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劑師卡德梅裏滿頭細汗地握著一把銀白色的特製手術鉗,用它撚起了一片掛在骨頭上的血肉。熾白色的燈光從他右肩甲臨時安置的檢視燈中亮起,照在了一個特殊的傷者身上。


    在片刻的觀察與檢查結束以後,卡德梅裏意識到,自己身為一個阿斯塔特藥劑師,竟然對眼前的這個凡人病患束手無策。


    他已經在暗黑天使內服役長達四十六年,聽著似乎不長,但他從未遠離過騎士團那些最高烈度的戰爭。他結束過許多兄弟的苦痛,也從死亡的手裏搶迴過許多人,從任何方麵來說,他都是一個合格的藥劑師,而且稱得上優秀。


    但是現在,他遇到了困難。他發現,自己過去學習並實踐的那些醫學知識在麵前這個人的身上.非常難以起效。


    首先,第一點,此人沒有流血。


    他有血管,血管裏也有鮮血,他的心髒還在跳動,身體帶著溫度,胸膛上有一個恐怖的貫穿傷。這個傷口的位置和大小決定了一件事:他一定會在十幾秒內就失去生命。


    但他沒有。他連血都沒流。


    他不僅沒有,甚至還能安之若素地躺在醫療椅上和一旁的萊昂·艾爾莊森——即卡德梅裏的原體——進行閑聊。


    意識清明,口齒清晰,就算有一把手術鉗正在他的血肉內探查也表現得非常冷靜,和卡德梅裏從前遇到的凡人傷者完全不同。


    卡德梅裏深吸一口氣,放空了思緒。


    他已經決定了,無論這詭異的情況到底是因為什麽,他都要按照搶救重傷員的標準程序來對待這個特殊的病患.


    單分子手術刀被他握在手中,填充物、消毒噴霧,愈合噴霧與縫合線則被醫療臂送到了一旁的一個小平台上。


    卡德梅裏握緊手術刀,像是頭一次進行手術那樣自己確認了一下手指是否穩固,這才下刀,他要切除傷口處的一些會阻礙縫合的血肉。然而,事情並未像他想的那樣進行


    伴隨著一聲輕微的脆響,單分子手術刀就此折斷。


    藥劑師愣住了,有那麽幾秒鍾,他都處於思維飛速運轉但身體卻無比僵硬的狀態。直到他的病患坐起身來,從小平台上拿起了一罐愈合噴霧,給自己的傷口噴了點藥,他才緩過神來。


    萊昂·艾爾莊森麵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幕,腦海中有個聲音正在放肆地嘲笑。


    我早就告訴你,他隻是在開玩笑,現在看看你都做了什麽,兄弟!你的一個好兒子今天晚上要睡不著啦!


    他本來就用不著睡覺,卡利班的騎士隻冥想!雄獅在腦海裏咆哮。


    而在現實世界中,他卻語氣和緩地開了口:“.卡德梅裏。”


    “.是的,原體?”


    “做得很好。”雄獅說。


    他抬手拍拍藥劑師的肩膀,無言地轉身,帶著人離開了醫療室。卡德梅裏茫然地望著他們遠去,得到了一個來自病患的歉意微笑。


    當大門合攏幾秒鍾後,他方才低下頭看了看自己手裏的手術刀,一部分碎片正躺在他腳邊,閃著微光。


    “你不是說你需要治療嗎?”走在理性之鋒號的甲板上,雄獅看似語氣平常的問道。


    “而我接受了治療——至少是檢查,那位藥劑師顯然判斷出我需要進行手術。”卡裏爾聳聳肩,胸前的破口仍然非常顯眼。“所以,我的確需要治療,除非你認為那位藥劑師學藝不精。”


    雄獅別過頭去,不再說話,卻又在行走十幾步後忽然開口:“你變了,卡裏爾。”


    “願聞其詳。”


    雄獅沉默片刻,緩慢地開口:“魯斯說,他想請你喝酒。”


    “我沒意見。”卡裏爾笑眯眯地說。“但我覺得我們最好迴芬裏斯去喝.”


    雄獅深吸一口氣,把手裏的長矛一把甩給了他,自己大步走到前麵去了。黎曼·魯斯的笑聲緊隨其後地在卡裏爾耳邊響起,那是種發自內心的狂笑。


    “看他那張臉,卡裏爾!老獅子今天晚上要睡不著覺了!”


