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能預料得到。


    我的意思是,誰能想到?誰可以?看著他從那個簡陋且可笑的石頭王座後麵走出來,打扮得像是個退休的富家翁.而這一切發生在我們已經到場足足十分鍾以後?


    我為自己感到羞愧。


    我本該察覺到的,是不是?


    我是個超人類,盡管我從不以此自居,甚至覺得這個說法有點可笑,但事實就是如此。


    我是個超人,我擁有超越常人數十倍的感知,我可以聽見一個人在扣動手中槍械扳機時那把槍所發出的最細微的嗡鳴,因此我本該知道他站在那石頭王座後的。


    我本該知道。


    本該。


    真可笑,‘本該’,聽上去充滿了悔恨。‘我本該有所進步’、‘我本該再快一點’、‘我本該取得更多榮譽’.


    諸如此類的說法讓我身心俱疲,這些陳詞濫調不過隻是自我安慰的一部分,是謊言本身。


    把它們重複一萬遍,然後,我會得到另一句話。


    ‘卡利班上的事情本不該發生。’


    可能嗎?當然不可能,有些事情注定要發生。卡利班注定要叛亂,正如雄獅的存在注定無法被我們所察覺。


    他是這天底下最難纏的一頭野獸,隻要他想,他可以藏在任何地方而不被發覺。我不是說他像康拉德·科茲或科爾烏斯·科拉克斯一樣善於隱匿,雄獅隻是有耐心。


    任何頂級掠食者在捕獵的時候都很有耐心,收著尖牙利齒,隻待某個時刻來臨。


    我仰頭看著他,不確定這是否就是那個時刻。


    他那雙難纏的深綠色眼睛讓我顫栗不已。


    “放輕鬆,紮布瑞爾。”另一個人如此說道。


    我沒有迴頭看他,我不想,至少現在不想。他的眼睛冷酷得如同一片荒原,我隻能在裏麵看見我自己的倒影,而我已經拒絕照鏡子很多年了。


    我知道自己在衰老,但我沒有確切的感知。活上將近四百年是什麽感覺?有的人或許會把這稱之為長壽或永生,但就我個人而言,這不是永生,這隻是在慢慢地變成標本。


    “你在顫抖。”


    那個人繼續開口,他一貫平靜的語調裏這次帶上了很明顯的關心。


    我感激他,但我也不可避免地感到痛苦——難道他看不出我現在隻想沉溺在自己的世界裏嗎?


    或許他看得出來,隻是他不想讓我這麽做。


    但是為什麽呢?


    我轉頭看向他,我想衝他質問,至少也得甩上那麽一句話,比如,你為什麽非得逼問我?


    但我最終什麽話也沒說出口,歸根結底,他做這些事隻是出自好意,而我


    我想我隻是恐懼。


    雄獅曾經這樣做過一次,悄無聲息地出現,來到我們麵前。他做過類似的事,你能明白嗎?他把我們斬成碎片,鮮血糊滿他的黑甲。


    他在殺戮,殺我們,而我們隻是呆在原地,像是羊羔。我在卡利班上見過羊,吃石頭的好牲畜,能產奶、毛和肉,每一樣都對平民有好處,就連被殺的時候都很方便。


    當農場主提著刀走向它們的時候,它們甚至不會叫。


    我們也沒有叫,我們隻是死。


    我逃了,當時.我想我迴過神來的時候就已經開始跑了,很多人跟我在一起。


    我們搶了一條船,驅逐艦吧,大概。再之後,我能記起的事情便不太清晰了,多數畫麵都並不連貫,顯得跳躍且撕裂。


    我一會身處那條船的艦橋上和人爭論接下來要去哪,一會又獨自在沙漠中流浪,身邊空無一人。但更多的東西都隻是噩夢,我沒有對人說起過這件事,但現在大概也沒必要再隱瞞了。


    說到底,這裏隻有我。


    是啊,我會做噩夢,夢裏是燃燒的卡利班,手持利劍的雄獅,四散的屍塊和他染血的綠色眼睛。


    這夢折磨了我很久很久,我無法冥想,無法閉眼,甚至無法保持安靜。


    我不應當如此脆弱,但是,噩夢中的東西曾是我畢生所信仰的事物,我為那些事奮戰了很多年。而它們被顛覆了,僅在一瞬之間,我甚至不知道理由。


    所以,請原諒我。


    “紮布瑞爾騎士.”那個人再次喚我。“莫要沉淪。”


    他的聲音裏帶著一點警告,不明顯,但我聽出來了。我低頭看他,想知道確切的反應,但他的臉上卻什麽表情也沒有。


    我和他對視,過了一會,他抬起右手朝我伸了過來,手掌自然地彎曲成弧度。我認出了這個禮儀,來自我的家鄉泰拉——他打算和我握手。


    我有點想笑,因為握手禮通常用在見麵或離開之時,他的用法不對.


