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有點兒好笑,現在我們津津有味把女殘疾人當作“下酒菜”,而幾個月前當我單獨麵對她時卻恨不得趕緊開溜,我實在看不慣她做作、矯情、吹噓,甚至無中生有,記得我們談話間,她的一個叫什麽王娭毑的鄰居端著一盤熱氣騰騰的餃子走進來放在餐桌上,她連看都不看一眼,也不表示謝意,老人家看見我,連忙笑道:“你們談,你們談!”王娭毑走後,她撇撇嘴,說:“她老巴結我討好我,想要我做她的兒媳,我才沒看上她的寶貝兒子呢,高大英俊又如何,便是‘鑽石王老五’我也不稀罕,沒放在眼裏!”

    小女人作家從衛生間迴到客廳一屁股坐下,說:“現在十一點了,你應該上床了吧?”我問:“跟誰上床?應該是睡覺!”“你別心不正往斜想,不上床怎麽睡覺?”“說的也是,”我嬉皮笑臉,“先得上床然後才能睡覺,沒關係,反正明天是星期六不上班,你接著說!”

    “我說到哪兒了?哦,任希變了一個人,這是她丈夫老張的原話。任希出院的那天,我和朋友開車去接她,我們替她結了帳,老張扶她上車,也許是當著我朋友的麵,她那麽要麵子,打開老張的手,還狠狠瞪了他一眼,這個細節我看在眼裏,自然想起此前她對41床的丈夫嗤之以鼻,罵人家透著假。好心沒好報啊,老張果然不久便嚐到了苦頭,任希鬧著要跟他劈腿!可悲呀,死要麵子活受罪嘛——我這樣說任希似乎很不厚道,這叫害人害己,我由此得出一個教訓,我們做人呀,既要有服善之勇,有時還要有服強之勇。你任希過去是要強,事事不落人後,裏裏外外一把手,可現在出了車禍,不良於行,不服強不行呀!我們本來便是弱女子,上帝派給我們的角色就是柔情似水,寶二爺說女人是水做的骨肉,什麽叫人性?這就叫人性,一定要反女為男,何苦呢,何況你遭了難,夫妻相互扶持,理所當然,要是我,巴不得丈夫幫助!我自然沒得這種福氣,一切全靠自己打理,像我上個禮拜嚴重感冒,發著高燒,整整一天粒米未進,我想,有個男人在身邊多好,幹嗎逞能呢,幹嗎什麽事都要占上風呢?譬如說,任希提出要把戶口本上的戶主換成她的姓名,有意義嗎?男主外,女主內,她偏要事必躬親,頂起大半邊天。老張的工資和獎金必須如數上交,少一分,敲叮哏。承她開恩,留下了幾個‘小費’,可憐老張舍不得花,積攢下來,那本存折四處躲藏,好像被老婆通緝,結果還是被她抓到,硬說是悄悄存私房錢,別有用心!不管老張怎麽解釋,她就是不聽、不信,一口咬定老張外麵有人,氣得老張頓足捶胸,找我訴苦。“任希出院後上了一個月的班,她那條腿越來越乏力,無法堅持工作,她是文物商店站櫃台的,被迫病退,從此深居簡出,不免胡思亂想,越發疑神疑鬼,半夜常常偷偷查看老張的手機,搜他的口袋,一無所獲。如果事情到此為止也就罷了,但她認為老張老奸巨猾,非查個水落石出,於是自作聰明,借一個老同學的手機給老張發信息,盡是溫存的軟語,有一次老張迴複:‘你是誰,我們認識嗎?’好家夥,任希暴跳如雷,撕破了臉麵,大吵大鬧,逼老張從實招來,這不是誘人入罪嗎?再說,那也不算什麽,他那麽一個懼內的男人,即便有賊心也無賊膽,任希卻死死抓住不放,天天敲敲打打,就像鐵路上的養路工,拿著一把榔頭到處敲到處打,有時她那一榔頭砸下來簡直要命,誰受得了?