    “但他不是卡利班的騎士嗎?”卡裏爾略有疑惑地迴問。“他們一向都是用冥想代替睡眠。”


    魯斯的笑聲戛然而止。


    幾秒鍾後,他幽幽地說道:“有時候我真是搞不懂伱們諾斯特拉莫人的幽默感.你也是,康拉德也是,亞戈·賽維塔裏昂那個混小子也是,你們到底從哪學來的這種講話方式?”


    卡裏爾沒有迴答這個問題,隻是微笑。十來分鍾後,通過下行的升降梯,他們抵達了第十層甲板。


    雄獅將理性之鋒號上負責給戰團服務的凡人仆役和一些官員的辦公室都安排在了這裏,官員們多半來自太陽係之內。仆役們則不同,他們要麽是戰團的落選者,要麽就是卡利班人的後代。


    他們在一個大廳內來迴徘徊,每一個人,無論男女、無論年輕或年老看上去都十分健康,但也十分忙碌。帝國最為推崇的石板計重方式顯然給他們的工作造成了非常大的麻煩。


    就算有手推車等一係列工具的幫忙,這件事也沒有變得很輕鬆。不止一個人在看向那些石板的時候皺著眉,但他們並沒有抱怨,或許是因為已經習慣,又或許是因為雄獅的到來。


    這件事讓他們倍感振奮與榮譽,每個人都放下了自己手頭正在做的事,轉而不斷地對卡利班之主行禮。就算他已經走過了他們,這些人也仍然在無聲地行注目禮。


    但是,對卡裏爾就不太一樣了,多數人都無視了他,少數人看他的目光則非常不友好,裏麵甚至充滿了嫉妒。


    卡裏爾有點疑惑,直到魯斯告訴他原因。


    “這些人很單純,但也很死板,卡裏爾。他們將服務戰團和雄獅視作一種同樣能為帝皇盡忠的方式,他們很狂熱的,而你現在恰好抱著這把矛。”


    “他們恨不得替你來做這件事,你知道嗎?說真的,我們要不打個賭?這裏至少有超過三百個人願意替你扛起這把長矛。”


    卡裏爾無聲地歎息起來,加快腳步,追上了雄獅。


    幾分鍾後,他們拐進了一條長長的甬道,這裏並不如何寬敞,如果雄獅著甲的話,他是不可能走入這裏的。


    牆壁由花崗岩製成,懸掛著多麵戰旗,但都不是阿斯塔特戰團的旗幟,而是屬於凡人軍團的旗幟。衛隊與海軍,兩個彼此對立相看兩厭的係統如今順貼地待在一處。


    卡裏爾放慢腳步,開始辨認它們。他能認出來的旗幟並不多,比如著名的卡迪安突擊軍,莫迪安鐵衛等。但是,多數旗幟都是他從未見過甚至從未聽說過的。


    帝國廣闊,有多少人曾在這些旗幟之下舍生忘死的戰鬥?他們又付出了何等犧牲,取得了何種榮耀,才能把自己的旗幟懸掛在這裏?


    雄獅停在甬道盡頭,伸手敲了敲那扇木門,門後傳來了一個冰冷到近乎有點不像是人類的聲音。


    “請進。”


    雄獅迴過頭,對卡裏爾笑了笑,臉上有種不同尋常的神情。那是一種屬於好事之徒的表情,更應該出現在魯斯身上,而不是他。


    卡裏爾挑起眉,看著他推開門,門後擺著張桌子,桌子後坐著一個軍官,他的臉起初板的像是塊石頭,正專注地看著自己手裏的一份文件.


    但他顯然是個很機敏,或者說很警惕的人,一秒鍾都不到的功夫,他便意識到門口沒有腳步聲,於是他迅速抬頭,看見了雄獅。


    此人立刻站起身敬禮,製服筆挺,天鷹在軍帽中央閃閃發光。


    “午安,大人。”


    “坐下吧,謝法。”雄獅對他點頭。“我有個人要給你介紹。”


    他沒有選擇走進辦公室,而是直接側身,讓卡裏爾出現在了那名為謝法的軍官的視線內。


    後者微微一愣,表情忽然一變,介於嚴肅與茫然之間。緊接著,他抬起雙手,似乎是想要行禮


    但他終究沒有這麽做,而是緊抿嘴唇,右手翻轉,一枚徽章就這樣突然地出現在了他的手指之間。


    卡裏爾瞥它一眼,禁不住啞然失笑。


    “審判官?”他問。


    謝法迅速點頭。


    卡裏爾抬頭看看雄獅,把長矛甩給了這個正在無聲微笑的巨人,走進了辦公室之內,甚至還不忘關門。但雄獅並沒有離去,甚至沒有感到生氣。


    他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帶著點非常明顯的笑意:“我們待會再見,卡裏爾。記得把那位老水手也帶上。”


    “在哪見麵?”