    但他真的是這個意思嗎?


    我看向他的眼睛,那冷酷的荒原本身


    我握住他的手。


    “多謝你,大人。”我低聲說道,同時暗自希望自己的聲音不要顫抖。


    他像是沒聽見我的話似的,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堅持下去,騎士。”


    我希望我能如他所願。


    一個聲音從遠方傳來。


    “你們都來了。”雄獅說,語速緩慢,聲音威嚴,一如從前。


    我們專注地凝視著他,在場眾人鴉雀無聲,火把在石柱的邊緣靜靜燃燒。空氣變得很沉重,還未抵達我們無法承受之重,但已經緩慢地逼近了極限。


    我看見至少十來個人正在猶豫不決地扭動手指,他們想把手放上武器


    我希望他們做下去。


    我自己也不知道這種想法到底是出自我身體中的哪一個壞掉的部分,但我的確希望他們拔出武器——至少要表明一種態度吧?


    “如果有人想拔劍的話,就盡快做。”雄獅繼續說道。“我允許你們持劍與我交談。”


    我聽見許多把劍被拔了出來。


    “很好,誠實,騎士的美德之一。現在你們手上拿著武器,而我沒有,我想,談話應該可以正式開始進行下去了。”


    突然,有個人喊叫了起來:“那是什麽意思?”


    雄獅看向他:“什麽?”


    “你說我們拿著武器而伱沒有——”


    那個人擠出人群,他有張蒼白的臉,頭發被束成短戰士辮綁在腦後,他幾乎大汗淋漓。我記得他,紮爾克,一個如我一樣的流亡者。


    “——這是什麽意思,原體?”


    他的語氣咄咄逼人。


    雄獅平靜地看著他,然後開始迴答:“這意味著我允許你們對我揮劍。”


    在這句話被說出口以後,有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們都沒有說話。


    我感到喉嚨發緊,一陣異常的幹渴吞噬了我,口幹舌燥僅僅隻是最基本的病症,緊隨其後的是頭暈目眩,瞠目結舌和一係列讓我大腦發漲、發痛的可怕猜測。


    他到底是什麽意思?


    “還有其他問題嗎,紮克爾?”雄獅問。“如果沒有的話,我想盡快進入正題。”


    紮克爾不再說話了,他悻悻地握著劍,退迴到了由黑色甲胄組成的叢林之中,變迴了它的一部分。於是雄獅點點頭,想要將話題進行下去。


    他已經張開了嘴,話語就卡在喉嚨裏等待。然而,好巧不巧的是,有一個聲音幾乎和他在同一時刻響起。


    我認識說話的人,那是騎士中士阿弗卡,他是我的導師。在我剛剛進入軍團的時候,他負責訓練我,以及其他的二十來個人。


    但他現在看上去遠比我要年輕,那頭長長的黑發仍然像是從前一樣披散在肩膀上。他過去經常笑,喜歡開玩笑,現在卻滿臉嚴肅。


    他也是那些握著劍的人之一。


    “什麽樣的正題,偉大的雄獅?再殺我們一遍?”


    雄獅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不,如果我要這麽做,你們會在第一時間被處死。”


    “是——啊。”阿弗卡拉長語調,有點刻薄地笑了。


    “你隻是派了個凡人來我們麵前宣讀一些類似於教會禱言之類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再然後你就把我們扔出了審訊室,讓紮布瑞爾帶著我們去見那個所謂的戰團長。”


    “說實在的,原體,我真的搞不明白你到底想要什麽。一萬年前我搞不懂,現在也是一樣。或許是我比較遲鈍或愚蠢,但你真的不打算解釋一二嗎?”


    雄獅沒有理會他那大膽的嘲諷,隻是平靜地重複:“我說了,如果我想殺了你們,我會在第一時間處死你們。”


    “那你為什麽不這樣做呢?”阿弗卡加大音量,如此追問。“那你為什麽不幹脆點直接殺了我們呢?何必大費周章,如果你真的想這麽做的話?你想殺了我們嗎,父親?”


