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讀者,從今天起,我每天上午坐在電腦前打字,把過去和現在發生在我身邊的一些有意思有意義的事情以及我的感受記錄下來並報告給大家,以說明一個關於飲食男女的基本道理。然而,這個所謂的基本道理究竟是什麽,連我本人至今不甚明白。也許我和讀者一樣,要到事情全部結束時才能徹底明白,也許我會越說越使人糊塗,白耽誤了您的工夫——恕我把醜話說在前麵。

    我先談談我的成長經曆。二十多年前,我本是一名不良少年,曠課、抽煙、打架、搗亂,除了不敢交女朋友,什麽壞事都敢幹。我想,這不能完全怪我,我父親早年被造反派打死,母親剃過“陰陽頭”,是人人唾棄的“破鞋”,我被“托孤”給外婆管教,外婆是小腳女人,雖然會念經,但上了年紀,不識字,怎麽管得住教得好我這麽頑劣的男孩?

    那時是文革動亂,我如魚得水,鬧得實在太不像話,夜裏躺在床上睡不著也會捫心自問,我將來會不會因犯罪被公安機關關起來?當然,我隻是怕在夜裏,怕在午夜夢迴,到了白天,我照樣幹壞事。

    我們廠子弟學校從小學到高中一條龍,學校是潘多拉盒子,可以把我捂著不至流入社會滋事,所以我不費吹灰之力進入了高中。接手我們31班班主任的語文老師叫朱玲,據說帶班很有一套。她的個子很高,頭上紮著兩條辮子,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她第一次走進我們課堂時的裝束我還記得清清楚楚,一件白色“的確良”襯衣配一條蘋果綠短裙,裙子蕩來蕩去,我發現她是個“翹屁股”!

    朱老師上課說一口純正的京片子,這太令人興奮了,我們何曾聽過這麽美妙的聲音?她給我們講毛澤東《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節選),念到農民對白,卻是一口地地道道的長沙話。下課後大家圍攏她,我傻乎乎問道:“你到底是我們長沙人還是北京人?”她說她是生長在北京的長沙人,在家與父母一直說長沙話,接著她又掉了一句長沙話:“你以後上課再亂坨,我就蠻你的坨!”同學們一哄而散,哈哈大笑。

    朱老師就住在我們附近第20棟,很快與同學們混熟了,成了地地道道的“孩子王”,所有的男同學都巴不得為她效勞。

    有一天夜裏,我已上床睡覺——那時我們沒有夜生活,睡得很早,她鬼鬼祟祟敲響我家玻璃窗,嚇我一跳,隻見她招招手,示意我快出去。我在黑暗中摸摸索索,生怕驚醒外婆,偏偏碰倒一把不長眼睛擋路的小竹椅,我趕緊扶起椅子,蹲下屏住唿吸,直到外婆翻了一個身兒又開始打唿嚕我才貓著腰溜出了屋。

    月光如水,地上兩塊身影似乎也濕透了,朱老師一把將我摟進她的懷抱,問我冷不冷,我說不冷,她說好,隨後拉著我來到一堵矮牆,努努嘴,說:“你翻過去,牆那邊鋸木場門外立著幾塊木板,我白天看好了,你替我搬過來一塊,我要用來拚床板,你千萬小心,別摔下去,我在這裏接應、望風!”我點點頭哎哎哎,推開她,正急著給她露一手,我像猴兒似的爬上爬下,“那塊薄薄的床板從此哼哼唧唧每天夜裏跟我叫苦,”你聽聽——朱老師後來對我這麽說,她說話多有意思!

    還有更有意思的呢,我曾經認真地問朱老師,為什麽我這麽壞,卻在她眼裏“聰明可愛”,她一雙眼珠子滴溜溜,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突然停住:“說來話長,我認識你不久便發現你的額頭有一塊月牙形傷疤,怎麽這麽巧呢,我斷定你就是我失散的弟弟——”

    “你騙人,”我撲過去放肆撓她的癢癢,“我的額頭根本沒有什麽月牙形傷疤!”是的,朱老師就愛騙人哄人,她是一位美麗的謊言製造者,滿嘴花言巧語,盡管我知道不可信,但還是喜歡聽,特別喜歡聽她晚上坐在院子抱著她的女兒圓圓給我們現編的故事。

    朱老師不大在乎我的語文功課好不好,她說,那些幹巴巴的課文盡是大道理,小意思,不學也罷,卻規定我讀她所喜愛的中外文學名著。一物降一物,她準是我的克星,她說什麽是什麽,我不敢不依,我覺得被朱老師管著好幸福好甜蜜。

    冰心寫的《寄小讀者》是我讀的第一本課外書,我先是逼迫自己讀,讀完一遍又讀一遍,我居然淚流滿麵,心腸變軟,好像變了一個人。外婆見我在家看書不出去闖禍,高興得不得了,她對我那幫“狐朋狗友”得意地揚揚手:“去去去,我們家大發愛學習了,你們別來找他,迴自己的家吧!”