    “你自己找找吧.”雄獅如是說道,笑著遠去。


    卡裏爾迴過頭來,看向那位站得筆直的審判官謝法,歎了口氣。


    “坐下吧,謝法.上校?你在軍務部內也有任職?”


    “是的,先生,才剛上任一個月。”


    謝法說道,隨後一絲不苟地坐下了。他聲音沉穩,雙眼目視前方,好像在看著卡裏爾,又好像沒有。眼神專注,但沒有落點。


    “一個月?”


    “我被掌印者指派了一項任務,他要求我在銀河範圍內召集一些有能力的罪犯,並將他們召入我手下組成一個新的刑罰軍團。為此我必須擁有軍銜,否則會在手續上遇到相當大的困難。”


    “此任務要求我將那些罪犯帶往銀河各處最危險的戰區,並再次進行篩選。掌印者希望用這樣的方式選取出一批最強悍的人渣,然後由我帶領,前去執行那些近乎自殺式的任務。”


    “如果死去或是完成了任務,那麽他們便能得到一張贖罪令,帝皇將赦免他們的罪孽。”


    卡裏爾沉默數秒,問道:“你對此沒有疑慮嗎?”


    “沒有,先生。”謝法堅定地迴答。“能夠被選入刑罰軍團的人全都罪有應得。”


    我對此持保留意見卡裏爾想。


    他眼前浮現起那個叫凱奇的男人,在管教把他打的鼻青臉腫以前,卡裏爾已經和他談了很久。


    他是個前士兵,因為殺了上司而來到這裏。理由很複雜,但他畢竟殺了人,因此他並不冤屈。但和他同行的人還有一個叫弗蘭克的前中士,以及一個叫伽柏的牧師。


    弗蘭克來自一個農業世界,因什一稅應征入伍,從農夫到士兵,再到中士。他本應前途光明,直到他在一顆名為幸運二號的行星上和叛軍作戰。


    在那次戰役中,弗蘭克和他手底下的士兵在長達一個月的作戰時間內從來沒有吃飽過,於是他帶著人去質問上頭的軍官,卻發現他們正在帳篷裏吃燉牛肉,喝白蘭地。


    弗蘭克向他們討要補給,軍官們再次拒絕,於是他手下的士兵再也無法忍受下去了,他們搶走了軍官們帳篷裏的所有東西。


    而弗蘭克沒有阻止,因為他實在是想不通餓著肚子的士兵要怎麽去攻打敵人在冰原上的堡壘他因抗命和襲擊長官而被判處進入刑罰軍團。


    至於那位牧師伽柏,他和弗蘭克有點相似,都是忤逆上司,區別隻在於他是在大庭廣眾與六位帝國衛隊的軍官麵前這麽做的。


    他質問他的上司——即一位主教——為何要處決那些在叛亂中保護了他宮殿的人,而他得到的迴答是主教的咆哮。


    因為他們還不夠虔誠!


    然後,伽柏為此被打斷了腿,扔進了監牢,又因為在監獄裏表現出的戰鬥力而被選入刑罰軍團。


    “先生?”


    “沒什麽,謝法上校。”卡裏爾朝他笑笑。“隻是想提醒你,凡事皆有例外,有些人不是殺手或變態,隻是單純地因為他們在錯的環境下做了正確的事,才被懲處”


    “你還年輕,試著早點理解這件事吧。”


    他起身離去,木門合攏,他踏入黑暗,在理性之鋒號的左側登艦甲板上找到了老水手哈依德。


    後者正拘謹地待在一個臨時會客室內,麵前擺著一杯花茶,一份報紙和一本雜誌躺在旁邊。而哈依德既沒有喝茶,也沒有看報紙或雜誌。


    他隻是在沙發上坐得筆直,雙眼一片茫然。卡裏爾在門邊現出身形,隨後輕輕拉開大門,做出一副剛走進來的模樣,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老水手轉過頭去,在看見他的第一刻便脫口而出一個問題:“先生!您這是把我帶到哪兒來了?!”


    “理性之鋒號。”卡裏爾說。“暗黑天使戰團的一艘戰艦。”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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