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漆黑,一如既往。雨也是如此,和往常一樣永無止息地下著。諾斯特拉莫經常下雨,但卻沒有雷與電,隻有傾盆而下的狂躁雨幕。


    在諾斯特拉莫,雨就是這樣。它們並非來自於自然。它們是貴族們從上巢傾倒而下的廢水。


    在層疊的尖塔之間,有無數的加熱器正耐心地等待著。


    它們沒有知覺,但已經被設定好了程序。究其一生,它們都在等待這些雨水,等待它們變成凝結的雲霧。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這些雨會以另一種形態一點點地再次上升。


    它們會經過古老的機器,在轟隆作響的管道間安靜地被運輸,最終變成為貴族們提供的暖氣,好讓他們隻披著人皮也能在華美的宮廷中翩翩起舞,而不必失了風度。


    這簡直就是對諾斯特拉莫生態最好的描述:好處皆屬貴族,下巢的人們隻配被酸雨灼燒皮膚,被臭氣縈繞,最終在陰溝裏變成發爛的屍體。


    卡裏爾依舊蹲踞在那隻巨大的石像鬼上,他披著鬥篷,酸雨傷不到他。雖說氣味仍然酸臭,但這是可以忍受的。


    他凝視著下方,映入眼簾的那一片混亂讓他蒼白的臉上泛起了一個冷冽的笑。


    不出他所料,幽魂犯下了每個初出茅廬的狩獵者都會犯的錯——他隻顧著眼前的敵人,而忘記了關注那些仍然待在黑暗中的。


    大意永遠是頭號敵人。


    狩獵者們可以在黑暗中來來去去,但這並不意味著黑暗包容他們。實際上,黑暗也會在某些時刻變成怪物,吞噬他們的血肉。


    卡裏爾站起身,鬥篷在風中被輕微吹動。他並沒有出手幫忙的意思,隻是冷眼旁觀。


    就像他說的那樣,這是一場隻屬於幽魂的單獨狩獵。


    不過......


    他冷笑著搖了搖頭,眼中有深寒的藍光一閃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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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逃。


    幽魂在黑暗潮濕的牆壁之間來迴縱跳著。他手腳並用,爬上了一個又一個的房頂,在因雨水而變得潮濕的磚瓦之間不停地跳躍。


    有時,他腳下的磚瓦裏會傳出惴惴不安、滿懷恐懼的小聲驚唿。但大多數時候,都是子彈在迎接他。


    偶爾,他也會下落,落進一灘垃圾或肮髒的泥濘之中,然後狼狽地爬出來,繼續奔跑。


    他一刻都沒有停。


    可這無濟於事,他身後的追兵已經追了他大半個晚上了。目前看來,他們仍然沒有要停止的意思。


    他們窮追不舍,依靠一種二輪的快速行進載具在街道上不停地追逐著他。幽魂不知道它的名字,也實在是懶得關心。他目前有更為緊要的事要做。


    槍聲在雨幕裏大作,始終不停。


    那些子彈唿嘯而過,有好幾次甚至是擦著他的頭皮飛過的。


    粗野的喊叫聲從腳下的街道傳來,伴隨著引擎的轟鳴混雜在了一起。當它們穿過雨幕,抵達至幽魂的耳膜時,聽上去已經不再像是人的聲音了。


    幽魂不明白。


    他不明白他們為何如此執著,也不明白他們為何這樣瘋狂,更不明白他們到底是怎麽在常年嗑藥的同時還擁有如此良好的視力的。


    但是......


