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停地墜落,形似一種可怕的刑罰。


    酸雨的臭氣會讓任何聞到它的人在頭半個月裏痛不欲生,為自己被折磨的鼻腔感到悲傷。但是,隻要時間一過,他們就不會再在意這份折磨了。


    因為新的折磨已經降臨。


    工廠。


    用諾斯特拉莫語說的話,工廠是四個音節。很拗口,而且,如果根據工廠的全名來念的話,這個音節會增加到一個可怕的地步。


    所以工人們隻會用四個音節來稱唿。


    反正,在哪一間工廠工作又有何區別?最終的結果都是染病,死在棚戶區。他們對此早有預計,並不感到如何悲傷。


    畢竟,絕大多數人都早已麻木。


    一個瘦骨嶙峋的男人蹲在自己家中的角落,佝僂著背。


    他的姿態很怪異,如若一個人想要舒適的蹲下,就不應該將背突起成那樣,可他就這麽做了。


    不僅如此,他甚至沒有覺得有何不適。


    酸雨打在他頭頂破爛的木板上,從縫隙內侵襲進入他的家,在地麵上製造出了淺淺的水窪。男人的表情很呆滯,並不打算說話,或對這些雨形成的水窪做什麽。


    他隻是忍受。


    門外傳來隱約的咳嗽,還有一個腳步。在雨幕中,這兩樣東西越來越近,直到一個推開門的聲音壓過了它們。


    “約瑟夫!”一個人在門口沙啞地喊。“又多了!”


    “......什麽?”


    “死人又多了!”


    喊他的人用一種夾雜著恐懼與某種複雜情緒的語氣說道。“是他做的,絕對不會有錯!血在牆壁上,還有字!”


    約瑟夫咳嗽了一聲,緩慢地站了起來。他瘦骨嶙峋的身體在黑暗中緩慢地展開,看上去醜陋的令人吃驚。這個男人咳嗽著,開始穿自己僅有的一件外套。


    然後,他問:“列去了嗎?”


    “去了,他把那些字也記下來了!”


    “隻是記下來而已......”約瑟夫咕噥了一句。“他又不識字。”


    “別說了,快過來吧!”喊他的人興奮地轉過身遠去了,病痛的身體從未如此雀躍過。他那雙渾濁的眼睛內閃著一種光,一種有別於麻木的光。


    但是......它也並非希望。


    約瑟夫搖了搖頭,緩慢地走出了自己的家門。


    棚戶區的路上已經有不少人正在行走了,他們近日無需去工廠進行工作,但在這個時間,能看到這麽多人一起朝著某個方向行走,也是一件相當令人摸不著頭腦的事。


    好在約瑟夫不會。


    他知道他們要去做什麽。


    他默不作聲地跟上隊伍,在酸雨中緩慢地行進。惡臭的雨打濕他的頭發,打濕他的衣服,裸露在外的皮膚被灼燒到疼痛不已,但他統統不在乎。


    ——他的眼中也閃著那種光。


    不知走了多久,他們抵達了目的地。一座高聳的尖塔在陰森的雨幕中俯瞰著這些瘦弱的、衣不蔽體的鬼影。他們抬起頭,凝視著它。


    約瑟夫聽見人群前端傳來了一些輕微的交談聲,於是他開始繼續向前。這件事對於他的身體來說很不容易,擠過幾個人就讓他開始喘息了,但他並不覺得累,隻是一直向前。


    幾分鍾後,他抵達人群最前端。


    “永夜在上啊......”他聽見一個人正在喃喃自語,聲音裏有種難以壓製的恐懼,但是,也不僅僅隻有恐懼。


    是的,永夜在上。


    約瑟夫瞪大眼睛——他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隻知道看,他也隻能看。


    那座無人的尖塔前的台階上鋪滿了屍體,橫七豎八,幫派們睜著無神的雙眼凝視著天空。酸雨從天而降,砸入他們的眼眸之中,摔個粉碎,也帶起一點鮮血。


    幾行由鮮血鑄就的字符在屍體旁的牆壁上安靜地瞪視著他們。


    “約瑟夫。”


    一個聲音輕聲唿喚,然後,一個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約瑟夫轉過頭,看見一張蒼白且年輕的臉。


    “列......”


    “真可怕。”列說。“他最近殺得越來越多了,而且到處都是,不是嗎?”


    “是啊。”約瑟夫愣愣地迴答,又將頭轉了迴去。盯著那些屍體看個不停。


    過了一會,約瑟夫突然問:“你都記下來了嗎?”


    “是的。”


    “卡列斯他們找到了識字的人嗎?”


