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吉奧摘下他的頭盔,鮮血立即順著汗水湧出鋼鐵的囚籠,製造出了一場人為的小小海嘯。他鬆開手指,讓頭盔與鮮血一起自由滑落,然後又半跪在地,開始深唿吸。


    他的三顆肺貪婪地吞噬著空氣,將這種獨特的、冰冷的,他過去從未見過的空氣視作救命之物。


    戰團長沉默地進行著這項工作,將腦海內的所有思維盡數扔了出去。


    他現在不想思考任何事情,無論是他腳下顫抖的甲板所昭示的東西,還是他們剛剛飛上考斯那被毒害的天空時看見的事物。


    他累了,他不會承認,但是這場戰爭的確讓他精疲力竭。


    原定的計劃被打亂,要塞在眼前被突然出現的魔軍一個接著一個地徹底摧毀,宣誓要保護的地下城邦和其內的凡人在他眼前一個接著一個地被屠戮,被斬下顱骨.


    卡爾吉奧緩慢地站起身。


    不,不行。他必須把這兩件事弄清楚。


    他轉過身,將自己的頭盔孤零零地留在那裏,隨後大步走向了某人。


    他的動力甲伴隨著腳步嗡鳴不休,噪音已經大到了一種引人注目的程度,想來大概是伺服電機出了問題,但這也是在所難免。


    他的盔甲上滿是戰爭留下的痕跡,右側的肩甲甚至已經消失不見,露出了下麵的人造肌肉纖維,深藍色的電火花在內裏跳動,迸發,給出小小的哀鳴。


    “可我還沒說我想和你談什麽,大人。”


    “恕我愚鈍.”


    “神皇在上.”


    他能看見它不斷擴張,不斷沸騰的模樣,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覺得自己甚至可以隱約聽見這顆星辰的尖叫。


    “別再叫我大人了。”賽維塔說。


    不僅於此,他甚至真的開始如賽維塔所說的那樣將這兩件真切地扔出自己的腦海,並主動地關上了門,一勞永逸地將它們關在了外麵。


    “可它隻是一艘船。”


    他已經確信亞戈·賽維塔裏昂會用某件事讓他大為震驚,但他錯了,賽維塔沒有拋出任何炸彈,他僅僅隻是幹澀地一笑。


    他相信,傳奇的亞戈·賽維塔裏昂必然也在他漫長的生命中經曆過類似的事情,這位貨真價實的萬年老兵現在所表現出來的平靜絕非強作鎮定,而是一種見多不怪後的淡然。


    再一次,卡爾吉奧陷入了沉默之中。他不是很想談論這件事,但既然賽維塔已經提起,他也就沒有再保持視而不見的必要了。


    在甲板愈發劇烈的震顫中,卡爾吉奧以雙手在胸前結出了一個天鷹。


    卡爾吉奧依言照做。他扭頭看向艦橋上的觀察窗,一瞬之間,他看見正在以極速消逝的毒雲,以及燃燒般的氣浪。


    在此之前,他的確沒有登上過任何一艘戰艦,但這並不要緊,因為任何一個基裏曼之子都十分擅長學習,不僅於此,他們還擅長將學到的東西馬上投入到實際運用中去。


    甲板其下隱有轟鳴聲傳來,冷風唿嘯,卡爾吉奧皺起眉,略有不適地迴頭看了看。他總覺得有什麽人在冰冷地觀察他,但這應該隻是錯覺,四周無人正用那種目光打量他。


    他的靈魂飽受震懾,因為這景象已經遠遠地超出了書本中的描述,以及考斯人在這萬年中連續不斷的想象。


    “是的。”卡爾吉奧說。“我看見他了。”


    “也沒有誰去規定一艘船就無法以英靈的形式存在,卡爾吉奧戰團長。總之,事情就是這樣。那麽現在,讓我們來談談第二件事。”


    “什麽?”


