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煙聽說沈越的到來,默了下後,沒說什麽。


    沈越納妾的那些事,其實也就是最近的事兒罷了。這幾年他做事是越來越出格,總看著讓她覺得哪裏不對勁。有時候想和他說說話,他也根本是躲著,從來不給她機會。


    如今倒是個好機會。


    隻是當下人多口雜,她也一時找不到時機和他聊,倒是那位王居士,開始幫著阿煙治療臉上的傷痕。


    王居士其實是對阿煙非常敬仰和感激的:“當日夫人在錦江城曾用大棚來栽培蔬菜,此法甚妙,在下從中得了啟發,便開始用此方法種植一些極難養活的珍稀藥草,果然養成了。雖說那些藥草藥性比起山間野生的要弱,可到底也是有用,夫人此法,實在是讓在下佩服!”


    阿煙聽了這話,倒是羞愧難當,隻因為這個辦法其實是上輩子王居士用的啊,自己還曾跟在王居士身後學習呢。


    如今重活一輩子,她提前用了他的辦法,反倒引來他的敬佩?


    阿煙羞愧之餘,也不好說什麽,隻能口中讚了王居士一心研究藥草,這才使得這個辦法能夠種植藥草,是王居士之功。


    王居士見阿煙平易近人,分明有大功卻並依舊謙遜,越發的敬佩,便有心要好生為阿煙臉上傷痕,幫助她恢複容貌。


    王居士看了阿煙以前的藥方後,命馬上停了,他重新開了方子,方子卻用的也不是什麽珍惜藥草,而是極為尋常的幾樣東西。


    第一個是蠶繭,第二個則是仙人掌。原來這一次阿煙臉上留下痕跡,其實都是瘟疫在體內造成的熱毒散發向外,最後淤積在肌膚表裏而造成的。


    蠶繭性甘,溫,無毒,可以治消渴,反胃,疳瘡,癰腫,當下王居士的辦法是燒灰酒服,同時取一部分放在水中燒煮,之後用其蒸汽熏蒸患處。


    而仙人掌呢,味淡性寒,能夠消腫止痛,行氣活血,祛濕退熱生肌,此時王居士的方子是將外皮搗爛,敷在傷處。


    這個辦法實在是沒什麽複雜的,通俗易懂,開始的時候隨行的禦醫還頗有些不服,想著這樣就能讓夫人恢複容貌嗎?可是既然這個人是公主駙馬帶來的,又是將軍和夫人都信服且敬重有加的,他們也就沒敢多說。


    而阿煙遵照王居士的吩咐用了這個法子後,不過三五天後,便覺得臉上痕跡仿佛有減淡的樣子,當下心中大定。王居士那邊說要堅持月餘方能徹底消除紅痕,阿煙自然是遵從。


    這邊阿煙肌膚開始逐漸恢複原來的樣貌,蕭正峰糯糯等也都放下心來。


    阿煙心裏牽掛著沈越,這樁心事怎麽也放不下,恰好這幾日糯糯來跟前,偶爾間提起沈越的事兒來,卻是又說了小妾流產公主請罪的事。


    她聽了後,不免越發震驚。


    震驚之餘,她坐在那裏,平心靜氣將這些年沈越做的事兒說的話都過了一遍,細想之後,一個可怕的念頭漸漸地在心間成形。往常都是身在其中不得窺全貌,如今騰出身來縱觀他這半生,忽而便體味出了什麽。這事兒想來匪夷所思,可是依著沈越那個偏執的性子,若自己猜的沒錯,倒也不是不可能。


    況且這些年沈越的行事,越來越讓人看不懂,若是如自己所猜,那竟是一切都能解釋得通了。


    她細想之下,越想越覺得可怕,一時之間後背都是冷汗,濕透了衣衫。


    這一日因孟聆鳳帶了糯糯和二皇子出去玩耍,蕭正峰則是忙於視察宣陽一帶民生恢複情景,便順便監督視察下秋收。阿煙看院中無人,知道沈越還在,便趕緊命人將他喚來了。


    沈越過來的時候,卻見阿煙早已經不是當初那般臉上狼狽不堪的情景了,疤痕淡去,她多少恢複了昔日的容貌。


    沈越行禮。


    阿煙從他進來後就一直盯著他看,此時看他神情清淡,便溫聲道:


    “越兒,你做的那些事,我都聽說了。”


    沈越卻是並不在意,淡笑。


    阿煙不動聲色地試探道:


    “越兒,咱們真得不能好好談一談?”