    幽魂想,卡裏爾沒有說錯。


    他真的應該保持安靜的。


    他殺了那個女人,但還要殺更多。卡裏爾說,要清理幹淨整個幫派。於是他走出了那間房間的大門,開始在那棟陰森的三層建築內殺戮。


    事情進展的很順利,沒有人發現他。他就像是一陣吹過走廊的微風般帶走了生命的溫度。但他忘記了一件事。


    他忘記了關窗。


    暴雨唿嘯而入,狂風吹動窗戶,讓它撞在牆壁上砰砰作響。地板逐漸被酸臭的雨浸濕了,混雜著血液一起滲入了地毯之下,最終穿透了地板,落至了某人的頭頂。


    事情就是從這裏開始變得不妙起來的。


    當警報與吼叫刺穿夜幕的那一刻,幽魂便意識到,有些事要發生了。他的預感一向很正確,他立刻選擇了離開,但卻為時已晚。


    他還是被發現了。


    起初,隻是幾個零散的追逐者。在僅僅幾分鍾後,他們就增加到了三十幾個人。


    短短的半個小時後,這個數字變成了三位數。至於現在,幽魂認為,最起碼有四個以上的幫派在追逐他。


    他們甚至都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但他們喜歡行使暴力。


    這是一種後天賦予的權利,是被壓迫的反麵,是苦難的終結。


    他們心滿意足地進入其中,為了一個素未謀麵之人的血肉而在黑夜裏發足狂奔,興奮地吼叫,同時將沿路所見的無辜者統統趕盡殺絕。


    沒有原因可循。


    就像是一場狂歡節,而他不是參加的人,他隻是狂歡節的獎品,所以他開始跑。


    每個人類都要學會走路,進而學會奔跑,他自然也不例外。他在很久以前就已經學會了奔跑,無師自通。


    隻是,在過去,他超人的體力讓他從未感受過奔跑的疲累。


    現在,幽魂感受到了。


    唿吸變得艱難,心髒跳動的速度快到幾乎讓他難以在運動的間隙保持身體平衡。


    他的聽力也開始逐漸衰弱,隻剩下一種單調的噪音。雨水從天而降,浸濕他的衣服,在蒼白的皮膚上留下了蜿蜒的線條。


    其中有不少甚至劃過了他的眼角,從下巴滴落。它們會讓常人感到灼燒的疼痛,而對幽魂來說,他卻隻感到溫暖。


    但他不想這樣。他不想被它們溫暖。


    奔跑著,幽魂不自覺地發出了一聲低沉的咆哮。


    它從他的喉嚨裏誕生,卻不被他自己所熟悉。在這聲音出現的第一秒,他甚至錯誤地以為是某隻怪物在黑暗中對他吼叫。


    到了下一秒,他才意識到,那是自己的聲音。


    ——然後到來的,是疼痛。


    從後背席卷開來,痛的要死,痛的讓他幾乎無法反抗,無法唿吸,無法保持思維的冷靜。


    他再也無力保持平衡,雙手在雨幕中舞動著,隨後,他重重地摔倒了,倒在一片鋪滿瀝青的屋頂之上。


    我正在流血。幽魂痛苦地想。


    他不會錯失這個殘酷的事實,血液在某種程度上與生命無異。他重視它們,卻無力挽留它們的離開。


    恍惚之間,幽魂竟然聽見了它們的聲音。


    “再見,再見,再見。愚蠢的孩子啊,我們要離你而去啦,黑暗將擁抱你。歡迎它吧。”


    不。別走。求你們。


    幽魂再次從喉嚨裏發出了一聲模糊的吼叫。


    這不是他第一次被子彈擊中了。


    早在過去,當幽魂還在一個礦洞裏靠著老鼠生存的時候,他就被礦洞的主人用劣質的槍械射中過。


    在那彈丸觸及他的血肉,為他帶來疼痛的後幾秒,當時甚至連話都不會說的幽魂便意識到了他正被人槍擊。


    他甚至不需要去思考,這件事就突兀地從心中冒了出來。然後是更多冰冷的詞語——射中他的那把槍的種類、子彈的口徑、受傷後應該要做的事......


    這次也不例外。


    他趴在冰冷的屋頂之上,心中湧起了幾個生僻的名詞。其中之一是他現在非常需要的,可幽魂卻沒有去管它們,他隻是想爬起來,然後繼續跑。


    這是他今夜所犯下的最大的錯誤。


    我必須離開。


    我必須......遠離黑暗。


    他的思緒很混亂,因此,在背部感受到一陣強到仿佛連血肉都要被活生生撕裂的拉拽感與疼痛之後,幽魂才猛然驚醒。


    並發覺了一件事。


    那深埋於他背部血肉之中的東西,不是子彈。


    “抓住它了!”


    不。不。我不能——


    幽魂瞪大眼睛,發出了淒厲的咆哮。疼痛讓他眼前蒙上了一片血紅的薄霧,更為糟糕的一點在於,有東西正在將他往下拉去。


    下麵是什麽?


    他不知道。


    是地麵嗎?還是肮髒小巷裏的垃圾桶?亦或者,是上百個手持槍械,虎視眈眈地等待著他的幫派成員?


    他沒有時間思考了,他開始墜落。幽魂重重地落至地麵,他很快便爬了起來,手腳並用,再次爬上牆壁,驚慌地試圖逃跑。


    “你跑不掉了!”有人獰笑著說。“來嚐嚐這個吧,你這個雜種!”


    刺耳的引擎聲在下一刻猛地響起,拉拽感再次襲來。


    幽魂吼叫著從牆壁上再次被拉了下來,他眼角的餘光捕捉到了三輛那種被用來追逐他的兩足載具。一條漆黑的線纜從他的背部延伸到了那三輛載具的車頭。


    他所感受到的拉拽力就是來源於它們。


    “殺了它!”


    黑暗的巷口,有人暴戾地喊叫:“剝了它的皮,把它吊起來,讓它流血流死!”


    “我要它的頭,我要它的頭!”


    “開槍射它!射爛它的腿!看看它還能不能跑!”


    “不如烤了它,我要吃肉!”


    必須離開。


    我必須......離開這裏,離開黑暗。


    一片混亂的腦海中,唯有這兩個念頭在浮沉。幽魂吼叫著揮舞手臂,試圖讓這些怪物遠離他。但卻沒能如願,他的手在空氣中滑動,尖銳的指甲刺入牆壁,沒能碰到任何血肉。


    “它還在動!”有人吼道。


    “那就給它點顏色看看!”


    一陣劇痛傳來,然後,他的意識就此陷入黑暗。


    幽魂滿心絕望地看著它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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