    賽維塔微笑著點了點頭:“那麽這就好辦了,把他忘了吧,戰團長。”


    它在他的視網膜上印下了一個深深的記憶點,哪怕他閉上眼睛,它的模樣也能清晰地浮現在他的腦海中。


    “你腳下的這艘船名為夜之魂號,功勳戰艦,早在軍團時期就已經服役。在暗影騎士成立以後,夜之魂號便一直是他們的旗艦。它在不久前被確認擊毀,至於現在,它的存在形式可以被視作一種獨特的召喚物。”


    他所熟悉的充滿輻射塵埃的考斯天空正在逐漸轉變成為另外一種景象,那是一種隻存在於考斯人書本中的景象。就算身為戰團長,卡爾吉奧也從未真的看見過它,而現在,他看見了。


    “我需要.一點解釋,賽維塔裏昂大人。”


    他所言非虛,卡爾吉奧迴頭看向主艦橋上的那些沉思者陣列,從那些紛亂的數據流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更何況,他剛剛說的那句話裏有一種不該出現的笑意,卡爾吉奧不明白這種奇怪的情緒到底因何而存在,但他會在真相水落石出以前對所有事情保持應有的理性。


    卡爾吉奧看見癌變的群星。每一顆都像是將死之人渾濁的眼眸,其中最熾烈,最旺盛的那一顆名為太陽。


    “而我知道你想談什麽。”賽維塔溫和地勸說,右手已經搭上了他的肩膀。他帶著考斯之子走到這無人操縱的艦橋上的另一個角落。


    “你看見他了,對不對?”他問。


    “我們,要,熄滅,太陽。”賽維塔重複道。“實際上,我們已經在路上了。”


    也不知道是他的腳步聲,還是盔甲的聲音引起了他目標的注意,但是,總之——亞戈·賽維塔裏昂的確將他的注意力移動到了這裏。


    “我相信你已經有了自己的答案,卡爾吉奧,因此我就不再過多贅述了——但是接下來的事情,我必須要向你說明白。”


    “記住他的模樣,以及,對他的存在尋根究底。這兩件事對你來說沒有任何好處,請相信我,卡爾吉奧。”


    但是,為什麽?


    卡爾吉奧很想將這個問題問出口,而他終究還是忍住了。


    卡爾吉奧沉默半響,艱難地問:“.什麽樣的召喚物?”


    “帝皇不在這兒,卡爾吉奧。”賽維塔似笑非笑地說,並緩慢地張開了雙臂。“歡迎來到虛空,另外,我們要熄滅這顆太陽了。”


    “看窗外。”他說。


    靈能的光輝仍然沒有從他眼中散去。


    他心中其實已經有了些答案,盡管這答案其實模糊得很,可它仍然是一種答案.


    那燃燒的雙翼,如血肉般的盔甲,以及猙獰的骨麵,若要將一個擁有以上共同點的存在視作帝皇的使者,豈不是顯得太過可笑了一些?


    在卡爾吉奧樸素的認知中,隻有一種存在可以同時擁有這些東西。更何況,他從戰艦舷窗的一角看見他的時候,他正在和那臭名昭著的卡班哈燃燒天空。


    “什麽事,大人?”


    他的語氣很輕柔,像是晚風中傳來的囈語。卡爾吉奧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等待著他接下來將要扔出來的那個重磅炸彈。


    “帝皇的召喚物。”賽維塔麵無表情地迴答。“我相信你一定在考斯上也見過他們,或者至少聽說過?披掛著火焰的英靈,從沉眠中蘇醒,再次為生者而戰。總之,夜之魂號存在的形式與他們類似。”


    卡爾吉奧完美地發揮了這份特質,他在短短十幾秒內就成了一個嫻熟的水手,從那些數據中,他知道,他腳下的這艘戰艦真的正在駛向考斯星係的太陽。


    它才剛剛衝破引力的束縛,帶著餘下獲救的考斯人離開了故鄉,現在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卻是毀滅它的太陽。


    為什麽?因為我們用不到它了?卡爾吉奧想,他甚至隱約有點想要發笑的衝動。


    “不,是因為這艘船需要能源。”賽維塔十分嚴肅地說。“她需要一點幫助才能帶著我們前往我們的目的地。”


    “但這和太陽有什麽關係?”


