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卡多能聽見那聲音,那個咆哮聲.他聽得太真切了。


    那聲音是一聲來自古老蠻荒時代的尖叫,起源於人類曆史上最早的一宗謀殺,起源於兩個男人之間,一對兄弟,同一個母親的兒子。


    殺手的武器是長矛,是一根粗糙的木棍,頂尖被打磨過,裝上了尖銳的燧石。野蠻無比,原始無比,但它仍有殺戮之能。


    殺手用這把長矛刺進了他兄弟的胸膛,在飛濺的鮮血,和兩者血腥的爭鬥之間,第一宗謀殺案就此誕生。


    自此之後數萬年,它都在亞空間內迴蕩。


    它本該平平無奇,因為這絕非人類曆史上的第一次殺戮,早在語言尚未被發明的年月,殺戮就已經存在了。


    起先是拳頭與牙齒,然後是木棍與石頭,原始人披著獸皮用長矛與石斧狩獵動物,獲取飽腹之物,壯大族群,繁衍生息。


    所以這不是第一次殺戮,這甚至算不上第一次帶有恨意的殺戮,盡管那個謀殺犯的確對他的兄弟懷有仇恨——那它為何如此特殊?


    馬卡多知道原因,甚至知道它在亞空間內被賦予了怎樣惡毒的本質。


    他平靜地站著,衣袍鼓蕩,一道又一道靈能從他的胸膛中迸發,在徹骨之寒中去往一些人的耳邊。


    他暫時成為了泰拉巨大官僚係統的運作基石,唯一的基石,他存在,所以這架機器此刻才能繼續運行。但他並不在乎此事。


    他正在思考,準確來說,是反思。


    他在想,為了今日,他已經籌劃太久,但是,似乎還是不夠。


    可原因呢?是什麽才讓掌印者擁有這樣的想法?要知道,為了今日,他和人類之主已經殫精竭慮數十年。


    人類是一個無法適應長生思維的種族,有些人可以永生,但他們仍然會使用短生種的方式去看待世界。馬卡多恰巧就是其中一員,數十年對他來說絕非所謂彈指間即可消散的灰塵.


    所度過的每一日,他都在為今天做準備。


    遍布全銀河的密探可以證明此事,從泰拉宮廷中出發的一道道機密命令可以證明此事,羅伯特·基裏曼的反靈能者部隊能夠組建成功可以證明此事,數不清的事情都能為他證明。


    但是,不夠。


    不夠。


    還是不夠,就是不夠。


    對付祂們,你的準備永遠不夠。到頭來,還是隻能用犧牲去堆積,用同族的鮮血為整個種族換取一個尚算光明的未來。


    今日之後,泰拉上有多少人會死,會犧牲?


    掌印者在風雪中對自己問出了這個問題,他試圖得到答案,於是他得到了。


    他的視線在此刻分散了開來,僅在一瞬之間,竟有數千個不同的視角與畫麵同時闖進他的腦海之中。


    他看見了對情況一無所知的巢都居民,在汙水橫流的肮髒街道上仰望著被金屬與線纜切割開來的陰沉天空。


    有黑色的雪從天而降,落進了一個孩子的眼睛裏。


    她衣著破舊,頭戴不算厚的針織帽,揉起了自己的眼睛。她的父親站在一旁,推著她坐在輪椅上的母親,和其他惶恐不安的民眾一起聆聽著治安官的話。


    治安官是個留著筆挺八字胡的中年男人,他做了植入物手術,一隻眼睛被機械假眼所取代了。他正站在兩塊搭起的木板上,借助擴音喇叭向數千乃至上萬的民眾講話。


    他沒有收到馬卡多的通知,他的上級也沒有,上級的上級亦是如此,他們的級別不夠。但他仍然保持著冷靜,宣講的語調非常平和。


    他告訴民眾,那道光柱沒什麽需要在意的,那隻是帝皇無數造物中的一個正在發揮作用。帝皇希望讓這個冬天快點過去,於是他才用一個儀器創造了那道光柱,風雪很快就會停


    馬卡多能分辨出他的真實想法,治安官其實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隻是盡忠職守,維持治安。民眾正在恐慌,而他不能讓這恐慌發展成為更可怕的事,所以他選擇了謊言。


