “巫師,你喜歡薔薇嗎?”  “我不知道,”巫師說,“你見到薔薇了?”  小人魚公主從背後拿出那枝鮮豔的花,調皮地放在巫師大大的帽簷上。  蒼白的巫師、黑色的帽子和紅色的薔薇。  真漂亮。  巫師拿起薔薇,認真地向她道謝。  “我見到他了,”小人魚公主興奮道,“他確實是個王子!他擁有著和你一樣的黑發黑眸!”  巫師對這些不感興趣。  “我想,我愛上他了。”她說。  巫師似乎輕嗤了一聲。  “這是宿命!”她強調道,“我隻要每天都看到他,我就很開心了!”  巫師就說,讓她每天看到他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小人魚公主期待地望著他。  巫師露出了一個精致的笑。  小人魚公主明白了什麽:“巫師!我要屍體幹什麽!冰冰冷冷的屍體一點也不美!吸引人的是鮮活的生命和不滅的靈魂!”  她氣鼓鼓地轉頭往自己的花園遊,想要巫師叫住她。  可是巫師始終沒有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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