    賽維塔再次微笑,他的笑容裏帶著一點顯而易見的傷感,以及一股渾然天成的極怒。


    “伱會知道的。”他說。


    他所言非虛。


    ——


    “我聽說過你”


    卡班哈滿足地舔舐著唇邊的鮮血,左手長鞭旋轉著撕裂了空氣,將一群膽大包天敢於站在它身側為它呐喊助威的放血鬼活生生地撕成了兩半。


    大惡魔對它低等同類此刻的尖叫咒罵毫不在意,那銳利的獸瞳仍然專注地凝視著它的敵手。


    “這重要嗎?”沈反問。


    他赤手空拳地站在原地,腳下的大地已經龜裂,每一條裂縫中都滿溢沸騰的岩漿。


    他背後揚起的那對燃燒之翼甚至遠比卡班哈所擁有的還要駭人,至少恐虐惡魔的那對不會平白無故地燒灼天空,焚毀血肉,使大地也發出難以承受的痛吼。


    “噢,沈,這當然很重要。”卡班哈低沉地笑著,如是迴答。“一個戰士的名譽由他的榮譽和他的戰績共同鑄就,性格暴戾者也可受人敬仰的原因便在此處。”


    沈平靜地聽著,未發一言。


    “戰爭是這個銀河中永恆不變的唯一一種真理,每個種族都需要戰士。隻要他們勇猛、善戰且對待敵人絕對無情,那麽,就算此人具備再多缺點,他也仍然可榮譽滿身。”


    卡班哈緩慢地歎息一聲:“正如我唯一宿敵的那些子嗣,他們中有多少人恥於自己血管中沸騰無休的怒火?又有多少人差點沉溺於鮮血之中?”


    “答案是零。”沈答道,仿佛對當下的局麵毫不在意。“無論他們曾經多少次逼近那唯一的底線,聖吉列斯的光輝都會讓他們重生,卡班哈。你和你的神無法染指任何一個天使之子。”


    惡魔大笑起來,為他的話感到了由衷的樂趣。它的鮮血從四肢與身體的傷口中迸射而出,變成了一陣血腥的煙霧,死去的惡魔在其中變作原始純粹的兇猛迴到了它體內。


    隻一眨眼,卡班哈的身上便再無任何傷口存在,它卻對此顯得很不滿意,冷哼了一聲。血色的雷霆自天空劃過,像是催促般,於是它再度開口。


    “我不想染指他們,我對將他們從戰士變成廢物這件事沒有任何興趣。別搞錯了,沈,我並非那些不知廉恥隻知享樂的下賤之物,站在你麵前的是卡班哈——”


    它陡然咆哮起來,雙翼揚起,戰鼓般的心跳聲在黃銅鎧甲之下轟隆隆地響起。大惡魔猛地朝前踏出一步,踩碎了大地,岩漿迸發,左手長鞭唿嘯著打向了沈的頭顱。


    這一擊足以摧毀任何城牆,卻連挨都沒有挨到沈便被一陣灼熱的氣浪吹歪了落點,竟然落進了沈的手中。


    他單手拽著這條血腥的長鞭,怒焰瞬間攀附其上,開始焚燒其在萬古中因殺戮而得來的精魄。


    卡班哈避也不避,竟然獰笑著握緊左爪,眼看著怒焰蔓延而來也不鬆手,任由那些猶如刀刃般的火焰精準地切開了它的皮肉。血肉的味道撲麵而來,然後是它的黃銅盔甲。


    金屬被撕裂、沸騰,變成融化的廢鐵砸落在地,已經傷痕累累的地麵像是因為這一下而達到了極限,竟然突兀地下陷了數米有餘,塵土漫天飛揚。


    卡班哈興致盎然地唿出一口滿懷血腥味的熱氣,低笑著稱讚起來。


    “每次和你們戰鬥總讓我心情愉快,傷痕累累,榮譽之證.告訴我,沈,你享受這場戰鬥嗎?”


    “不。”


    “那麽,過去呢?你有那麽漫長的人生,那麽多場戰鬥,難道你從未有一刻在揮劍的時候感到愉快?”


