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


    克萊斯特能聞到它的味道,清晰無比,但她不是多麽在乎。她隻是坐起身,在鋪著獸皮的堅硬床鋪上捂住了腹部。


    疼痛如影隨形,那野獸在三天前給她留下的傷勢到現在還沒完全恢複。


    奴隸主們已經給她治療過了,他們將她扔進了一個儀器裏,再出來的時候,她小腹上那血淋淋的傷口就已經消失了,隻剩下了醜陋的疤痕。但這並不意味著她不會痛。


    誰不會痛呢?


    這個疑問誕生,她眼前閃過一個被血遮蔽的巨人。


    他或許也會。


    「睡不著嗎?」一個人在燃燒的火把下麵問。


    克萊斯特認出了他,是那個用兩把短刀戰鬥的男人。


    他赤著上半身,胸膛上多了五道醜陋的並攏在一起的抓痕,疤痕粗大,像是某種肉色的蟲子在他的皮膚下扭動,並頂起了可怕的輪廓。他正用短刀刮擦著自己的小臂。


    「你叫什麽?」克萊斯特問。


    男人笑了——在角鬥士們之間,互相詢問姓名是一種尊敬的表現。大多數人都會在兩到三場戰鬥之內死去,因此互通姓名也就成了一種不必要的舉動。


    「卡雷利安。」他說。「來自諾爾沙地。」


    「沙地?我來自森林。我是克萊斯特。」克萊斯特說。「但我不知道那森林叫什麽,我是被捕奴隊抓來的。」


    「不知道也沒關係。」卡雷利安搖搖頭。「我們遲早都會忘記的,角鬥場的沙坑會掩埋一切。」


    「它埋不了我。」


    「或許吧。」卡雷利安如此迴答,聲音很輕,帶著一種無所謂。接下來蔓延的則是沉默,他們都沒有再說話,而克萊斯特其實知道,已經有很多人醒了,正睜著眼在他們的床鋪上等待。


    石壁安靜,並不顫抖,已經是深夜,他們沒有戰鬥要打,達官貴人們已經離開了角鬥場......


    安靜。


    但不是那麽安靜——因為,在岩壁的最深處,所有人都能聽見一種蔓延而來的怒吼。


    「不敗者。」卡雷利安輕聲開口,聲音裏帶著一種篤定。「是他,不會錯。」


    「你很了解他嗎?」克萊斯特問。


    「我見過他五次,如果算上三天前那一次的話,就是六次。」卡雷利安搖搖頭,轉過身,趴在火把下的岩壁上舒展了一下身體,展示了一下他纏繞在腰上的凱旋之繩。


    它並不長,但多數都是紅色,隻有六個是黑色。


    凝視著它,克萊斯特陷入了沉默。


    凱旋之繩——角鬥士們的傳統,它是一道從腰部脊椎開始沿著腰部蔓延的傷疤。


    每次角鬥以前,他們都會沿著以前的傷疤劃開一個小口,如果贏了,那麽,它就會自然長好,就會變成紅色。如果輸了,他們就會在傷疤裏撒點土,這樣,結疤後,那個節點就會變黑。


    卡雷利安的凱旋之繩證明他失敗過六次,但他沒有死,這說明他足夠幸運——或者足夠不幸。


    一次次逃脫死亡的角鬥士在角鬥場裏也是備受奴隸主青睞的,而被他們看上的人,下場都不會太好。


    「六次失敗?」克萊斯特問。


    「六次失敗。」卡雷利安轉過身,點了點頭,表情平靜。


    岩壁深處仍然有那可怕的怒吼傳來,他靠在岩壁上,手指應和著咆哮的聲響輕輕敲擊,仿佛在為那個憤怒的人伴奏。看著他的動作,克萊斯特卻突兀地有了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衝動。


    她跳下床,從一旁的長桌上找到了一些殘羹冷飯,並挑選出了其中那些還能吃的部分。她將它們倒進一個瓦罐裏,隨後便搖搖晃晃地走進了黑暗之


    中。


    角鬥士們居住的地方是人為挖掘出的地下岩洞,四通八達,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床鋪與房間,但是,隻有一個人能享有單獨的房間。


    「你打算去找他嗎?」卡雷利安的聲音從火把下傳來。


    「是。」克萊斯特簡短地迴答。


    「那麽,我和你一起去。」


    ......


    ......


    一段時間後,他們抵達了目的地。


    克萊斯特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她隻覺得自己在黑暗裏瞪大眼睛找尋路線找的眼睛都要瞎了,所有東西都在黑暗中變成了模糊不清的輪廓,


