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圖傑阿放下了手裏的槍。


    他順著那些破碎畫麵的指引一路衝進了豪宅的底層,沒有人阻攔他,負責這項工作的人都已經死去。


    而這裏並非他想象中的昏暗地牢,它和牢籠實際上根本搭不上任何關係。硬要說的話,這裏反倒更像是一座倉庫。


    因此,盡管他成功地抵達了豪宅的地下,他也還是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許多安置著玻璃罩的鐵床將這個巨大倉庫的兩端占得滿滿當當,每一張鐵床的末尾都有一根冰冷的黑色線纜,延伸而出,在地板上蔓延,最終連接上了一個複雜的機器集群。


    它位於倉庫中央,已經停止了運作。那臃腫不堪的外形看上去非常醜陋,六根像是散熱用的管道從機器背後高高豎起,沒有任何熱氣從中出現。


    圖傑阿看不出它的具體用途,好在這是個機器集群,他繞著它走了兩圈,總算認出了包括營養輸送器在內的一係列低廉維生機器。


    就這樣,他猜到了它的用途,因此更多被潛藏起來的真相就此撲麵而來,他忽然就明白了這裏是什麽地方。


    就像人們養殖格洛克斯獸一樣,這裏也是楚帕尼·莫蘭養殖孩子們的地方,這個機器就是他的全自動喂食槽。


    圖傑阿緩慢地抬起頭,看向了位於機器中央的巨大沉思者屏幕。那些孩子們跟著他來到了這裏。他們照亮了四周,讓這塊本該漆黑的屏幕有了反光的餘裕,圖傑阿就此清晰無比地看見了自己的臉。


    他開始覺得荒謬了,甚至有種想要放聲大笑的衝動。


    這怎麽可能呢?就算這些靈魂真的存在,他們又憑什麽真的.照亮他?


    沉思者屏幕中的那個男人麻木地扯動了一下嘴角。


    過了一會,圖傑阿離開了這個複雜的機器。


    他漫無目的地開始在鐵床間漫遊,跌跌撞撞,大汗淋漓。這種看似隨意的挑選一直持續到他差點被一張鐵床絆倒才結束。


    在尚未散去的靴子和床腳的碰撞聲中,圖傑阿彎下了腰,用手掌貼上了那堅固的玻璃罩。入手之感非常冰冷,凝結的水珠沒一會兒就浸濕了他的手。


    他輕輕地摩擦兩下,一張正在沉睡的稚嫩臉龐便出現在了眼前。


    這是個男孩,大概不會超過十歲。


    他的鼻子下麵連接著兩根透明的膠質管道,一些透明的液體在其內停留,已經不再流動。右側額頭上有一個深深的傷口,沒有再流血,卻能通過它窺見慘白的頭骨。


    看著它,圖傑阿的腦海中湧起了一陣幻痛。他終於明白幻象中的那把手術刀到底做了什麽了


    圖傑阿盯著這個男孩看了好一會兒,直到確定他不會再產生任何唿吸,他方才直起腰。


    他又開始頭暈了,這次更為嚴重,連站都站不穩。他轟然倒地,像是一塊石雕那樣撞在了地磚上。


    過了好一會,圖傑阿才抓著鐵床的邊緣慢慢地站了起來。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心中充斥著燃燒般的憤怒。


    他恨不得衝上地麵,讓那個該死的貴族活過來,然後一顆一顆地敲碎他的牙齒


    懷揣著這種可怕的思緒,圖傑阿慢慢地站穩了腳跟。就在此時,他眼角的餘光卻瞥見了一個熟悉的靈魂。他扭頭看去,又看見了那個女孩。


    她麵無表情地站在他麵前,她一言不發,什麽話都不說,隻是舉著左手,指向了某張床鋪。


    圖傑阿順著她的指引,慢慢地走了過去。


    他仍然心存僥幸,希望這張床上躺著的孩子還保有生命體征。可是,現實永遠要比幻想中的世界殘酷一萬倍。


    等到他擦幹淨玻璃上凝結的水珠,仔細觀察數秒後,他便頹然得出了一個結論——這個躺在鐵床上的女孩同樣沒有任何唿吸。


    她的臉上凝結著水珠,像是眼淚一般從淡色的睫毛下方滑落。


    “她得到了安息,沒有疼痛,先生,就像是睡了一覺。”女孩趴在玻璃罩上說。


    “什麽?”圖傑阿本能地問,他的大腦一片空白。


    “她是我的妹妹,我們是一起去慈善院的”