    “或許有吧,但我記不清了。”沈不置可否地迴答,他握著長鞭,與惡魔角力,聲音依舊清晰。


    “那麽,我真切地為你感到遺憾。”


    卡班哈說,聲音低沉,每一個音節都像是以拳頭砸擊盔甲那般帶著暴力的迴響。它握住長鞭,忍受著怒焰之威,竟然硬生生地在這個坑洞中走向了沈。


    一步接著一步,堅定且有力,右手提著的斬首巨劍明亮無比,恐虐的顱骨符號在劍身中央咆哮了起來,散發出一陣黑暗的憤怒,其中竟有無數怒嚎響起,高聲唿喚屠殺。


    卡班哈輕哼一聲,忽地用力握劍,於是迷霧瞬間收斂。天空中雷雲滾滾,輻射塵埃被不可名狀的巨力收集而來,形成了一隻滿溢血光的眼眸。


    大惡魔仰起頭看它一眼,竟然緩慢地搖了搖頭。


    “還不是時候,血神。”它低沉地說,話語中的憤怒令人歎為觀止。“我答應過你,我會為你奉上萬年前那場戰鬥的延續,這場可不是。我的宿敵尚未到來。”


    “你的勇氣也是令人歎為觀止。”沈說。


    卡班哈收迴目光,笑容再次迴到了它的臉上。


    “這沒什麽,我的神欣賞勇者而非懦夫,我並非是在忤逆祂,而是在以祂之名行祂之事。”


    “正如你現在和我在此處爭鬥一樣,這世間的每一場戰鬥都會或多或少地為祂取樂。而祂向來慷慨,總會降下賜福,否則你以為你們為何總能有些百戰生還的戰士?”


    沈沒有迴答,隻是忽地鬆開了右手,長鞭哀鳴著急速迴逝,抽在了卡班哈自己的身上,發出了一聲巨響。


    它猙獰地笑著,鬆開手將它扔在地上,轉而以雙手握緊了手中的那把斬首巨劍,猶如天使羽翼般的護手此刻開始散發瑩瑩血光。


    大惡魔伸手一抓,竟然從巨劍握柄那尖銳的尾部抽出了一把長矛。


    “畢功之矛。”它驕傲地介紹。“以我之血鍛造重生,以我之名施行殺戮。我曾對血神發誓,我將用它貫穿聖吉列斯的胸膛。”


    沈仍然不迴答,隻是握緊雙拳緩緩地走向它。


    戰鬥在瞬間再度打響,卡班哈的憤怒令人歎為觀止,它頭頂的雙角就是地獄的象征,它血管內的鮮血則是這種暴力的一種具象化。


    它會受傷,但它的憤怒隻會越來越強,對於斬殺強敵與施行屠殺的渴望正在它那龐大的身軀內橫衝直撞,帶領著它邁向更高之境。


    自戰鬥開始到現在,它就一直在變強,始終未停。


    沈捉摸不透這件事所代表著的意義,但他也懶得管——混沌或許不總是唯心的東西,但惡魔一定如此。


    好在,他也是。


    於是他以同等的憤怒迴敬。


    卡班哈愈強,它所屠殺的那些人的靈魂便尖叫得愈發刺耳。它的憤怒越是明顯,沈所能獲取到的複仇之怒就越多。


    混沌中沒有時間的概念,從亙古到未來,卡班哈屠殺的無數枉死者都正在一片血河中嘶聲狂吼,要求沈為他們複仇.


    若是放在從前,這會讓他發瘋,但現在不會了。


    他已經永陷瘋狂之中。


    潔白的骨麵染上破碎的鮮血,漆黑之火自雙拳中央燃起。拳對矛,拳對劍,惡魔對惡魔,憤怒對憤怒。


    他們的戰鬥開始摧毀周遭的一切,從因無聊而開始互相殺戮的放血鬼,再到恐虐的鋼牛,亦或者是考斯的地麵本身.


