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銘匆匆趕到醫院的時候,紀千羽坐在走廊外的長椅上,木然地抬頭看他。她臉上沾著一點血,看起來極為狼狽,藍色的眼睛仿佛失了準焦,渾濁死寂得叫人心慌。


    接觸到紀千羽的視線時,楚銘的心不自覺向下一沉。


    認識紀千羽到現在,他對這個姑娘最深刻的認識就是很倔強,也很堅強。生活並沒有給予她多少善意,盡管如此,她還是活得非常努力,有原則到近乎偏激。盡管他無法評價這種偏執的對錯,但看她眼眸熠熠生輝絕不服輸的樣子,總會讓人不由自主地也跟著生出些信心來,仿佛一切果真事在人為,沒什麽生而注定無法改變。


    但他同時是個成熟的成年人,明白這個世界上,其實有很多事情不講道理,也無法公平。


    然而看到這樣的女孩子露出這樣惶恐而無能為力的眼神,楚銘還是無聲地歎了口氣。幾個小時前他剛見過紀千羽,誰能想到再見時就是這樣的天翻地覆。他躊躇片刻,慢慢走上前去,安撫地拍了拍紀千羽的肩膀,在她旁邊坐下,看向旁邊診室禁閉的門。


    “情況怎麽樣?”他悄聲問,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些小心翼翼。


    不知道。紀千羽抿著唇,沉默片刻後慢慢吐出口氣:“右手被軍刺紮了一下,傷口很深。”


    ……啊。楚銘徒勞地張了張嘴,卻又說不出什麽來。受傷程度是分輕重的,而對於一個鋼琴家來說,傷在臉上大概都比傷在手上要好。手部狀態幾乎是一個鋼琴家職業生涯壽命的決定性外部因素,傅遇風原本就因為抑鬱症的關係,內部因素搖搖欲墜,現在如果手也出了致命問題……


    那幾乎就等於徹底告別了職業生涯。


    怎麽會變成這樣呢?楚銘抵著額頭重重歎氣,歎了沒幾聲又想起一旁神色木然的紀千羽,連忙神色一整,又去安慰她:“你先別著急,說不定情況沒有這麽糟呢?誰還沒個磕磕絆絆的,養一下或許就……誒,遇風?!”


    他話說到一半,診室的門就被人從裏麵拉開。傅遇風走了出來,手上纏著繃帶,臉上的表情來得很平靜,看不出什麽異樣。楚銘一眼看見他,連忙生生止住自己說到一半的安慰,站起身朝傅遇風走過去:“沒事吧?!醫生怎麽說?”


    紀千羽在聽見傅遇風三個字時身體條件反射般顫抖了一下,過了幾秒,仿佛突然被人叫醒一般,眼神裏重新帶上了一點光亮。她抬起頭,看著在她旁邊站著的傅遇風,沒有說話,眼睛裏滿是無聲的小心翼翼,仿佛一碰就要徹底碎裂開去。


    傅遇風沒有看她。


    他也沒有看楚銘,隻在楚銘站起身朝他走來時低頭看了眼自己的右手,而後朝他們搖了搖頭。


    “情況不是很好。”他說,稍稍彎曲掌心,紗布上迅速沁出了一點肉眼可見的鮮紅,“按手的狀態來看,應該趕不上那場比試了。”


    楚銘愣了愣,那場比試他是知道的,現在驟然聞聽這種噩耗,一時說話都帶著點結巴:“趕、趕不上……那……那你……”


    傅遇風沉默地牽了下唇角,放下自己的手。


    “無所謂了。”他淡淡的說。


    他說這話時目光平視前方,聲音來得心平氣和,絲毫不像是說了什麽驚世駭俗的話。然而什麽叫無所謂了啊?!這麽大的事兒能無所謂嗎?!楚銘心裏一陣崩潰,他摸不清傅遇風的絲毫心理情緒,看他滿臉風平浪靜的樣子,一時又實在有些猶疑,期期艾艾地咳了兩下,勉強開口接話。


    “啊……怎麽能說無所謂呢?慢慢想,總會有辦法的。那現在我們先……”


    “麻煩你送千羽迴去。”傅遇風說,終於轉過頭來,看了他們一眼。他眼睛的瞳色是很純正的黑,如今眸色微深,像是收斂了一切複雜的暗光,沉沉地看不見亮。紀千羽的視線一直定定地落在他身上,傅遇風與她的視線短暫相接,隨後不著痕跡地無聲轉開。


    “我需要一點私人空間,抱歉。”他輕輕地說,這聲抱歉沒有稱謂,他們卻都知道是對著誰。


    “私人空間……對,自己一個人靜靜也沒什麽不好,不過遇風你也別太多想……”楚銘幹巴巴地點頭,沒話找話地嘀嘀咕咕嘮叨了好一陣,朝傅遇風心事重重地保證,“行,我這就把紀千羽送迴家去,你別在外麵待太長時間啊,不然你家千羽該多擔心……”


    傅遇風沒有迴答他,隻朝他又點了點頭,而後收迴視線,邁步向走廊的盡頭走。


    這一走就沒有再迴頭。


    淩晨的醫院走廊空空蕩蕩,隻有慘白的燈光昏暗地亮著,間或傳來值班醫生和護士走動的聲音。楚銘對著傅遇風離去的方向發了會兒呆,打起精神拍了下旁邊坐著的紀千羽的肩,自顧自站起身來。