    沈越挑眉:“夫人,難道越兒不是在和夫人好好談一談嗎?”


    阿煙捧著茶盞,氤氳的茶香在鼻端縈繞,隔著這熱氣,她有些看不真切對麵那個清俊的男子,微微眯起眸子,她揚眉道:


    “我隻問你一句,當初到底是誰殺了我?”


    對麵的沈越乍聽到她提起這個,眼瞼微動,隨即垂下眼睛,緩聲道:“難道夫人還要記著上輩子的仇恨嗎?”


    他停頓了下,淡聲道:


    “夫人,我說過,是我的生身母親所殺,我縱然想為夫人報仇雪恨,可是總不忍心親手弑母,求夫人寬容。”


    話音剛落,他聽到茶盞輕輕扣在桌子上的脆響,再抬頭看過去時,便見阿煙忽然起身,來到了他麵前,唇間隱約泛著嘲諷的笑。


    猝不及防間,她狠狠地給了沈越一巴掌。


    這一巴掌來得太過突兀,以至於沈越都愣了。


    他白玉一般的臉上凸顯出一個紅色的掌印,就那麽有些狼狽地望著阿煙。


    阿煙望著這個前世至親之人,緊咬牙,豆大的淚水就那麽落下來:


    “越兒,到了現在,你還在騙我!”


    她打過沈越的手腫痛的厲害,打在他臉上,也是痛在她手上心裏。


    這一巴掌,用盡了她所有的力氣,以至於現在她幾乎無法抑製住地渾身顫抖。


    淚眼模糊中,曾經沈越說過的話猶在耳邊。


    “十年溫柔,紅袖添香,我們夫妻和睦……”


    “嬸嬸,是我愚鈍無知,錯估了人心,這才連累了嬸嬸……”


    “這輩子我總是要娶她,陪她一生……”


    如果說之前的她沒能參透這些話的意思,現在卻是在沈越的孟浪和荒唐之中漸漸地明白過來。


    阿煙咬著唇,仰起臉,凝視著沈越。


    沈越的手輕輕抖了下,不過眸中依舊是平靜淡漠。


    阿煙忽然想起,上一輩子,那個從少年之時便被自己養在市井之間,後來遠赴燕京城,踏入皇室貴胄之地的沈越,後來到底成為了什麽樣子?


    那個時候他麵對的阿媹公主,不是今日這個失去了母親教導又自小被他驕縱養壞了的阿媹公主,而是一個固執堅韌地從十三歲一直等到了二十歲的受盡寵愛的金枝玉葉。


    以沈越的聰明,十年時間都沒能查出自己被殺的真相,這其中的原因,如今看來是不言而喻了。


    沈越看著淚流滿麵的阿煙,顫抖的手緩緩握起,他深吸口氣,後退一步,逼著自己低下頭去,恭聲道:


    “夫人認為,沈越騙了夫人什麽?”


    阿煙卻哭著走上前,伸出胳膊將身子微曲的他緊緊抱在懷裏,就好像抱一個小孩子般。


    沈越隻覺得腦中“嗡”的一聲,眼前耳邊都是馨香柔軟,他恍惚間不知道身在何處,仿佛自己又迴到了上輩子的那一夜。


    當時他們窮困交加走投無路,躺在破廟草席上的他病得隻剩下半條命了,她就那麽一直抱著他,告訴他一定能挺過去的,用熬了不知道多少時候的米粥一點點地喂他。


    那個時候,她的懷抱是那麽的溫暖香軟,幾乎是他所有的依戀。


    不過此時的沈越,緩慢而僵硬地伸出手來,倔強地推開了阿煙。


    他沒有去看阿煙的眼睛,隻是抿唇低下頭,輕聲笑道:“夫人這是哭什麽?”