    在不知不覺之間,他們之間的戰鬥變成了一種滅世般的行徑,兩頭徹頭徹尾且永不停息的怪物開始以它們各自天生的特質迫使考斯崩塌。


    仇恨的螺旋,狂怒的深淵,兩頭惡魔的鮮血不知不覺間已經溢滿深坑,讓這裏變得猶如一塊濕地。一者始終保持狂笑,一者卻冷寂到和死者無異。


    若無意外,這場戰鬥恐怕將一直持續到考斯因他們的暴行而真的崩塌,但是切莫忘記,這裏仍然是祭壇。


    所以意外一定會來,因為沈一手策劃了這一切。


    現在,他無需抬頭觀察天空,也能知道夜之魂正在飛向考斯那癌變了萬年的太陽。


    她是一位偉大的母親,哪怕已經在病痛中堅持了一萬年,也要繼續遵照過去的傳統為考斯人帶來黑夜與白天的交替,哪怕他們中的大多數在一生中都無法親眼看見哪怕一次。


    這一萬年的苦旅將在今日迎來終結,夜之魂號會撫平她的病痛,讓她安息。這是無奈之舉,也是必要之舉。她最後的餘燼會在夜之魂的引擎中繼續燃燒,帶著考斯人前往馬庫拉格之耀。


    “啊”


    卡班哈突兀地發出一聲歎息,它止住揮劍的動作,仰頭看了一眼正在變得黑暗的天空,那張猙獰似野獸的臉上顯現出了幾分擬人的驚訝。緊接著,它竟然笑了。


    砰的一聲,卡班哈放下手,硬生生地將手中的斬首巨劍砸入了地麵之中。它將雙爪搭在上麵,保持著笑容看向了沈。


    後者平靜地後退一步,單手拔出刺在胸中的長矛,將它扔了迴去,刺穿了卡班哈的脖頸。


    大惡魔滿不在乎地扭扭頭,任由自己的武器顫動,渴望更多的鮮血。它甚至就連聲音都未曾有半點變化。


    “就像我說的那樣,和你們戰鬥永遠讓我心情愉快。”


    “哪怕這樣?”


    “哪怕這樣。”惡魔說。“以智取勝本就是戰鬥的一環,我又不是斯卡布蘭德那樣的蠢貨——這場戰鬥是你贏了,沈,但你應該清楚,這不是我的終點。”


    沈嗯了一聲。


    “我會迴來,繼續屠殺。”卡班哈認真地說。“你無需去思考到底是何人將我在此處召喚而出,答案的缺失亦是一種答案,再者,我認為你也根本不在乎這件事。是不是,我的敵人?”


    “你會在哪裏再出現?”


    卡班哈忍不住大笑起來。


    “我也不知道!”它坦然且驕傲地說。“但我會毀滅你們的所有希望,那個時候,戰爭將蔓延到這片星空的每一個角落,你可否想象出那時的我將強大到何種地步?”


    它低下頭,靠在自己的劍上,忽然收斂笑意,轉而嚴肅地對沈低語:“而他不是救主,他救不了任何人,唯一能夠救你們的人隻有聖吉列斯。”


    沈沉默片刻,吐出一個詞:“象征。”


    “是的,象征——隻有這樣的人才足夠做我的宿敵。在一片黑暗與絕望之中,在你們的慘叫與哭泣聲中,聖吉列斯揮動著羽翼,灑下了金色的光輝,最終站到了我麵前。”


    卡班哈獰笑著舉起劍,以它貼麵,如發誓般緩緩低語。


    “那場戰鬥將成為我至高的傑作。”


    天空晦暗,病變的陽光忽然消散了,再也看不見任何痕跡。它原先投下的有毒的溫度消失得無影無蹤,難以形容的寒冷降臨在了考斯地麵。


    無數雙猩紅的眼眸瞪著彼此,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當然,對於血神的魔軍來說,這不是個多麽值得考慮的問題。


    很快,它們便開始互相廝殺。卡班哈是唯一一個沒有再行使任何暴力的惡魔,它當然有這種衝動,周遭正在發生的一切殺戮都是在挑動它敏感的神經


    但它已經厭倦了。


    和複仇之神的眷者們戰鬥永遠都是如此,隻有開始時愉快,越打到最後,便越覺得枯燥無味。


    它們的憤怒和卡班哈所熟悉的那種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東西,寒冰與烈火要怎樣才能融合到一塊去呢?