    他仍然保持著他的咄咄逼人,但我能從他的臉上看出一種隱藏得非常好的痛苦。


    昨日我們有過一場交談,他說他沒辦法相信自己正待在雄獅的船上,因為他上次見到他的時候,雄獅正忙著帶人朝他們衝鋒。


    我想,我理解阿弗卡現在到底在做什麽——歸根結底,他隻是需要一個理由。


    不知道為什麽,我感到有點可悲。


    我們是被馴化了嗎?隻要雄獅揮揮手,我們就能拋棄那過往所經曆的背叛與痛苦,再次為他而戰?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這樣,但阿弗卡一定會。


    他看上去很刻薄,很冷漠地站在那兒,但他其實是在哀求。他希望雄獅告訴他‘我從未這樣想過’,然後他就會歸劍入鞘,單膝跪地,重新宣誓他效忠於雄獅。


    帝皇啊,我們到底是什麽?羔羊?奴隸?


    雄獅用他冷酷的聲音將我再次拉迴現實。


    “是的。”他緩緩說道。“曾有一段時間是這樣,我想殺了你們全部。”


    阿弗卡瞪大了眼睛,他的希望落空了,他把失望表現得非常明顯。至於雄獅.他很敏銳,他知道阿弗卡想做什麽,但他拒絕了,且拒絕得非常直接。


    我已經難以形容我對此事的感受了——是欣喜還是失望居多?我沒有答案,隻知道卡裏爾·洛哈爾斯在歎息。


    我看向他。


    “紮布瑞爾騎士,這銀河裏有些人就是不知道該如何好好說話,是不是?”


    他似乎在開玩笑,但我沒能笑出來,而雄獅再度繼續。


    “我不會否認這件事,那時,我的確想殺了你們。我找遍了大半個銀河,將盧瑟帶了迴來,想要讓他解決你們在卡利班上的政治鬥爭和派係傾軋。”


    “我希望他能讓你們都冷靜下來,不要再去思考那些可笑的政治,專注在真正的危險上,但我終究沒有料到我自己的故鄉會以炮火襲擊我。”


    “當時誰在戰艦上?誰有答案?你們有嗎?我們一抵達卡利班的地麵,轟炸便在同時發生,仿佛一切都早有準備然後是襲擊,無法掩蓋的、真正的襲擊。”


    “我自己軍團的裝甲師朝著我衝鋒,和我一起迴到卡利班上的三個連隊在頃刻間就死傷大半。在鮮血中,我看見我的兒子們全副武裝地朝我衝來。”


    雄獅走下石頭王座的台階,來到我們所有人正前方。燃燒的火光在他麵無表情的臉和褪色的金發上躍動,投下深刻的陰影,他的唿吸裏仿佛帶著濡濕的血氣。


    “請你們告訴我,那時我要怎麽做?”


    你還能怎麽做呢?


    我深深地吸進一口冰冷的空氣,感受著它流過我的三顆肺,一陣苦澀隨後湧起。


    他仍然很勇敢。我想。


    在流亡的那些日子裏,我見識了各種黑暗,在沒有親眼見到以前,你永遠也無法想象那些生活在痛苦中的人們願意付出怎樣的代價來逃避現實


    如果有可能,人們會願意付出一切擺脫當下的痛苦與眼前的苟且,一如此時的雄獅。


    他毫無疑問是痛苦的,他雙眉緊皺,表情介於悲戚與肅穆之中,對於他這樣的人來說,這便是能夠表露出來的最大程度的悲傷了。


    他不是那種會哭泣的人,比起哭泣,他更願意做的事情是戰鬥。


    他從不逃避,你明白嗎?這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品質,是一把被雄獅牢牢握在手中的利劍。但是,任何劍都是雙刃的。他從不逃避,這意味著他絕不動搖。


    在逐漸凍結的空氣中,我忍不住開始思考一個可能性:如果他接受阿弗卡的建議,如果他不把這些話說出口.


