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躍的食指在琴鍵上最後劃出一串流暢的休止樂音,將弓起的指節展平,紀千羽留戀地虛拂過鋼琴光潔的素色琴鍵,站起身,朝姚雨菱點了點頭。


    “你也要用?那不打擾。”


    她們短暫地對看一眼,一個盈盈淺笑一個神色淡漠,俱都不動聲色。


    本來就不過是兩麵之緣的關係,兩次見麵的印象還都不怎麽愉快,即便是同一個係的同學,實在也沒必要擺這麽一副親親熱熱的樣子。紀千羽在開始那一聲招唿後站起身,不熱絡也不顯得過於生硬,平靜地朝琴房門口走去,卻在快要接近時停下腳步。


    姚雨菱隻是微笑著看她,沒有說話,也沒有讓開門口位置。


    “有事?”紀千羽稍稍揚眉,雙手插兜,姿態閑適地站著。她比姚雨菱要高挑不少,低頭看著嬌小甜美的姚雨菱時氣勢驚人。姚雨菱略感不適地不自覺後退一步,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之後,臉上的笑容短暫地僵硬了一下,而後迅速自行調整過來。


    “這可就是取笑我了,我隻會畫畫兒,哪裏會彈鋼琴啊。”姚雨菱莞爾,將發絲優雅地挽至而後,目光從紀千羽身上劃過,落在後麵的立式鋼琴上,“之前看校慶的彩排節目單上你的節目是彈鋼琴,一直很想聽,今天終於聽到了,你彈得真好。”


    “謝謝誇獎。”紀千羽揚唇笑了一下,落落大方地接受了她這聲稱讚,而後無動於衷地繼續直奔主題,“還有什麽事嗎?沒事的話麻煩讓一下。”


    “……有。”姚雨菱被她油鹽不進的態度噎了一下,臉上的笑容稍稍淡了些,“是這樣的,除了話劇女主角之外,我還是這次校慶匯演的學生負責人之一,選拔人員定下之後,目前已經經過了兩次彩排,但兩次你的節目都缺席沒有來,能問一下原因嗎?”


    “沒有進行現場彈奏的話,我們也無法控製前後節目的時間,會對節目的整體流程進行造成很大困擾,希望你能給我一個合理的缺席解釋,我也好向其他演職人員交待。”


    這一番話終於讓紀千羽稍微有所動容。她怔了一下,略略皺了下眉,站直身,神色不明地看了姚雨菱一眼。


    “我不知道匯演曾經有過兩次彩排,沒有人通知我。”


    “是這樣嗎?”姚雨菱表現出了極大的吃驚,她驚訝地看著紀千羽,有些為難地咬了下唇,“那……雖然不知道因為什麽,不過既然這樣,那也別太在意了,剛才的話當我沒說。”


    “雖然對進度有所影響,但這不是你的錯。”


    她說完這番話後,踮著腳尖稍稍前傾,想要探身拍拍紀千羽的肩,卻在接觸到紀千羽的視線時驟然定住。紀千羽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見她停下動作後聳了聳肩。


    “謝謝你安慰啊,不過本來就不是我的錯。”她頗覺好笑地咂咂嘴,莫名其妙地看著姚雨菱,“演職人員通知不到位,是你們工作人員的問題吧。誰要是說通知了我結果我沒收到,讓她當麵來和我說,或者調消息記錄給我看,我手機常年不關機,連著兩次漏收的幾率不大。”


    姚雨菱還維持著臉上的笑容看著她,神色中看不出什麽變化。紀千羽輕描淡寫地看了眼左右,又朝她玩世不恭地揚起了半邊眉:“而且你是學生負責人,可能知道得不大清楚,傅遇風是許鏡許老師請過來表演的,既然許鏡老師沒有通知他,那就說明他本來就不用參加前幾次彩排,我是他的鋼伴,所以我也不用。”


    “何況總時間明明已經報上去了,那一分兩分的時差要是都解決不了,那要主持人和節目負責人還有什麽用呢?”


    她說話時從頭到尾,連站著的姿勢都沒變一下,就那麽帶著點興味地看著姚雨菱,漫不經心卻又句句鋒利。難為姚雨菱和她說到現在還能保持著臉上的笑容,紀千羽卻已經失了耐心,伸手將姚雨菱客氣地撥到一邊,自己抬步走了出去。


    “像我們這些學美術的,對微表情和肌肉線條的把握都是基本功。”和姚雨菱擦身而過時,紀千羽稍稍低頭,在她耳邊輕描淡寫地彎唇。


    “你的表情僵硬得都快掉渣了,你還好嗎?”