    而且,歸根結底,它們之間的戰鬥本質上隻是兩種力量在互相撕咬,真正的勝負不在戰士自己,而在於所處的世界到底能夠容納多少它們神祇的力量.


    卡班哈現如今看得非常透徹,作為一個恐虐的惡魔來說,它簡直是出奇的冷靜,誰也不知道恐虐到底給了它何等偏愛,竟然允許它保有如此自我。


    “來吧。”卡班哈說。“結束這場索然無味的戰鬥,讓我們迴到混沌中去,那裏才是好去處,無拘無束,死戰即可。”


    它忽地抽動鼻翼,哼笑了一聲:“我聞到了戰爭的氣味,你的兄弟們正在其中與我的同類廝殺,真是好一場混戰,作為我與聖吉列斯戰前的甜點也未嚐不可”


    “你的胃口有點大。”沈說。


    卡班哈為這句話而放聲大笑:“我永不滿足!”


    再一次,沈平靜地握緊了雙拳。頭頂晦暗的夜空中,一艘燃燒戰艦的虛影正在急速遠離,渺小似塵埃。


    他明白,這是告別。


    他走向卡班哈,後者期待地舉著劍,任由他近身也沒有揮劍。


    沈明白它要做什麽,惡魔打算用一種公平的方式來結束這場他們都決定不必再打下去的戰鬥,因此,它才沒有像之前那樣始終控製距離,反倒讓沈接近了自己。


    接下來,他們都隻有打出一擊的機會。


    沈默默地站在原地,不以為意地承受著惡魔那恐怖的凝視,任由它隨意挑選待會揮劍的角度


    他並不在乎這件事,揮拳這件事並不需要在意太多,用西亞尼的話來說,“你隻管揮拳就是,敵人才是那個需要頭疼的人”,他的話有些不合理,但沈接受。


    時至今日,他已經見過太多不合常理的事情了,他自己也是這些事中的一件。


    所以,已經沒有什麽話好說了。


    隻是,稍微還是有點遺憾。下次再見麵,會在什麽時候?我還沒來得及將他們的話帶給你


    沈終於仰起頭,看了看天空,但那裏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存在了,就連星星的光亮都不存在,隻有黑暗,唯餘黑暗,一如既往。


    卡班哈咆哮著揮劍。


    沈異常平靜地揮拳。


    考斯在他們腳下顫栗著,開始最後的轉變。


    ——


    在血中,羅伯特·基裏曼一瘸一拐地站了起來。


    他的拳頭上還卡著綠皮的碎肉,一頭傷痕累累的巨大野獸咕噥了一聲,顫抖著唿出了最後一口氣。


    它足有四米之高,但現在不是了。現在,它隻是一具恐怖的殘骸,基裏曼毀滅了它繼續存活下去的可能性,也連帶著把它打成了一灘碎肉.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到這件事的,在戰鬥真的開始以前,他不覺得自己能和這個東西相匹敵,然而,當戰鬥開始以後,他便將這些事統統拋之腦後了。


    再沒有什麽擔心存在,隻剩下一種莫名其妙的怒火。


    他沉默著開始清理自己,簡陋的鎖子甲多處凹陷,下方墊著的軟皮更是已經碎裂。他索性單手將它們扯了下來,扔在一旁。


    他花了三個小時來製造這樣一副簡陋的鎖子甲,就目前來看,它在戰鬥中沒起到他想象中的作用。


    多數獸人攻擊他都能躲過,盔甲本身自然也就沒什麽用場。至於少數他躲不過的,它也起不到任何應有的防護作用.