    “我別無選擇。”我的原體用冰冷的聲音打碎了我的幻想。“是盧瑟拉住了我,他從通訊頻道裏聽見了幾個寶貴的唿叫訊號,來自軌道和修道院。”


    “有人在問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什麽艦船上的武器會在未經許可的情況下開火。於是我轉變策略,帶著剩下的人趕往了通訊中心。”


    “我們聯係上了他們,隨後,我錄製了一段音頻,要求所有卡利班上仍然忠誠於帝皇與帝國的人做好準備.戰爭就這樣開始了,在我們離開三分鍾後,整個通訊中心都被徹底夷為平地。”


    “電磁炸彈緊隨其後在城市內爆發,通訊頻道徹底紊亂,我們無法與任何人取得聯係或再進行溝通。後麵的事,我想你們都清楚了。”


    是啊,我們都清楚


    但雄獅提到的這些事是我並不知道的,我相信他不會說謊,而且他提到的通訊中心的事也相當符合我記憶中的一些疑點。


    整件事再次快速地被我迴溯了一遍,無論這是否會招致更慘痛的教訓,我都必須這樣做。好在這一次,我的記憶沒有背叛我,我清晰無比地迴到了當日的卡利班。


    燃燒的天穹與森林,被炸成殘垣斷壁的城市,互相殘殺的我們.


    我迅速地意識到了一件事。


    “當時有人在卡利班上獵殺他。”卡裏爾·洛哈爾斯淡淡地說道,將我得出的結果加以強調。


    是的,這一切都是早有預謀的。雄獅和盧瑟,軍團中最重要的兩個人轟炸不偏不倚地在他們剛剛迴歸的時候落在了頭頂。


    我想象著那場麵——他們的腳可能才踩上卡利班的草地不到幾分鍾,天空便猛然變色。


    這簡直讓我不寒而栗,因為能做到此事的人必定對他們的行蹤了若指掌,而且一定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與雄獅為敵是個非常可笑、非常荒謬的想法,但那人依舊這樣做了。從他造成的結果來看,他絕非一個蠢貨,因此我相信,他當時必然有某種依仗。


    這依仗讓他非常自信,甚至讓他認為,自己能夠一勞永逸地殺死雄獅。但他也不是什麽自大的人,就像我說的那樣,他做好了準備。


    第二輪轟炸緊接著就落在了通訊中心,雄獅說它被夷為平地,那地方是座堅實到能讓帝國之拳和鋼鐵勇士聯合起來發出抗議的堡壘,那麽軌道上的艦船到底用了什麽武器?


    我不相信有走火的可能。


    還有電磁炸彈摧毀我們的通訊能力,讓我們無法搞清楚狀況,無法解開誤會,隻能在殺戮的漩渦中越陷越深。


    直到一切都無法挽迴。


    天殺的畜生。


    我要殺了他。


    我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能咀嚼金屬的力量被用在了我自己的牙齒身上。很快,我就聽見了清脆的碎裂聲。


    麻癢與痛楚從嘴中蔓延,血水和口水混在一處,裹挾著碎掉的牙齒經過牙齦與舌頭,被我吞進腹中。


    我的兄弟們中無人再講話,每一個人都正在以某種方式發泄自己此刻的怒火。


    有人緊緊握劍,有人深唿吸,有人如我一樣咬牙切齒,還有一些人完全無法控製住自己,全身緊繃地從喉嚨裏扔出難以形容的咆哮。


    卡裏爾·洛哈爾斯鬆開我的手。


    “按理來說,我不該來此,紮布瑞爾騎士,我想你應該對這件事也有疑問?”


    他問了一件不合時宜的問題,我對此事其實並不如何關心。但我需要這件事來分散我的注意力,否則我一定會把自己活活逼瘋。於是我順著他的問題問了下去。


    “是的。”我含混不清地迴答,牙齒的碎片卡在喉嚨裏,製造出一陣鬼祟的疼痛。


    “其實答案很簡單,是雄獅請我來的。”他平靜地迴答。


    他的聲音在大殿內迴蕩,不再局限於輕柔,而是擲地有聲,令人一聽便忍不住要信服。


    所有人都開始看他,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眼能在第一時間認出他到底是誰,但那些掛在他胸前的勳章是貨真價實的,任何一個軍人都不會忽略它們到底能夠代表什麽.