    姚雨菱的臉色終於在一瞬間徹底垮了下來,露出比寒冬更加凜冽的顏色,紀千羽卻對她的臉色變化完全無動於衷,目不斜視地跨過琴房的大門,向走廊中去了。


    跟不討喜的人在一起糾纏些有的沒的,每分每秒都是在浪費時間。


    先後從畫室和琴房裏滿肚子不爽地溜出來,自習室離得太遠,外麵雨下得太大,沒傘人士紀千羽不想動彈,隻得坐在教學樓門前的台階上,掏出手機騷擾傅遇風。傅遇風原本在練琴,被她一分鍾兩條短信的打擾著實在彈不下去,更可怕的是不迴她就會被默認答應許多匪夷所思的條件,為了人身安全著想,傅遇風隻得無奈地開始逐條迴她。


    「不去海邊度假,不買冰激淩蛋糕,也不養貓,你自己說的東西都不算……不是自習去了嗎?專心一點。」


    「自習室人滿為患,打擾我複習的心情。」紀千羽麵不改色,在早上十點多的大雨中生機勃勃地迴他,「下大雨好想跑步啊!大雨中跑步什麽的感覺像拍電影!想想就覺得很激動!」


    「會感冒。」傅遇風溫和而理性地表達著自己的不讚同。


    「你這種老年人才會感冒,像我這種年輕人的身體好著呢。」紀千羽不以為然,十指如飛地發著短信,字裏行間充滿躍躍欲試,「我去了啊,你要不要一起來?」


    「……你現在在哪兒?」傅遇風隔了半晌才迴她,無可奈何的感覺簡直要透過文字傳遞出來,「這位年輕的小姑娘,麻煩你老實待在原地,我現在去接你迴來。」


    「為什麽啊?」紀千羽笑盈盈地迴。


    「給老年人一個表現的機會。」傅遇風冷靜地給她分析情況,順帶貼心地送上另一個假設,「不過如果你病了之後不需要我替你去帶德語家教,那你一切自便倒是也可以。」


    「不就身體不舒服讓你帶過一次嘛,帶出心理陰影了?」紀千羽明目張膽地嘲笑他,而後輕快地打下一行字。


    「恩,我哪裏都不去,就在這裏等你。」


    傅遇風沒有迴她,不知道是已經開了車出發來這邊,還是刻意當做視而不見。他總是這樣保持著溫和而禮貌的距離,不會讓她有絲毫寄人籬下的窘迫感,卻也不會讓她產生任何曖昧纏綿的錯覺。


    紀千羽收起手機,坐在台階上看著麵前連成線的大雨。地麵上濺出無數大大小小的漣漪,雨絲連成線聲勢浩大地下個不停。這裏上麵有教學樓的房簷擋著,和台階外的雨隔著一層濕潤的水汽。紀千羽抱著膝看了一會兒,伸出手去碰劈裏啪啦往下掉的雨滴。深秋的雨打在皮膚上徹骨的涼,她瑟縮了一下,眼底卻慢慢染上了些許微弱的笑意。


    這樣的雨太冷了,她不喜歡,碰一下都覺得難捱。傅遇風也很冷,但她喜歡得緊,喜歡到總覺得看見他才覺得踏實,自己都覺得自己驕縱任性到人神共憤,卻還是在如願以償後,泛出大片自我厭棄的滿足。


    因為雨實在太冷了啊,紀千羽低下頭,在看到傅遇風的車從校門口駛進來的時候,將手收了迴去。


    ——而他的掌心那麽暖和。


    車開到教學樓底下,傅遇風撐開傘下了車,果然看見紀千羽坐在台階上,興致盎然地朝自己招手,而後輕飄飄地三步並作兩步跑下來,第一時間把手塞到他的掌心裏。


    “太冷了。”她打了個寒顫,情真意切地說,“穿少了,失策失策。”


    傅遇風單手撐著傘,另一隻手被她握著取暖,聞言輕飄飄看了她一眼。


    “早上出門還不帶傘。”他說,隨後繼續補充,“剛才還想在雨裏跑圈。”


    “剛才是我年少無知!”紀千羽斷然否認剛才的自己,無辜得好像個局外人。她腳步輕快地和傅遇風一起向車裏走,臨上車前卻莫名覺得一陣心悸,下意識迴頭看了一眼。


    教學樓沉默地矗立在一片煙霧繚繞的雨中,看起來什麽也沒有。


    這種心悸隻是一閃而過的瞬間,卻讓她整晚都輾轉反側。她是個野獸直覺很靈敏的人,多少次靠這樣的直覺逢兇化吉,這一次因為一無所知,格外覺得兇險。


    而這樣的心悸在一天後得到了印證,星期一的早晨,紀千羽拿著幾本書走進校園,卻莫名從邁進來的那一刻就覺得四麵八方的視線都朝她看過來,夾雜著竊竊私語與不屑鄙夷,讓人焦躁得厲害。


    紀千羽平靜地找導師聊了聊畢業設計的題目,給他看了目前展覽畫作的進展,午休時抱著書,和往常一樣從校園的公示板前經過。


    正值校園午間電台時間,沿路的廣播裏正放著慷慨激昂的《匈牙利狂想曲》。她在公示板前站定,看著上麵碩大的海報照片與「油畫係冷美人被人包養,走後門撈取好處無數」的公示,慢慢眯起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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