    基裏曼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右側腹,感到了一陣鑽心的疼。他知道這是骨頭斷了,但他現在沒時間處理。


    他轉過身,看見一群幸存下來的人。他們正敬畏地看著他,猶如凝視天神。他們也穿著盔甲,隻是和基裏曼不同,他們的盔甲是典型的騎士甲,搭配有罩衣,唯獨不見任何戰馬。


    這個問題很好解釋:綠皮的兇猛是奔馳的戰馬也無法戰勝的,它們中的強壯個體往往能夠單手將其掀翻,然後便是愉快的殺戮時間。


    這些生物天生就不知道戰爭到底多麽可怕,又或者,這隻是它們賴以生存的一種東西,兼具娛樂與生存,也正因如此,它們反倒變得更加可怕。


    基裏曼沉默地將這些觀察總結歸類,然後走向那群騎士。


    “大人——”


    他們朝他鞠躬,敬拜,還有下跪。基裏曼對這些東西無動於衷,他已經學會了平靜處之,並非出自漠視,而是出自保護。


    人們不能理解他為何不喜歡這些浮於表麵的東西,他們也沒有那種土壤來誕生出足夠理解他的頭腦.至少現在沒有。


    “——多米恩。”


    基裏曼喚出了其中一名騎士的名字,後者渾身一顫,立刻跪拜在地,不惜將頭顱深深埋入泥土之中也要完全地表現出對於基裏曼的崇敬。


    按捺著心中對此的厭煩,基裏曼努力地讓語氣變得平靜了一些。


    “清理戰場,搜尋幸存者,迴城內,讓卡莫領主將他地庫裏的葡萄酒都拿出來,帶到這裏來,我有用處。”


    “明白了,大人。”被稱作多米恩的騎士恭敬地迴答,基裏曼轉身便走。


    他無需迴頭也能知道,多米恩多半是在自己走出很遠以後才敢迴頭。他現在沒空處理這件事,他隻是一直走掐準了時間,遠離了戰場,來到了一片山林深處,他方才緩緩躺倒在地。


    自從得到名字僅僅才十來天,他卻感覺自己疲憊至極,仿佛活過了數個世紀。


    死去村民們的模樣尚未模糊,他就已經來到了一座新的城市。不是村莊,而是城市,擁有護城河與高聳的城牆,還有士兵與騎士保護。


    以封建時代的眼光看過去,這裏已經是個非常不錯的地方,可其內居民們卻表現得人心惶惶。原因無他,隻因為從東邊傳來的消息。


    據驚魂未定的商人們所說,有一座甚至幾座比他們居住之地更好的城市被綠皮毀滅了,強大的騎士盡數死去,尊貴的領主們一個接著一個地被綠皮們殺死,雞犬不留,隻剩下它們那恐怖的笑聲


    他們為此感到恐懼是理所應當,但是,基裏曼卻無法理解,他們為何會在看見自己的第一眼便那般崇敬,甚至直接開始以救主之類的稱唿來高唿他的名字。


    人們真切地視他為救世主,半神,神明之子,就連教會內的牧師都是第一時刻趕來為他加冕,將金子做的桂冠戴在了他的頭上。


    他無法理解這荒誕的事實,直到他看見當地領主——就連按理來說對權力無比上心的領主都對他的身份沒有懷疑,直截了當地當眾宣布他就是神話傳說中的神皇之子,甚至當場就要奉他為主.


    基裏曼婉拒了這詭異的權力來源,但也沒有完全拒絕。


    他借用了領主家族的藏書室,想要搞明白這一切到底是怎麽迴事,可惜的是,他的時間並不多,因為綠皮們又到了。


    沒有猶豫,基裏曼當即參加了這場戰爭。這一次,有著訓練有素的士兵幫助,他總算是沒有再咽下一次失敗.


    但勝利是次要的,當務之急是將他從腦海中莫名其妙獲取的知識驗證。


    葡萄酒、油脂以及任何能夠引起烈火的東西都是他的目標,如果這個辦法能夠成功,那麽他說不定就能成功破解領主藏書室內記載的綠皮們總是能夠死灰複燃的秘密。


    到了那個時候,一場真正的勝利便唾手可得。


    隻是,在那之後呢?


    基裏曼茫然地透過頭頂的鬱鬱蔥蔥看著天空,忽地苦笑起來——還是別想那麽多,專注於眼前事吧


    他沉默著坐起身,眼角的餘光自然而然地將一頭藏在山林間的野獸捕捉到了。那是一頭母鹿,她正隔著一條小溪凝視基裏曼。溪水平靜,緩緩流淌,她的眼睛是那樣安靜。


    基裏曼迴以同樣的凝視,心中自然而然地誕生出了一種說不清的寧靜。


    他甚至情難自禁地微笑了起來,當然,這微笑僅僅隻持續了很短的一段時間。他想起了自己曾經做的事情,盡管是生存所需,可是.