    阿煙手握成拳捂住嘴巴,壓下喉頭的哽咽,啞聲問道:“沈越,如果,我是說如果——”


    她深吸一口氣,仰起臉,想起當年她剛生下糯糯,沈越抱起糯糯時那種滿心的喜歡。


    她顫聲問道:“如果當年我把糯糯生下來後許配給你,你會不會放棄阿媹公主?會不會願意等著糯糯,等她十幾年。”


    沈越早已經料到了阿煙的心思,不過他是怎麽也沒想到阿煙會說出這番話。


    他眸中顯見得有些震蕩,沉默了好半響後,終於緩慢而堅定搖頭:“不會。”


    他別過臉去,有些艱難地道:“夫人誤會了,一直以來我是很關注糯糯,總是忍不住想看看她,想看看她長得如何,也忍不住想接近她,可是對於我來說,心裏把她當成一個妹妹一個孩子。”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了,低得輕柔而帶著顫音:“在我心裏,她還是十二年前那個戴著紅毛絨帽子的小嬰兒。”


    其實他懂阿煙的意思,分明是最疼愛糯糯的,舍不得她受半分苦,可是她看到自己就這麽沉淪在陰暗之中,恨不得舍出自己的骨肉來救他。


    隻是他真的已經走上了一條沒有辦法迴頭的路,隻能平靜地看著前方,繼續走下去。


    阿煙痛苦地閉上眼睛,低聲道:“越兒,我們能夠重活一次不容易,剛開始活過來的時候,我總覺得自己在做夢,活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總怕一切美好會在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就消失掉。這麽十幾年過去,我才覺得心裏踏實下來。”


    她雙唇止不住的顫抖:“難道好不容易得了這次機會,我們不應該把上輩子所沒有得到的幸福全都撿迴來嗎?難道你要抓著上輩子的恨就那麽不放開嗎?”


    她搖頭,緊緊攥著他的胳膊柔聲勸道:“越兒,其實我從來沒有想過去恨誰,也根本不想知道是誰殺了我,這些都是上輩子的事兒,對於我來說,一切根本不重要。我更關心我的家人親人是不是活得平安順遂。”


    她伸出手來,試圖去包住他的手:


    “當然我也更盼著你,盼著你能好,娶一個或者賢惠或者不賢惠的女人,一心地好好過日子,生幾個兒女,就這麽平凡地過一輩子,這樣不好嗎?為什麽非要去招惹阿媹公主?為什麽非要踏入和上輩子相同的泥潭?”


    她就用那雙一直顫抖的手緊緊握住沈越的手,低聲求道:“越兒,可以嗎?聽我一句勸?放開阿媹公主,忘記上輩子的事兒吧!”


    沈越低著頭,見她的手握著自己,她那手軟糯溫柔,纖細玉白,帶著絲絲暖意,和自己那幹冷猶如白色石頭一般的手截然不同。


    不過他終究隻是苦笑了聲:


    “嬸嬸,今生今世,我們本無關聯,你我各有自己的路要走。可笑的是,你總是試圖拉著我,去走你自己想要走的路,但事實上我一點不想。”


    “你的心是生在陽光下的百合,可以光潔透亮,可是我的心卻是長在陰暗之中的苔蘚,注定不見陽光,從上一輩子就是這樣了。當年你讓我娶馮家的姑娘,我不肯,從那個時候,我就不是那個會遵從世間禮法的沈越了。”


    他無情而堅定地推開了她的手:


    “我和阿媹公主,誰是誰非,是否恩愛,也不必他人來評說,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或許我和她都樂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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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沈越離開後,阿煙一個人坐在窗前,一直不曾說話。


    其實從重新遇到沈越,解開上輩子的那些遺恨後,她就開始對沈越感到懷疑了。


    事到如今,今日的一番話,算是徹底解了心中的疑惑。


    她這才發現,或許自己對沈越的了解還是太少了。


    從很久前,她就明白,她的那個侄子在她死後,怎麽可能不為她報仇雪恨呢?


    隻是從來不敢去細想。


    如今一想之下,真是鮮血淋漓猶如割肉挖筋一般的痛苦和絕望。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蕭正峰迴來了。


    蕭正峰一迴來就覺得不對勁,阿煙神情沉鬱,坐在那裏,猶如老僧入定一般,又如一尊沉浸在傷悲中的泥塑。


    蕭正峰心中震撼,擔憂不已,不過此時並不敢驚動她,隻是故意笑道:


    “今日怎麽這麽安靜?難道是坐在這裏對鏡欣賞自己的花容月貌?”


    她自從開始用了王居士的方子,容貌逐漸恢複後,便喜歡對著鏡子看看這裏瞧瞧那裏,觀察那些痕跡是否下去了。


    當然了,最近一些時候,她仿佛有點心神恍惚,看著沒什麽心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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