    就連卡雷利安也是一樣。好在他要冷靜得多,一路上,他不發一言,但總能在克萊斯特快要摔倒的時候扶住她。


    而現在......他們站在了一個岩洞的入口處,有兩隻火把在岩壁上靜靜地燃燒,也帶來了唯一的光亮。不過,盡管如此,這岩洞內裏的黑暗卻依舊深邃。


    「安格羅尼厄斯?」她唿喚。「我給你帶來了食物。」


    黑暗中沒有迴答,隻有某種低沉而緩慢的喘息,仿佛一個人即將被他自己的血液溺死那般駭人。


    「安格羅尼厄斯?」克萊斯特繼續唿喚,但仍然沒有得到迴答。


    站在她身邊的卡雷利安搖了搖頭:「那不是他的名字。」


    「什麽?」


    「那不是他的名字。」卡雷利安重複了一遍,然後伸手拿過裝著食物的瓦罐,接替了她的工作。


    隻不過,他並沒有喊那個冗長複雜的音節,而是喊出了一個短音節的詞語。


    「安格朗。」對著黑暗,他如此唿喚。


    再然後——地麵開始震顫,克萊斯特挺直脊背,突兀地聞到了一陣極其濃厚的血腥味。


    她緊緊地盯著那岩洞入口處的黑暗,眼睛一刻不眨,此前那種曾經被汗液侵入的疼痛感又迴來了,甚至更為劇烈。幾秒鍾後,一個巨人撞碎了黑暗,出現在他們麵前。


    他的臉神經質地抽動著,三天以前,克萊斯特沒有看清他的臉,但她現在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她看見漆黑的鐵做成的線纜,用它們的倒勾深深地刺入了這巨人頭頂的血肉之中,並延伸其後。他的眼睛是一種渾濁的淺藍色,深陷於眼眶之中,而其下的細節,則全部都被血液淹沒了。


    他的鼻子在淌血,不是滴流,而是如同洪水般衝刷而過,將下巴連同整個脖頸都衝刷成了一片猩紅。他的表情則是一種可怕的威脅與憎恨的混合,他呲著牙,仿佛一隻等待啃噬血肉的惡獸。


    克萊斯特突兀地感到一陣恐懼,但那被稱作安格朗的巨人卻看也沒看她。


    「你來做什麽?」他用銼刀互相摩擦般的聲音問。「我說過你們都不要再來找我。」


    「來給你送食物。」


    卡雷利安揚起手裏的瓦罐——克萊斯特則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麽不挑選一個大點的器具,這個罐子對他們來說已經夠大,但對於那個正站在黑暗中流血的巨人來說卻遠遠不夠。


    「我不需要食物。」


    安格朗生硬地迴答,他的臉又開始抽搐了,那些深陷於他血肉中的線纜開始閃閃發光,猩紅的色澤一閃即逝。而克萊斯特則很確定她剛剛有看見它們的抽搐,盡管隻有一瞬間之間,但她不會看錯。


    「它又開始咬你了嗎?」卡雷利安問。


    「明知故問。」安格朗冷笑起來,但是,在這短暫的笑容之後,他卻低吼一聲,抬起右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低沉的喘息隨之而來,還有一種幾乎令人感到顫栗的低沉嚎叫。克萊斯特兩腿一軟,情難自禁地跪在了地上


    ,為那可怕的聲響而感到恐懼。


    過了一會,安格朗鬆開了手,他咕噥一聲,若有所思地盯著自己鮮紅的掌心,但並不說話,隻是沉默。


    又過一會,他抬起頭,淺藍色的眼睛裏有種困惑,仿佛並不能很好地去理解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麽似的。然後,他看了克萊斯特一眼。


    「你在害怕。」他用鐵錘擊打鐵氈般沉重的聲音說。「但這沒事。」


    「你好了嗎?」卡雷利安問。


    安格朗笑了,那張被摧殘的臉上扭曲著抽動了起來,他的牙齒探出嘴唇,在鮮血的襯托下顯得極其可怕,而這就已經是他能做到的極限了。他盤腿坐下,搖了搖頭。


    「永遠也不會好的。」他簡短地說,抬起手,指了指那些蔓延至他腦後的線纜。「它在吞噬我。」


    「別說胡話。」卡雷利安走上前去,迎著巨人猙獰的眼神將瓦罐遞給了他。「那東西不可能贏過你,你是不敗者。」


    安格朗發出一聲低沉的冷哼,仿佛是在嘲笑,又仿佛隻是在因為疼痛而發出抑製不住的聲響。他拿起瓦罐,從幹癟的麵包與黏糊的肉湯裏找出了一塊骨頭。他將這塊骨頭放入嘴中,用牙齒輕輕地咬碎了它。


    哢嚓、哢嚓、哢嚓。


    「快走吧。」在咀嚼的間隙,安格朗如此說道。「如果你們不想落得和老歐伊諾茅斯一個下場的話。」


    卡雷利安歎了口氣:「歐伊諾茅斯的死和你無關。」


    「有關!」安格朗低沉地咆哮起來,不像是反駁,更像是一種可怕的宣判。「他的死要算在我頭上!」


    卡雷利安搖了搖頭,他拉起克萊斯特:「這是克萊斯特,提出要來給你送飯的人。」


    安格朗停止住進食的動作,再次看了她一眼。在這一刻,克萊斯特感到無比的緊張。她凝視著那巨人淺藍色的眼睛,害怕自己在裏麵看到一種不屑一顧,但她沒有。


    她隻看到一種一閃即逝的複雜情緒,像是同情,或悲憫——而這兩種情緒,她都無法理解。


    不過,它們隻出現了短短的一瞬間。再然後,那雙眼睛裏就隻剩下了血腥的怒火。


    血絲攀爬其上,他發出一聲嚎叫,上下顎猛地碰撞,破碎的骨茬噴出唇齒之間,鮮血再次從鼻腔內潺潺流出。他怒吼著站起身,克萊斯特幾乎以為他要撲過來殺了她——但他沒有。


    名為安格朗的巨人隻是轉過身走迴了黑暗之中,並在此之前說出了他的名字:「安格朗!」


    「離開!」然後他咆哮,聲音有如碎石錘砸在地麵上的巨大響聲,可怕到無需迴響也能讓人捂住耳朵。


    卡雷利安歎了口氣,沒有再說什麽,拉著克萊斯特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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