    “一隻小老鼠也值得我們愛嗎?”我問朱老師。

    “當然,仁人愛物,我們的生活才美好,”她正在給孩子洗澡,“對了,我借給你的書不要外傳,萬一被人發現也不要說是我借給你的,這都是‘封資修’,當心給你給我惹麻煩!”

    “你幹嗎讓我讀封資修?”

    “雪夜閉門讀禁書,這個嘛,你自己去判斷,我相信你明白什麽是好什麽是壞!”

    我送還《寄小讀者》,朱老師從箱底翻出哈代的長篇小說《德伯家的苔絲》,這是一個豎排本,繁體字,掉了封麵,書頁發黃,還有一股黴味兒,說實話,這部書我陸陸續續讀了一個月,但越讀越糊塗,我搞不清書中的惡少德伯先生和自稱深愛苔絲的紳士克萊爾先生究竟哪個更壞,朱老師拍拍我的臉,大驚小怪:“天呀,你是真讀懂了,真聰明,一般讀者認為克萊爾是個好人,你讀出了他的壞,不簡單!”

    自從沉浸在封資修以後,我如同鬼上身,走路跌跌撞撞,迷迷糊糊,夜晚常常不知不覺走到附近的瀏陽河“遊魂”,想我的心事。河水彎彎曲曲,流經此地,仿佛有點兒依依不舍,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夜,天上的星星紛紛下凡,落入河中嬉戲。我脫了個精光,撲過去,激起的水花驚散了那些小妖精,一會兒,她們又聚攏與我碰碰撞撞,嘻嘻哈哈。

    河麵一起一伏,柔情的水蕩起了我身體最敏感的部分,這大概是失重的感覺吧,我仰頭望天,心中懷著一個天大的秘密,忽然咕咚一響,冒出一個大泡泡,是朱老師!我還當她是水鬼呢,她笑嘻嘻問道:“這些天,你怎麽老躲著我!你偷偷摸摸下河遊泳,該當何罪?”我沒有迴答,瞅著她光滑白淨的身體一擺,像條美人魚在水上鑽入鑽出,她的翹屁股有一塊明顯的的褐色,肯定是胎記,她是入浴的森林女神狄阿納嗎?如果是的話,那麽我必是心懷鬼胎的獵人阿克泰翁無疑,她準饒不了我,一怒之下會把我指為可憐的小鹿讓我的獵犬咬死,我嚇出一身冷汗,睜開了眼睛,原來朱老師現身是一個美麗的夢。

    我懷疑這是莊周夢蝶,我得親自問問朱老師,她身上到底有沒有一塊褐色胎記,不過問這種事兒多難為情,我實在開不了口,於是給她寫了一張字條:“朱老師,你身上是不是有一塊褐色的胎記?”

    第二天上午做課間操時,我趁辦公室無人,打開朱老師的抽屜,把字條夾進一個藍皮筆記本,想想,又抽出字條夾進一本書,然後拿走了那個筆記本,我萬萬沒料到我拿走的是朱老師的一段“戀情”,結果我們——

    上課鈴響,我才意識到糟了,朱老師的抽屜多了一張字條,少了一個筆記本,這是誰幹的,不是明擺著的嗎?今天送迴筆記本已喪失機會,也顧不得那麽多了,我好奇地打開筆記本,豎起課本作掩護,第一頁是一首用彩筆抄寫的粉紅色小詩,題目《秘密》,作者英國女詩人克麗絲蒂娜。

    翻到第二頁是朱老師的日記,我一口氣讀了十幾頁,如同讀一部文筆優美、情節抓人的言情小說。這個朱老師,不打自招,把愛上、接近我們廠動力車間一個右派工程師的全過程記得詳詳細細,她吃了豹子膽嗎?令人惡心的是,四十二歲的老右派聊發少年狂寫給我們朱老師兩句話:“你呀你是我的小親親,為什麽你總是對我冷冰冰?”

    朱老師跟他肯定有一腿兒,我不禁笑了,原來教書育人的老師也不是好東西,他們過去總是把我當賊審,誰知私下裏幹出更見不得人的勾當!朱老師尚且如此,那麽正在講台邊喋喋不休,教政治的丁老師又如何呢?他的頭禿得像個雞蛋,誰不知禿頭最色兒,他會打單身女人朱老師的壞主意嗎?寡婦門前是非多,朱老師不會跟他也有一腿兒吧?