    女孩抬起頭,看了一眼圖傑阿。她慘白且虛幻的臉上竟然表現出了一種奇特的平靜,像是已經沒有任何留戀。圖傑阿低頭看去,發現那雙虛幻的手正在撫摸那張冰冷的臉。


    “我答應過要爸爸媽媽,我要保護她。所以,在他們挑人的時候,我讓她不要出聲。”


    圖傑阿鬆開握著鐵床的手,連連後退了幾步。


    眩暈之感正在產生變化,他已經嘔吐過一次了,現在卻升起了更為強烈的嘔吐感。


    憤怒、厭惡和另外一種他說不上來的強烈情緒正衝擊著他的理智防線,讓一切都開始變得模糊,唯獨那些靈魂沒有,他們眼中的火焰已經熄滅,正用空洞的眼眶凝視著他。


    看著他們,圖傑阿的直覺忽然開始預警——幾乎沒有思考,他便立刻將一個問題脫口而出。


    “你們要離開了?”


    “是的。”女孩說。“我們的複仇已經結束了,謝謝你,調查員先生。”


    “但、但是,去哪裏?”圖傑阿艱難地從喉嚨深處發出了聲音。


    沒有孩子迴答這個問題,他們隻是慢慢地轉過了身,手牽著手等待了起來,隻有那個女孩仍然站在原地,一眨不眨地看著圖傑阿。


    四周的氣溫忽然下降,難以形容的可怕酷寒在一瞬間從黑暗中侵襲而來,像是千萬把尖刀,殘忍地貫穿了圖傑阿的身體。


    他跪倒在地,哆嗦著搖晃起了頭,已經開始分不清這到底是現實還是虛幻了。那陣寒意卻沒有就這樣放過他,那些虛幻的尖刀開始繼續深入血肉,帶來更為殘酷的疼痛.


    圖傑阿忍不住慘叫出聲,他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也根本無法理解。痛苦愈發強烈,一隻手卻在此刻輕輕地搭住了他的肩膀。


    “深唿吸。”澤爾說。“保持平靜。”


    他的言語仿佛有力量——不,不是仿佛,他所使用的這種語言就是擁有力量。


    它嘶嘶作響,悠長且婉轉,帶著歎息般的語調。不知不覺間,圖傑阿竟然真的如他所說的那樣平靜了下來。


    那成千上萬把深入他身體的尖刀在此刻卻開始轉變,寒冷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溫暖的熱浪。


    它們從四肢百骸中湧起,一經出現便喚起了某種強烈的渴望。圖傑阿低下頭,喉嚨內嗬嗬作響。他忽然湧起了一種衝動.


    他握緊雙拳,一種他從未學過的語言就這樣自然而然地被他嘶嘶作響地講了出來,輕柔到和絮語無異。


    “仇怨已了.”


    轟——!


    煙塵四散,熊熊黑焰從比黑暗更深邃的彼端蔓延而來,一座虛幻的燃燒門扉憑空拔地而起,滿是低語聲的狂風唿嚎著將門扉撞開,一座陰森靜謐的破敗之城就此顯現。


    月光照亮了它,一個頭戴慘白王冠的高大黑影就站在門邊,像是歡迎一般地對那些孩子招了招手.


    澤爾更換站姿,單手撫胸,深深地低下了他的頭。


    圖傑阿眼不明白他在做什麽,可他自己也什麽都做不了。他隻能睜睜地看著那些孩子們走入其中,而後,大門合攏,火焰散去,一切都歸於無形,那股溫暖卻仍然殘留。


    它帶走了冷意,撫平了痛苦,讓圖傑阿重新擁有了思考的能力。於是,足足一千萬個問題唿嘯而來,迫使他仰起了頭,看向了澤爾。


    “這到底是什麽?”他顫抖著嘴唇問。“他們去了哪裏?這些孩子又是誰殺死的?”


    澤爾似有憐憫地看著他,搖了搖頭。


    “這是你身為伸冤人必須要麵對的事情之一,枉死者們會主動找上你你可以替他們複仇,但是,在那之後呢?你要怎麽做?”


    “是讓他們像這樣迴到死者的世界中得到安息,還是讓他們待在現世,忍受苦痛?”


    “你在說什麽?”


