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千羽抱著他,閉上眼,沒有馬上說話。過了一會兒,她聲音低低地說:“再叫一遍。”


    緊密貼合的胸膛上傳來輕微的震動,傅遇風低笑,在她耳邊又叫了一聲。


    “千羽。”


    這兩個音節在唇齒間慢慢駐留,而後被珍而重之地說出口。他念的極盡溫柔,像是在叫一隻看起來羽毛幹淨蓬鬆的鳥,或是描述著很多雪白的絨羽漫天飄飛的樣子。紀千羽曾經聽他這麽形容過自己,但那時他尚不會這樣低迴婉轉地叫她。而今像是隔著遙遠的時間圓了一個曾經的願望,美好得幾近一個終將醒來的幻想。


    可就算這是一場夢,她也願意在這個有他的世界裏就此長眠。


    恩。紀千羽啞著嗓子應了一句,將臉埋進他懷裏,聲音發悶地說:“我曾經在心裏說過,下一次見你時一定不會再有分離。你現在過來,我就要食言了,這點默契都沒有,我好失望啊遇風。”


    傅遇風聞言無奈地笑笑,低頭看向緊緊摟著自己腰的手臂,以及深埋在自己懷裏的頭:“是嗎?你的動作可不是這麽告訴我的。”


    “它們都背叛了意誌,特別沒出息,我很嫌棄。”紀千羽低聲咕噥,手卻摟得更緊了些。個中帶著多少不安與緊張,隻有自己明白。


    傅遇風摸了摸她柔軟的栗色發絲,片刻的沉默過後方才開口,聲音溫和輕緩,聽在紀千羽耳中卻恍若一道驚雷。


    他說:“可是我怕今天不來見你,會讓我的餘生都在痛苦與悔恨中度過。”


    他什麽都知道了。紀千羽心頭一空。雖然他出現在這裏,九成是已經知道了全部,可他這麽說出口之後,到底還是將她所有的僥幸都擊碎了個徹底。


    雖然所有人都知道她要移肺給卡爾,但手術的時間是秘密,她現在的地點也是秘密。卡爾所在的醫院保密性很高,她迴來後進行了一場近似於要挾的鬧劇後才辛苦找到。而今傅遇風卻就這麽輕輕巧巧地出現在這裏,她從噩夢中驚醒,他將她擁進懷裏。一切都那麽自然。


    這才是最大的不合理。


    她這段時間一直刻意迴避著一個真切到近乎可怕的想法:她為了達成目的而選擇的手段,也許傅遇風比她自己更加清楚。


    進一步說,也許自己的所有事情他都清楚。雖然在他們的相處中,傅遇風同樣處在最落魄的時刻,可她這一次迴到奧地利,無論是寧薇和她的朋友們,還是對她的態度好到莫名其妙的萊瑟家族,這種開了掛似的感覺都讓她受寵若驚。天上沒有白掉的餡餅,除非有人為她不動聲色地默默鋪了路,否則路加在這片土地上經營多年,她絕不可能順利至此。


    讓她最為心生疑慮的就是這兩件事,而無論是抽絲撥繭地理性分析,還是遵從本心的自我感覺,傅遇風這個名字都盤桓在她的心間,讓她既期待又惶恐。


    如果他清楚的話,會怪她嗎?紀千羽悄無聲息地垂下眼簾,不安像潮水般湧了上來。


    她其實比誰都清楚肺部移植的危險性,就目前的醫學技術來說,成功率低到醫生根本不建議進行手術。而手術失敗的話,對卡爾來說不過是早死幾天、晚死幾天、或是死在手術台上的區別,而對她來說,她才二十出頭,她還很健康,這次手術奪去的,也許是她的生命和漫長遙遠的未來。


    可是人固有一死,重要的是怎麽活著。她沒有那麽多可以徐徐圖之的時間,隻能在生死之間找尋活著的另一種可能。這個道理沒人比她更明白,她用這個理由說服了伊莉絲,說服了利亞,說服了卡爾,甚至說服了她自己。


    可她下意識從不去想傅遇風的反應,也不打算讓他在第一時間知道。究其原因,無非是從心底覺得傅遇風不會答應,而麵對著傅遇風,那些勇氣全都離她而去,她怕自己硬不下心,無法將自己逼上絕路,然後努力浴火重生。


    她想活得比誰都好,所以她一定要先死上一迴。


    心念電轉間她想了太多太多,傅遇風之後便沒有說話,沉默地等待著她的迴應,手卻依然無聲地一下下撫摸著她柔軟的發絲。骨節分明的手指在發絲間穿過,帶著稍高於體溫的熱度,奇跡般地讓她從動蕩惶惑中慢慢安定下來。


    她咬著嘴唇,從他懷裏稍稍離開些許,抬起頭來看他,眼中是很少在傅遇風麵前表露的清冽沉靜。她麵對傅遇風時的眼神裏總是溫柔熱烈、充滿愛意的,她用極冷極淡的眼神看過許多人,唯獨對著傅遇風,怎麽都舍不得。