    朱老師未免太大意,不收好自己的日記本,隨便擱在沒上鎖的抽屜,連我都知道,男女偷情是最最丟人的醜事,比犯政治錯誤更抬不起頭,一旦敗露,一輩子休想平反。

    我不敢繼續往下看朱老師的日記,我害怕丁老師一閃一閃的鏡片發出x光透視我,到了最後一節課,臨近下課,我實在坐不住了,早早將課本、作業本以及文具盒放進書包,朱老師的日記則插入我腰間皮帶。

    謝天謝地,今日平安無事!

    次日下午,我看見朱老師一個接一個找同學們談話,我斷定她發現了日記本失竊,但尚未發現我夾入書中的字條,我鬆了一口氣,心想,再過幾天,一多一少的時間錯過,自然成了一筆糊塗賬,她哪怕翻出字條逼供我,我也可以狡辯、抵賴。

    現在更使我不安的是,她把目標鎖定我的哥們兒陳與白,我不是怕他蒙冤——沒拿就是沒拿,而是,朱老師討好他,一副親親熱熱的鬼樣子,竟把搭在我肩上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陳與白興奮地告訴我,朱老師送給他一支“英雄”牌鋼筆。

    我不悅,乃至氣得不行,決定和朱老師作對。她來上語文課我不聽,睡大覺,叫我起立迴答問題我把頭一扭,朱老師沉下臉挖苦我是“寧死不屈的劉胡蘭”,引起哄堂大笑。好嘛,姓朱的,你欺人太甚,我若公開你的日記,看你如何下台,我強壓怒火。

    過了幾天,我們全年級去爬嶽麓山,又是爬嶽麓山,春色惱人!我跟在眾人後麵繃著臉,朱老師站著等我,我經過她時她眼珠一橫,命我隨她進入一條小徑。她慌慌張張,拉著我的手在樹林中跑跑停停,躲躲藏藏,好像帶我私奔,我們在一條隱蔽的小溪邊坐下。

    “你給我添什麽亂,你知道我最近有多煩嗎?好了好了,別鬧了!我告你,我的一個藍皮筆記本丟了,裏麵全是封資修,你替我在同學們中查查,不可聲張,先試探陳與白,我想來想去,除了他膽大包天,沒人敢偷我的東西。發現什麽線索不要打草驚蛇,趕緊告訴我!”

    啊,朱老師肯和我說這種悄悄話,可見她仍把我當作最親密的知心,陳與白不是我的對手!我感到又得意又羞愧,解鈴還須係鈴人,我想我應該坦白交待了,否則朱老師會急死的。不過,我不便開門見山,我從何說起呢?

    “你是否看見我寫給你的一張字條?”我脫下鞋和襪子,一雙腳伸進溪水。

    “看見了,”朱老師瞪我一眼,“你的腳這麽臭,你怎麽知道我身上有一塊胎記?”

    “我不告訴你!”朱老師真傻,她的抽屜一多一少,她居然沒有懷疑到我。

    “你是peeping tom 嗎?”朱老師推推我。

    “什麽是peeping tom ?”

    “偷窺女人的男孩。”

    “我不用偷窺,我有特異功能,我能透過現象看本質,胎記就在你的,這兒!”我指指她的臀部。

    “錯,你再猜!”朱老師兩隻手在我眼前翻來覆去,突然變出一朵映山紅,她會變魔術!

    “你教我變魔術,我就告訴你——,要麽你把花兒獻給我吧!”

    “休想,應該是你獻給我!”朱老師嗅嗅花兒。

    “你的胎記到底藏在什麽地方,讓我瞧瞧!”我轉身撲倒朱老師。

    “你瘋了,別瞎來,有人看我們!”朱老師縮成一團,左右翻滾。

    我不管,仍大膽放肆,朱老師踹我一腳,迅速爬起,退後幾步,怒道:“你別過來,你過來我就自殺!”

    我趴在地上裝死,朱老師連忙過來拍拍我的背,接著罵我非禮,“強奸”大地母親。我哧的笑了,翻身抱住她一滾,我們嘻嘻哈哈滾到了一棵大樹下。

    我和朱老師並排躺著,兩隻紅嘴綠毛的小家夥嘰嘰喳喳,在樹枝上蹦蹦跳跳,我終於開始向她坦白交待:

    秘密

    克麗絲蒂娜

    告訴你我的秘密?

    不,

    也許有一天,誰會知道?

    但不是今天,冰在結,風

    在吹,雪在下,

    你太好奇,噓——

    你真想知道嗎?好吧,

    我的秘密是我的,我不會說

    也許等到慵懶的夏日

    昏昏欲睡的鳥兒越唱越輕

    金色的果子完全成熟

    太陽不太強烈,雲也不太多

    溫柔的風既不太靜也不太吵

    也許我會說出我的秘密

    也許仍由你去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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