    “我在說那個孩子。”澤爾抬起手,指了指一旁的黑暗。


    圖傑阿轉頭看去,發現那個女孩正孤零零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深吸一口氣,扶著自己的膝蓋勉強站了起來。他慢慢地走到那女孩身前,又半跪下來,這才開始詢問。


    “你為什麽不走,孩子?”


    沉默著,女孩搖了搖頭。


    “說吧,孩子。”澤爾站在黑暗中,抱著雙手平靜地催促。


    “我想讓伱幫個忙,先生,可以嗎?”女孩終於開口。


    圖傑阿愣住了,他不知所措地看著女孩,過了好一會才想起來自己還有一個可以求助的對象。


    於是他轉頭看向黑暗,卻發現澤爾已經消失不見了。隱隱約約地響動從他頭頂傳來,然後是一句被刻意地扔下來的話。


    “按照你的準則做事吧,伸冤人,這是你們的領域。處理完一切記得迴教堂,你今夜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圖傑阿慢慢地迴過頭。看著那雙空洞的眼睛,他已經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


    利塔特拉當地時間淩晨兩點二十四分零三十六秒,澤爾迴到了那座位於第二區的小教堂。他是從鍾樓進入的,令他略感意外的是,霍斯特居然正在喝酒。


    “找到繼任者讓你心情不錯?”澤爾在他身後意有所指地問道。


    “不。”霍斯特頭也不迴地說。


    他斜靠在布道台上,雙手交叉著疊在身前,一瓶啤酒被他用兩根手指拎在手中,瓶中酒液輕輕搖曳。


    已經變迴原樣的帝皇神像悲憫地低著頭,俯瞰著這個膽敢在教堂內飲酒的牧師,卻沒有降下任何懲戒。


    澤爾仰頭看了祂一眼,順手便比劃出了一個天鷹禮。他看上去很沒誠意,實則卻非常莊重地在內心表達了自己的虔誠。


    “那你為什麽喝酒?”等到做完這件事,他才問出問題。


    “因為我想,不可以嗎?澤爾大人,你的問題未免也太多了”


    澤爾輕笑一聲,走下了台階,並慢慢地坐了下來。這些普通的石質材料竟然奇跡般地承受住了他的重量,且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如果你像我一樣經常擔當審訊者,你的問題也會變多的,霍斯特大人。”


    牧師搖搖頭:“我們非得大人來,大人去的嗎?這樣下去會沒完沒了的,澤爾大人。”


    “原來你知道這件事啊,牧師?”澤爾‘驚奇’地看向他。


    霍斯特沒有再接他的話,隻是仰起頭,一口氣將瓶中的酒液盡數飲盡。


    他似乎不經常喝酒,沒辦法體會這種飲料的美妙之處,咽下時不但皺著眉,還流露出了一種不太喜歡的神情。


    不僅如此,酒精的威力甚至已經開始打擊他那瘦削的臉頰了。


    看著這一幕澤爾忍不住發出了嘲笑,以及一句感歎。


    “第一塊恢複活性的碎片”他低聲開口。“真令人不敢相信。”


    霍斯特麵無表情地放下酒瓶,忍不住抬起右手,錘了錘胸膛。他忍不住打了個酒嗝,這才迴答澤爾的話。


    “我也不敢相信這件事。”


    “你沒遇見過什麽前兆嗎?”澤爾追問道,顯得非常好奇。“我的意思是,任何不同尋常的事?”


    “做夢算嗎?”霍斯特半開玩笑地反問。


    “什麽夢?”


    “噩夢。”霍斯特輕聲迴答。“我看見利塔特拉深陷於火海之中,惡魔們在路上橫行無阻,到處都是屍體.然後,他的雕像開始流血淚。”


    澤爾收斂笑意,平靜地點了點頭:“所以這就是你發出警報的原因。”


    “是的。”霍斯特皺起眉。“但我擔心我的行為反倒會讓這個噩夢成真。”


    “你可沒有預知的天賦,霍斯特。預言之書裏也明確地指出了一件事,任何預言或任何幻象其實都隻是對於未來的側麵推演。”


    “我們可以對預言中的事情抱有警惕,但我們絕對不可以相信任何預言——就算是康拉德·科茲本人做出的預言也是如此。”


    “你們不相信這塊碎片恢複了活性?”


    “我們相信,但我們要用一些方法來驗證此事。”澤爾麵無表情地迴答。“大部隊已經在路上了,霍斯特,沈也會親自前來。因此,你完全不必擔心。”


    霍斯特沒有再說話,他沉默著點了點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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