    “你會怪我嗎?”她輕輕地問,自己清楚聲音裏帶著多少顫抖的小心翼翼。


    傅遇風與她對視片刻,歎息著抬手蓋住她的眼睛。


    “千羽,別這麽看我。”傅遇風低低地說。這樣凜冽又淡漠的眼神他隻在和紀千羽初遇時見過,之後無論境遇是甜是苦,她看著自己時眼底總帶著一點依賴與執著。他之前雖然看得清楚,也為之心折,但直到這一刻,才清楚地認識到自己可能失去的究竟是什麽。


    紀千羽挺直身坐在原處,還等著他的迴應,掌心下的眼睫不安地輕輕顫動,讓他想起他們上一次做出這個動作的時候。


    上一次他對她說,接吻時應該閉著眼睛。


    這一次,傅遇風低頭,在她的唇上懲戒般地咬了一口。卻又不舍得咬得太重,含住她冰涼的唇仔細安撫,帶著全然的妥協與接納,鄭重地做出承諾。


    “不管你做了什麽事情,或是做出何種選擇,我都永遠愛你。”


    隻是終歸心裏並不是全然無所芥蒂。傅遇風頓了頓,又輕輕地說:“但是替你覺得委屈,為什麽偏偏是你呢。”


    是啊,為什麽偏偏是她?紀千羽捫心自問,對這個問題同樣無法迴答。父母薄情,兄弟寡義,她想要的不多,卻又被生生將每一個擁有的東西奪走。父親當她是續命的手段,母親對她棄如敝履。弟弟搶了她的東西,害了她愛的人,家族虎視眈眈,等著拆分她的一切。聖經說每一個孩子出生時都受到神的祝福,那她到底做錯了什麽,讓這個世界對她如此刻薄?


    可是那都沒關係。紀千羽用力地反咬住傅遇風的唇瓣癡纏,紅唇彎出一個微笑的弧度,身體向前傾倒向他的懷裏,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靠著,安心地閉上了眼睛。


    “我不委屈。”她喃喃地說,“他們把一切都拿去,然後將你送了過來。”


    “將這個世界還給了我。”


    她像是走在一個下著雪的冬夜裏,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天色很黑,她懵懵懂懂地向前闖,走得義無反顧,因為沒有退路。


    而後忽然有人過來牽住了她的手,這雙手也帶著寒冷的溫度,同樣迷失在這個看不見出路的荒野。但他走了過來,而後沒有離開。


    前方沒有光亮,但他帶著她,走在了歸路上。


    所有惶惑與不安都如浪潮般褪了下去,露出月光下風平浪靜的深海。她感到久違的疲憊與輕鬆,手腳發軟,精神也有點犯懶。紀千羽控製不住地打了個哈欠,朦朧地在他懷裏蹭了蹭:“明天手術之後,如果我還能睜開眼睛的話,想第一個看見你。你等在手術室外麵好不好?”


    “我明天還有點別的事情。”傅遇風出乎意料地說,但是並沒有拒絕她的提議,“事情結束後我就趕過來,如果想第一個看見我的話,那聽見我的聲音之前,醒了也先不要睜開眼睛。”


    他的話說的很合理,紀千羽卻敏銳地察覺到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她皺了皺眉,刨根問底地追問:“什麽別的事情?”


    傅遇風頓了頓,平靜地說:“和雷蒙的事情。”


    和雷蒙的事情。


    和雷蒙的事情?!


    仿佛心髒都驟然停跳了一拍,紀千羽驟然坐起身,帶著無限驚怒地看著他,聲音急切得語無倫次:“你們約定的是明天?!不,不是明天,我特意問過……等等,時間和具體地點是你定的,你為什麽要定到明天?!你的手好了嗎,真的沒問題了嗎,你們的比賽是有公正和影像轉播的,絕對不能耍一時意氣,還有沒有可能變……更……”


    她的聲音越說越輕,漸漸冷靜下來。時間定在明天,今晚已經沒有了變更的可能,問題在於盡管她這幾天在醫院裏深居簡出,卻沒有一個人跟她提及這件事情。紀千羽用力深深唿吸,看向傅遇風時心裏帶著氣,可看見他的臉時又不由鼻間一酸,再多的話俱都說不出來了。


    “遇風……”她慢慢開口,聲音裏已經帶上了一絲哽咽。傅遇風搖了搖頭,沒什麽辦法地抹去她眼底的霧氣。


    “怎麽又哭了,我沒事。”他說,在紀千羽定定的注視中補充:“有人將身家婚姻都押到我身上了,我哪忍心讓她失望?”


    可這並不是一件能用毅力就完全辦到的事情,紀千羽咬著牙,壓抑地用力轉過頭,傅遇風托著她的後腦與她額頭相抵,平靜地閉上眼睛。


    “睡吧。”他低聲說,“睡上很漫長的一天,在看見我的時候醒來。”


    “然後我們一起,迎接一個全新的,共同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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