    很快,在它們的幫助下,卡裏爾·洛哈爾斯這個名字便開始在我那些稍微遲鈍的兄弟們之間流傳。


    他們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像是正看著一個從古泰拉時代活到今日的法老或什麽類似的東西,反正不像是在看人。


    “在卡利班之亂後,諸位錯過了許多事.我無意討論它們,隻想指出一點,當年在泰拉上時,萊昂·艾爾莊森曾發過一個誓。”


    他走向前方,脊背筆直,就這樣穿過了我們,走向了石頭王座前方,站在雄獅身邊。


    他看上去遠比雄獅要矮小得多,我記得他當年並非如此。躍動的火光投下的陰影在勳章上持續蔓延,而他的影子卻如同針尖般縮在腳下,沒有向後延伸。


    這不合自然規律,雄獅與他站在一塊,可他的影子已經被拉長了.


    我隱隱約約地聽見某種古怪的迴響。


    “而這份誓言的具體內容其實非常簡單。”他接著說道,貌似對我們的懷疑一無所知。


    “萊昂·艾爾莊森發誓,有朝一日,他要以法律和正義的名義處決卡利班之亂幕後的所有主謀與幫兇。而且,如果可以,他會請一個午夜之刃來記錄這場審判。”


    他舉起右手,輕撫在胸前,朝我們嚴肅地頷首。


    “這也是為何我會站在這裏。”第八軍團的教官冷冷地說。“以帝皇與康拉德·科茲的名義,我在此見證並記錄。”


    話音落下,狂風驟起,一陣活物般黏膩的黑暗自他腳下升騰而起,在我們的悚然中將他吞沒。而這並非結束,黑暗持續地翻騰,驅滅光亮,吞噬火焰


    就連溫度都開始被奪走。


    是的,我的潛意識告訴我,溫度是被奪走的,有某種力量不允許它們在此處存在。緊接著,一隻猙獰的利爪撕碎了黑暗,在已經完全熄滅的大殿中站在了我們麵前。


    我首先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他有四米二高。第二件事則是,那身甲胄依舊恐怖。


    最後一件事是他的臉,那慘白、猙獰的骨麵


    雄獅緩緩開口。


    “審判從這一刻開始,我的騎士們。”


    “你們被一場陰謀裹挾著成了幫兇,然而不知者無罪。你們在逃亡的過程中未曾濫用帝皇交給你們的力量,甚至多有義舉,此乃高尚。你們在審訊室內對我敞露心扉,仍有不滿者也並未隱藏,此乃誠實。”


    “因此我宣判,汝等無罪。”


    他的話讓我佇立良久。


    “但是——!”


    忽地,一聲咆哮響徹大殿。雄獅須發皆張地望著我們,背於身後的雙手不知何時已經垂於身體兩側,手背上青筋暴起。我熟悉他的怒容,但這一次,我沒有感到畏懼。


    “真正的罪人,真正的兇手,仍然在逍遙法外”他低沉地說。“因此我重新征召汝等加入軍團,同我一起追獵他們。願意的人,請舉起你的武器。不願者,我也發誓不會予以強迫。”


    噌的一聲,我毫不猶豫地拔出了我的長劍,與另外七十四把利劍一起,直指天空。


    但我當時太激動了,我忘記了一件事——雄獅提到的是軍團。


    哪個軍團?


    ——


    “我沒想到你居然還能變迴去,卡裏爾。”


    高大的骷髏低笑一聲,藍光一閃,身穿禮服的凡人便站在了原地。


    萊昂·艾爾莊森皺起眉,瞪著他便深吸了一口氣:“我不管你到底是怎麽做到的,下次別再這樣做了”


    “為什麽?那副姿態對他們而言顯然更具說服力。”


    “我相信他們不需要額外的說服力。”雄獅麵無表情地說。“而且,我當時差點就想拿酒神之矛再捅你一下了。”


    “.沒有這個必要吧?”


    “我覺得非常有。”雄獅從牙縫裏吐出幾個字。“黎曼·魯斯也會同意的”


    卡裏爾歎了口氣,非常明智地沒有對這件事予以任何評價,但雄獅的敏銳仍然令他吃驚。他不僅知曉‘刃’的真實用途,甚至還猜到了卡裏爾那一日為何要任由酒神之矛刺入他的胸膛。


    這已經不能單純地使用那所謂的‘卡利班野獸的直覺’來解釋了,從這一點來看,雄獅的改變恐怕要比表麵上看起來大得多。


    “另外.”