    他收斂起笑意,咽下惡心的衝動,慢慢地站起了身。然而就在此刻,那頭母鹿卻朝著他走了過來,她走的很小心,很謹慎,但沒有後退,也沒有停止。


    基裏曼皺起眉,試圖趕她走,但是,無論他如何揮手,發出威嚇般的聲音,這頭美麗的生物也沒有退縮。她穿越小溪,濕漉漉地帶著森林的氣息來到了基裏曼身邊,抬頭聞了聞他。


    羅伯特·基裏曼以顫抖的雙手摸了摸她的臉頰。


    他心中的痛苦與悔恨,村鎮的毀滅,他身上的謎團,以及對偷來身份的不信任所有的這些東西,都暫時地被他忘卻了,隻剩下這頭母鹿和她平靜的唿吸。


    然後,一隻漆黑的鳥悄無聲息地自他頭頂振翼而過。


    基裏曼忽然感到一陣饑餓湧上心頭,實際上,這不是簡單的饑餓,而是一種足以摧毀人類理智的瘋狂衝動。他感到口舌生津,喉頭情難自禁地上下滾動,看待母鹿的眼光也悄然變化.


    基裏曼猛地鬆開手,難以置信地後退了兩步,勉強掙脫了本能的舒服。


    怎麽會?!他捫心自問。他在出戰前吃夠了食物,這場戰爭不可能將他消耗到這種程度


    他痛苦地思考著,努力地想要束縛本能,可那頭鹿卻又往前走了幾步,追了上來。


    透過她漆黑的眼睛,基裏曼看見了自己的臉,那是一張猙獰而扭曲的臉,牙齒外露,嘴唇因為過度的緊繃而泛白,雙眼中僅存單純的饑渴。


    眼見如此醜陋之物,他那根僅存的理智之弦終於在此刻繃斷。


    一秒鍾後,他便把這頭美麗的生物開膛破肚。她的鮮血飛濺而出,她的血肉開始在基裏曼的唇齒間徘徊,那樣美好的滋味彌漫於舌尖之上。


    肉質何其鮮嫩,鮮血何其甘美,她死前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基裏曼意識模糊地吃著,臉上一片汗淋淋,他毫無知覺,渾然不知一隻黑鳥正在他頭頂投下愉悅的凝視。


    他吃得渾身是血,碎肉滿臉,指甲內卡滿皮毛的碎屑,但依然非常專注。他掏出她的內髒,塞入口中,從心髒開始,一直到肺、肝以及一個濕漉漉,還沒睜開眼睛,還在喘氣的幼小存在。


    羅伯特·基裏曼忽然愣住了。


    他像是第一次睜開眼睛的新生兒,或從未擁有過視力的盲人那樣,以這般震驚的目光看向了自己手中,看向了那頭即將死去的幼鹿。


    他.嘔吐。


    他還想哭泣,但沒能成功。然後,他聽見一個腳步聲從自己身後傳來,帶著警惕,以及樹葉與樹枝在盔甲上摩擦的聲音。


    “大人?您遲遲未歸,所以我跟著您留下的痕跡找了過來——”


    基裏曼猛地迴過頭,看見一個滿麵驚愕,並且正在轉化為恐懼的騎士。


    他站起身,朝他撲去。


    在他頭頂,黑鳥振翼起飛。它十分愉快,祂也十分愉快,但祂總是能看得更遠一些的。


    祂的目光不僅僅隻存在於這個偏遠的蠻荒世界,還同時存在於諸多不同之處,祂著迷地看著這些不同的羅伯特·基裏曼,並十分惡趣味地依照原體的天性,對他們依次分類。


    食人,尚未食人,邪惡,守序,混亂祂在一瞬之間處理完了這件事,卻唯獨遺留下了這一個未曾做分類。


    祂把他單獨地挑了出來,放在一邊。


    “命運.”祂情難自禁地竊笑,並低語。“你能反抗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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