    他用善意的、自己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的謊言來彌補此事。


    和他一樣的治安官還有數百萬個,他們分散在泰拉各地,努力維持著帝國基層的秩序。陷入恐慌之人的數量卻是他們的數倍乃至十倍之多。


    人類帝國所擁有的龐大官僚係統的最底層正在緩慢地崩潰。


    然後,馬卡多看見那些還在風雪中叩首的朝聖者。


    他們仍然信仰著誕生自洛珈·奧瑞利安編纂書籍中脫胎而來的神明,念誦著教義。他們中最大的一支隊伍正在泰拉皇宮的最外圍祈禱,在茫茫雪地上排成了長龍。


    零下四十度且還在持續降低的氣溫是他們首先要麵對的第一個敵人,這些人找到了他們能穿上的最厚重的衣物,卻仍然無法抵禦寒冷的侵襲。


    狂風似冰冷的刀鋒,摧殘著他們暴露在外的軀體,就連眼睛仿佛也被割傷。他們麵朝著皇宮的方向不斷叩首,在那裏,有一道刺目的光柱直達天空。


    馬卡多探知了他們的想法,他看見了這些苦修者心中最真實的思緒,從行將就木的老人,到不過十幾來歲的狂熱少年,由上至下,通通都隻有一個念頭。


    如果這就是神明的考驗,那我們便用死亡來證明虔誠。


    我們的信仰是純粹的,我們將成為第一批殉難者,好使風雪停息


    而這仍然不是結束,掌印者緊閉雙眼,又看見了一批正在奔跑的衛兵,皇宮的衛兵。


    他們身穿黑甲,腰間有動力劍搖晃擺動,從頭到腳都一片漆黑,唯獨胸口處有金色的天鷹閃耀。他們名為路西法黑衛,天鷹是他們身份的證明,也是他們守衛皇宮的榮耀外顯證據之一。


    他們發足狂奔,逐漸和大部隊匯流,然後這點黑色便再無動靜,仿佛匯入海洋之中。各色戰甲與衣袍混在一起,戰士與戰士並肩,裝甲車和懸浮艇唿嘯而過。


    他們衝進王座之間,戰犬級泰坦也可輕鬆通過的寬敞大門見證了他們的到來,安裝著巨量儀器的大廳中喧鬧無比。


    科學家和勞工們在尖叫,從網道中逸散出的迷霧奪走了他們的心智,鮮少有人能夠抵擋。有扭曲的實體從中跑出,魔潮已然降臨於王座之前,為何會如此?


    難道先遣部隊已經全滅?


    馬卡多繼續深入,終於在網道深處看見了最先打入其中的勇士們,答案恰恰相反,他們沒有全軍覆沒,他們英勇無比,硬生生地在迷宮般的網道內向前推進了數千米。


    然而這並不足以改變整個戰局,他們可以深入,可以在身後留下一地狼狽血腥的惡魔屍骸,而邪魔們對此並不在乎,因為它們到處都是。


    從某處破口中逸散進入的迷霧已經徹底充滿了整個網道,後來者需經過它們才可前進,前鋒們也再無後退之路,唯有前進一途。


    泰坦的炮口已經變得赤紅,萬機神的仆從們在不斷地祈禱機魂平息憤怒,暫且罷手,而機魂的咆哮卻震天懾地。


    禁軍的金甲上滿是惡臭的鮮血,紅纓飄蕩,碎肉在他們腳下鋪成山堆,鮮血在他們身旁形成河流。


    寂靜修女不發一言地進行著殺戮,以爆彈與劍刃,以人類最古老的方式對抗著敵人。無言的姐妹們眼中唯有毀滅的意誌存在,無可比擬,無可形容。


    機械神甫和他們的護教軍在大聲念誦機械禱詞,前仆後繼地穩住了陣線。獨屬於他們的造物在遠超人力的一場場殺戮中詮釋了機械之美,詮釋了何謂歐姆彌賽亞的追隨者。


    他們將這件事做的淋漓盡致,哪怕是一個戰鬥機仆也可在某一瞬間綻放出獨屬於自己的光輝。


    至少在這一刻,他們是萬機神的怒火,而非單一的01數字,是一個集群,是一個隻為殺戮而戰的集群。而他們的戰友也同樣如此,在這一刻,禁軍與機仆沒有區別。


    他們殺,他們死,他們前仆後繼,毫無怨言。


    馬卡多的思緒開始繼續深入,直至抵達某種極限,不是他的極限,而是網道所能允許窺探的極限然後,他終於看見了。


    盡管隻有短短的一瞥,一個微不足道的瞬間,可他還是看見了。就在帷幕之後,祂們正在凝視此地。


    “燃燒的銀河?”