    “據說城東有,一個老人,以前是在工廠內替大人們算賬的,他會識一點點字。”


    列一邊說,一邊搖了搖頭。“但我們不確定這是不是真的,因為城東最近死了很多人......啊,我們要走了。”


    他拉住約瑟夫的肩膀,帶著他向後走去。一些劇烈的喝罵聲從他們身後傳來,甚至還夾雜著幾聲劇烈的強項。約瑟夫渾身一顫,將頭深深地埋下了。


    “看來我們這次比較倒黴。”列低聲說道。“他們居然也來了......下雨天,他們不是不出門的嗎?”


    “別說話了......”約瑟夫低聲迴應,語氣急促。“趕緊走吧。”


    “怕什麽?”列用一種強裝出來的平靜語氣說。“他在找他們呢。”


    他們不再說話了,隻是跟著人群,一點點地在酸雨中蠕動了起來。而那罵聲仍然沒有停下,但人群也沒有反抗。


    他們早已習慣。


    行走——繼續行走,他們走過來時的街區,在幫派們或不懷好意或冷淡的注視下一點點地被趕迴了原本的棚戶區。在進入這裏的那一刻,約瑟夫終於鬆了口氣。


    他抓住列,小聲地說:“下次別說那種話了。”


    “哪種?”


    “你知道是哪種,列,如果被他們聽見,你會死的。”


    “那就死吧。”列滿不在乎地說。“反正他們也會死,他會替我殺了他們的。”


    “你怎麽知道他會不會?”


    “他一定會。”列篤定地說。“你見過他殺其他人嗎?沒有。對不對?全是幫派,還有那天的那兩個......”


    “隻有你們幾個看見了。”約瑟夫小聲地說。“老實說,就連我也不怎麽信,那些大人怎麽可能會死?”


    “伱不信就算了,約瑟夫。”


    列搖搖頭:“總之,就這樣吧。”


    “等等。”


    “怎麽了?”


    “你的牆壁不是已經寫滿了嗎?”約瑟夫問。“那些字......你的牆壁還有空地給它們?”


    列愣了一下,他思索了一會,點了點頭:“滿了。”


    “那就來我家。”約瑟夫轉過身,開始將他往自己的屋子帶。


    路邊有不少咳嗽的人正在接受酸雨的洗禮,一些人已經死了,而另外一些人還活著。他們對酸雨的灼燒無動於衷,隻是冷冷地凝視著陰鬱的天空,不發一言。


    他們沒有看他們。


    幾分鍾後,約瑟夫推開門,列走了進去,避開了地上的水窪,而約瑟夫也沒有關門。他知道,列接下來要做的事需要一點微小的光。


    “你這塊牆倒還不錯。”列說。


    “爛木頭。”約瑟夫笑了。“是還不錯。”


    列也笑了,他彎下腰,從自己的鞋子裏抽出了一根煤炭——這是他用三天的食物配給從另一個人那裏換來的。


    煤炭可以在牆壁上留下痕跡。


    他走進那麵爛木牆,開始細致地寫,每一筆都很小心。


    “......你覺得他真的是,呃,鬼魂嗎?”過了一會,約瑟夫突然問道。


    “我不知道。”列低聲迴答。


    “你不知道?”


    “我當然不知道,約瑟夫,我又沒見過他......但他肯定存在,不是嗎?”


    “這個倒是......”約瑟夫咕噥著說。“他肯定存在。”


    他點點頭,隨後竟然不自覺地笑了一下。“他肯定存在。”


    “而且,他們找不到他。”列也笑了。“他們每天都在找他,但他們就是找不到他。”


    “所以,他是鬼魂?”


    “我不知道。”


    “他一定是。”約瑟夫篤定地說。“我聽圖釘說過,隻有鬼魂才能做到這種事。”


    “圖釘死了很久了,約瑟夫。”


    “反正他說過。”


    列歎了口氣。“好吧,他說過就說過——我寫完了。”


    約瑟夫吃了一驚,他立刻走上前來,結結巴巴地揮舞起手臂:“我能,我——我能看看嗎?”


    “當然可以。”列彎下腰,將那節煤炭塞入自己的腳後跟。


    他沉悶地說:“但你也看不懂啊。”


    “你不也看不懂嗎?”約瑟夫不服氣地說。


    “大家都看不懂——所以,你要看就看吧。”


    列站起身,歎了口氣。


    他們就這樣並肩而立,在狹窄而破敗的棚屋內借著一點外界投射而來的破碎光線觀察起了牆壁,那三行黑色的字是如此明顯,又是如此地令他們難以理解。


    他們理解不了他們所使用的語言。


    過了一會,列輕輕地開口了。


    “我希望他們全都死掉。”他輕柔地說。“你呢,約瑟夫?”


    “......我也是。”約瑟夫呆愣地說。“但他會幫我們嗎?”


    “他會的。”列再次用上了那種篤定的口氣。“他已經在幫我們了。”


    雨還在持續,而在這些窮苦的工人們無法聽見的遠方街區之外,有混亂的槍聲與慘叫聲交替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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