    斟酌著,卡裏爾再次開口。


    “我相信你提到了‘軍團’這個詞語,我可以得到一點解釋嗎,萊昂?畢竟這份報告是要交給馬卡多的。就算你是原體,不給出任何理由就重新組建軍團,恐怕也會招致抨擊。”


    雄獅轉過身來,一抹不是太明顯的微笑在他的胡須間緩緩展露。大殿內的火把已經被重新點亮,他們二人現在卻站得離那石頭王座遠之又遠,仿佛它是某種需要忌諱的東西。


    “我可沒說過它是阿斯塔特軍團,卡裏爾另外,你以為我們以前抓捕到的那些墮天使都去哪了?”


    這句話讓卡裏爾足足沉默了三十秒,然後,他說:“請告訴我這是魯斯的主意。”


    “不,是我的。”


    “你應該知道我會把這些話放上報告吧?”


    雄獅哼笑著抱起雙手,向後一倒,靠在了石柱之上:“隨你的便,大審判官閣下。反正,這件事並未違反任何帝國律法,阿斯塔特聖典也同樣如此,不是嗎?”


    “那些人都上了失蹤或死亡名單,他們也不是暗黑天使就算我真的讓這隻沒有編製的墮天使軍團出現在世人麵前,他們又能說什麽呢?反正誰都知道我們對聖典具備最終解釋權。”


    “高領主、貴族和各位官員們都會暴動的。”卡裏爾幽幽地說。


    雄獅大笑起來:“除非我真的這樣做,他們才會。不過,如果這的有那一天,那麽這就是你需要擔心的事情了,審判官大人。”


    卡裏爾了然於胸但也非常無奈地點了點頭,雄獅看上去卻顯得愈發愉快。


    他輕笑著,幾句卡利班俚語混雜著芬裏斯部落方言傾瀉而出,緊接著是幾個手勢,複雜多變,由他做起來自帶一股威嚴與優雅。


    那些俚語與方言暫且不論,它們都是正麵與積極的,但是,那些手勢.


    卡裏爾難以言喻地望著他。


    “怎麽了?”雄獅後知後覺地問道,眉頭緊皺。


    “那些手勢——你是從魯斯那兒學來的吧?”


    “是,怎麽了?魯斯說他是從康拉德那兒學來的,前些年我和亞戈·賽維塔裏昂碰麵的時候還拿這個和他打過招唿,這不是你們諾斯特拉莫的本地語言之一嗎?”


    卡裏爾深唿吸,微笑一下,緩緩開口。


    “第一,萊昂,這不是本地語言。它的確是一種溝通的方式,但它不是語言,它是一種幫派手勢。”


    “第二,魯斯從來沒從康拉德那裏學到任何東西,他所有的諾斯特拉莫幫派知識都是用幾塊格洛克斯肉排從亞戈那裏換來的。”


    “第三,你剛剛‘問候’了我的身體健康,並祝願我以後.健步如飛。”


    十分鍾後,暴怒的萊昂·艾爾莊森衝進了他的私人武備庫,並抓住了一把長矛。


    在卡裏爾的幫助下,一個虛幻的靈魂以它為媒介短暫的現世了,並擁有了可以被觸碰到的形體。這個靈魂名為黎曼·魯斯,芬裏斯之狼,野狼們的基因原體。


    一萬年來,這是他頭一次沒有通過附身的形式感觸到世界。


    他得到的第一種感覺來自雄獅揮出的右拳。


    “混蛋!”卡利班人在他的武備間裏怒罵起來。“你怎麽幹得出來這種事!我就說為什麽亞戈·賽維塔裏昂那混小子每次看見我都沒好臉色!”


    “我幹什麽了!”芬裏斯人吼道,隨後很機警地一個翻滾,躲過了他兄弟後續的追擊,並抓起了一麵盾牌開始反抗。一時之間,拳頭砸在盾牌上的沉重悶響聲不絕於耳。


    雄獅一聲怒喝,如此要求:“卡裏爾!告訴這混蛋他都幹了些什麽!”


    他沒有得到來自卡裏爾·洛哈爾斯的迴答,隻有一聲似有若無的輕笑。


    雄獅皺起眉,提起拳頭迴過頭去,卻發現卡裏爾已經不見影蹤。取而代之站在原地的,是一個瘦長的黑影,頭戴一頂月光般的王冠。


    “嗨。”康拉德·科茲朝他微笑,眨眨眼。“好久不見,兄弟。”


    雄獅愣住了,尚來不及說點什麽,便聽見一聲狼嚎。黎曼·魯斯緊隨其後狂奔而過,幾乎把他撞翻在地。


    “我就知道你沒死!”芬裏斯人大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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