    在鮮血淋漓的羽毛之間,一隻滿是惡意的眼睛看向了他。


    “你真的以為我們會在乎此事嗎?不,那不是重點,就算一萬個世界同時燃燒,我們也並不在乎。征服不是重點,重點是這裏。”


    祂輕笑起來。


    “重點是這裏,馬卡多。”祂溫和地說。“我們的目的始終如一,現在你知道它了,伱有何感想?”


    隔著那層薄薄的帷幕,掌印者直視起了那隻眼睛,他沒有任何言語,他能給出的唯一迴答便是嘴角處緩緩勾起的一抹輕蔑微笑。


    黑暗中傳來刺耳的大笑,低沉的咆哮,平靜的歎息,以及雌雄莫辨,滿懷興趣的輕哼。


    祂們在看著他,諸神在凝視他,而人類馬卡多對此嗤之以鼻。


    神?


    這世界上沒有神。


    掌印者以靈能勾動那層薄薄的帷幕,迫使它想起了自己的職責。諸神的目光被迫離去,而馬卡多仍在。


    這是一次微小的勝利,正如此前被殺死的每一隻惡魔那樣,都是一次屬於人類的微小勝利。馬卡多沒有浪費它,他緊緊地抓住了這個機會,靈能如閃電般擊碎了厚重的迷霧。


    這一次,它們沒能立即合攏。那道閃電帶著他的思維衝向了網道深處,衝向了那輪唯一的太陽身前。


    “陛下!”


    馬卡多的聲音在人類之主耳邊響起,不是靈能通訊,而是貨真價實的,屬於蒼老的掌印者自己的聲音。


    數十年殫精竭慮,機關算盡,野心、計謀、過去,上萬場針對終末時刻的會議,推導,無數場未能下完的棋局


    在此一刻,僅此一刻,它們閃過了掌印者麵前。


    最後到來的,是一個畫麵。


    帝皇——他的陛下——被一把長矛捅穿了胸膛,透背而出。


    他的金甲好似毫無用處,融化的金屬在傷口周邊滴落,像是盔甲本身也在流血。


    做下此等惡習的人有著一張和人類之主同樣黝黑的麵龐,胡須雜亂,幾乎遮蔽了下半張臉,但這並不影響他露出一個恐怖且病態的笑容。


    他的身上掛滿了各類骨頭磨製而成的飾品,眼睛閃閃發光,其中倒映著帝皇那張正因痛苦而扭曲的臉。


    而馬卡多知道,他不是人。這個看上去像是原始部落野蠻人的東西不是人,它是一個惡魔,也是一聲尖叫。


    它在亞空間的混沌永恆風暴中獲得了淬煉——在那風暴中,時間並無意義,實際上,在那屬於痛苦和惡意的風暴中,任何事都沒有意義。


    除去它自己的意義,除去它自己的名字。


    德拉克尼恩。


    你不必知道這個名字意味著什麽,該如何解讀,那是後世的學者們需要煩擾的事。


    你也不必在乎它到底樣貌如何,因為就算它看上去與那個謀殺兄弟的野蠻人長得一模一樣,這也不是它真實的麵貌。


    你隻需要知道,德拉克尼恩是人類之敵,是帝皇之敵,是帝國的終結與毀滅。


    人類之主幾乎可以做到任何事,可以統一泰拉,讓人類重新邁向銀河,可以成為世間唯一的君王——但他無法抵擋德拉克尼恩。


    何等荒謬,何等可笑,但無論是他還是馬卡多,卻都並不驚慌。


    帝皇甚至正在微笑。


    “就是現在了,吾友。”他對馬卡多說,眼中光輝璀璨到無以複加。“喚他迴來。”


    掌印者執行了他的陛下,他的主君的命令。忠誠,迅速,一如既往。靈能以他為起點衝向泰拉各處,在這一刻,無數早已做好了準備的人以他們共同的決心說出了一句禱詞。


    它不算語言,甚至很難去判斷該怎樣讀出來。有人將它咆哮著吼出,也有人將它輕聲念誦,有人微笑,有人哭泣,有人崩潰,有人堅定如常。


    風雪止息,雷鳴響起,網道內湧起黑焰,卡裏爾·洛哈爾斯自漆黑的怒焰中現身,一把握住了那根長矛。


    還有一章捏,今天一萬。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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