    “遇風走了,我們也迴去吧……來,我送你。”


    “不,我不迴去。”紀千羽從剛才一直沉默到現在,在聽到這一句後突然猛地搖頭。楚銘嚇了一跳,轉過頭去看她,見她慢慢站起身,臉色蒼白得可怕,無聲地搖了搖頭。


    “送我迴藍調,我有別的事情要做。”她用力唿吸幾下,臉上的表情看起來活絡了些,甚至朝他露出一個微笑,“趕著我那些同學還沒散場的時候問點事情。”


    “非得今天?”楚銘揚起眉問,“我答應了遇風把你送迴家去。”


    “今天正好比較方便。”紀千羽耐心地跟他解釋,聳了聳肩,甚至朝他笑了一下,“而且很順路,對你來說不是挺好的嗎?”


    “這不是重點。”楚銘搖搖頭,收起臉上的表情,敏銳地看著她,“重點是,你看起來有點逃避迴家去,為什麽?”


    紀千羽看著他,沉默了一會兒:“迴哪個家?”


    “還有哪個?”楚銘很是莫名地看著她,“遇風家……啊……”


    他突然有點想通了紀千羽話裏的重點,有點猶豫地頓了一下。紀千羽朝他笑笑,默默地垂下眼簾。


    “是啊,他的家。”


    她輕聲說:“總不能因為我讓他有家不能迴吧,他現在不想見我,我先迴避一下。”


    楚銘一時默然。他看出傅遇風的表現有些奇怪,雖然當時沒有多想,但紀千羽的話一說出口,他卻頓時有種恍然的感覺,從心裏認可了紀千羽的說法。但這種認識對紀千羽來說未免太過殘忍,他努力尋找著反駁的理由:“也不能這麽說吧,遇風怎麽會……”


    “不怪他。”紀千羽低聲說,“怪我。”


    怎麽能怪你呢?楚銘下意識就想反駁,卻見紀千羽向前走了幾步,推開了診室的門。


    門裏值夜班的醫生正趁著沒有病人,疲憊地揉著額頭稍作休息。聽見門被推開的聲音後打起精神看去,隻見一個藍眼睛的漂亮姑娘深深地望著他,眼神沉寂又難過。


    “醫生。”她低聲問,“剛才出去的那個人,手怎麽樣了?”


    “你是病人家屬?”醫生翻了翻病曆表,抬頭看了她一眼,“很嚴重,看傷口是被利器所紮,紮得很深,傷及筋骨,需要養很長時間,右手傷比較不方便,家屬看著一些,讓他不要動右手,不能握拳、寫字,也不要沾水,按時打點滴,慢慢養。”


    楚銘從後麵探出頭來,猶豫著問:“那……還能彈鋼琴嗎?他是個鋼琴家。”


    “什麽?”醫生意外地看著他們,隨即果斷地搖了搖頭,“養好了三五年之後或許還能試試,養不好的話應該一輩子都達不到職業級水準了,他的手筋和骨頭都有斷的地方,傷口還在指根附近,手指不能抻開,手也不能用力,恐怕……”


    “按最好的恢複情況來看,其實還有一點點可能。”醫生嚴謹地說,而後看著病曆,眼神漸漸嚴肅起來,“但鑒於病人的情況特殊,我有必要提醒家屬要時刻注意,受到來自外界的重大打擊,有可能引發抑鬱症,一定要當心。”


    診室門口的兩人沉默片刻,楚銘歎息著閉上眼。


    “他已經是了。”


    趕迴藍調酒吧的路上,楚銘全程都有點渾渾噩噩,車開得心不在焉,還被交警攔了一次測酒精反應,儀器顯示他沒喝酒時交警狐疑地一步三迴頭,跟了他們好一段路。折騰迴藍調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了,楚銘疲憊地鎖好車,一迴身發現紀千羽已經邁進了門,目不斜視地穿過舞池走上二樓,推開了她今晚去過的那扇包廂門。


    包廂裏的年輕男女們果然還在,桌上一片狼藉,大部分人東倒西歪地睡得昏天黑地。姚雨菱還保持著清醒,翹著腿坐在沙發上,噙著笑在和誰用手機聊天,聽見包廂門被推開的聲音意外地抬頭,看見紀千羽時頓時臉色微變。


    她的視線在紀千羽身上快速遊移,發現她並沒有明顯的外傷後,眼中掠過一絲明顯的失望。紀千羽走到她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隨後微微俯身,向她逼近。


    “你偷了我的手機,現在打不打算還我?”她輕聲問。


    她這是找了一圈迴來了?姚雨菱向後縮了縮,勉強笑道:“……什麽拿了你的手機?你不是說丟在外麵,出去找了嗎?”


    紀千羽靜靜地看著她,藍色的眼睛泛起一層薄薄的冷光。


    “我怎麽會不知道我丟在哪兒,”她說,無聲地勾了下唇角。


    “我還知道是誰叫你這麽做的,路加,對不對?”


    聽到這個名字時,姚雨菱猛地僵了一下,她下意識搖了搖頭,還沒來得及做些什麽,猛地被紀千羽抬手,一個耳光重重甩在臉上。


    “說真話。”她冷冷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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