    “這個原本好端端的家庭,至此不得安寧,孩子更是恐懼,任希認定丈夫有外遇,痛苦不堪,怎麽看,怎麽像有個狐狸精繞著丈夫團團轉。她先是打冷戰,不成;隨後打電話大聲與某個性別不詳的人‘調情’,老張居然不吃醋了——過去可是個醋壇子,依然歪在沙發上看他的卿卿我我的鬼電視劇,好小子,嫌棄老娘不堪奸用了?任希氣炸了肺,由於黔驢技窮,隻好出此下策,鬧著要離婚,離婚是假,還是試探;可是她一而再再而三逼供、吵鬧、胡攪蠻纏,什麽惡毒、下流的話都敢罵,便是再好的性子,人也會崩潰。老張一氣之下帶著孩子住到了辦公室,有一天任希有所悔悟,打電話求我勸他們父女迴家,我走進老張的辦公室時,孩子正趴在辦公桌上寫作文,我一看,心疼得眼淚直流,造孽造孽,你猜那孩子寫些什麽,我記不全了,大意如此:在爸爸媽媽分居的日子裏,媽媽有時情緒極度惡劣,懶得做飯,我就隨爸爸去奶奶家吃飯,或去爸爸辦公室吃飯。爸爸買了一個家用電爐,我們在辦公室次次吃麵條,有幾次沒有油,沒有佐料,煮開後隻擱一點點鹽,我不愛吃,爸爸便哄我吃,逼我吃,他說填飽肚子才不會餓死,才能長大成人。一小鍋兒疙疙瘩瘩的白麵條,就這樣我吃一口,爸爸吃一口,很快吃完了,因為我的肚子餓。吃完麵條,我仍坐在那把藤椅上,使勁兒搖晃,爸爸蹲在我的前麵給我講童話,不知為何,我最愛聽《青鳥》,我百聽不厭,纏著爸爸一講再講。到了睡覺的時間,爸爸從一排高大的櫃子後麵搬出一塊門板,輕輕放在地上,對我噓了一聲,生怕驚動隔壁的房間,然後打開櫃子拿出一床棉絮鋪好,沒有床單,我睡在上麵覺得渾身上下癢癢的,蓋的也是一床白花花的破棉絮,熄燈後,爸爸把我摟在懷裏,繼續給我講童話,講著講著,他會突然指著窗外的星星問我:‘你知道夜間迷路怎樣看星星確定方位嗎?’‘天上的星星為什麽那麽小,月亮靠什麽發光?’我搖搖頭,這麽高深的學問,爸爸問我,我才多大,我才上小學四年級!我躺在爸爸的懷裏真舒服,我要他接著講童話,爸爸說明天還得上學,爸爸為了哄我入睡,老是哼那支催眠曲:‘寶貝哎,你爸爸正在過著動蕩的生活,他參加遊擊隊打擊敵人呐我的寶貝——’爸爸的嗓音是渾厚的男中音,好聽極了,我越聽越高興,不肯閉眼,爸爸於是嚇唬我:‘到了時間不睡著會錯過長高的機會!’我嚇得緊緊閉上眼睛,可是怎麽也睡不著,最後我哭了,爸爸才答應把睡著長高的時間延遲到九點半。

    “任希的心真狠,後來我多次把這篇作文說給她聽,她無動於衷,好像她不是孩子的親生母親,而換上其他任何做母親的知道孩子如此受罪都會傷心落淚,她沒有,壓根兒沒有,她似乎恨屋及烏,或許痛在心裏也未可知,反正她老拿孩子做人質,故意罵孩子打孩子給老張看,仿佛這樣才解恨。那天晚上,我勸迴了老張,任希破天荒認了錯,說了一句對不起,不料隔了幾天,她又鬧著要離婚——”

    “慢,”我對小女人作家擺擺手,“容我打斷一下,我問過心理大夫,這是典型的‘安全缺乏症’,我的前妻也是這種症狀,一天到晚疑神疑鬼,惴惴不安,她最怕事情在‘進行中’,‘不確定性’往往使她如臨大敵,胡思亂想;她越想越害怕,非要一個結果不可,哪怕是個最壞的結果。”

    “是的,就是這樣,非要一個結果不可,有了離婚這個最壞的結果,她倒平靜踏實了,這個家真的要散了,一連幾個夜晚,任希獨自氣喘籲籲給自己的東西打包,歸攏屋裏亂七八糟的雜物,老張也來幫了一晚,最後一晚是我陪著她,她趴在書桌上一個勁兒地寫,寫什麽呢,她在給前夫寫信,這封信沒有一句惡毒的話,充滿了對老張和孩子的關心。總共二室一廳,能有多大?任希不厭其煩交代,什麽東西放在什麽地方,作何用途,一共寫了六十多款,末了,又給女兒留言:‘蘭蘭,錢箱裏的錢,不要告訴別人,也不要亂用,等你有急事時再用。平時學校交錢和零用,找你爸爸要,媽媽也會給你。媽媽走了,你一人在家一定要注意安全,有事一定要告訴媽媽,讓媽媽放心。’

    “任希離婚後,先在妹子山租屋住下,今年才答應搬進我為她買下的一套居室,住在我的樓上。離婚的頭一年,老張還過來看看她,送些日用品,來一次她罵一次,誰敢再上門?可是不來吧,她找借口罵得更兇,老張一聲不吭,到底是當老師的,有涵養,握緊話筒老老實實聽著,由她罵,直罵到聲嘶力竭,‘幸虧有這條熱線供她發泄,’老張對我搖頭苦笑,‘否則真會把她憋壞!’

    “我一直和任希走得很近,居中調解,隔一、兩天便上樓去看望她,倒不是我們談得來,而是我始終懷著深深的歉疚,事情因我而起,我不能袖手旁觀;另外,那時我自己也很苦悶,有個人說說話,聊勝於無。咳,像我這種愛鑽牛角尖,愛談‘形而上’的女孩,哪個男人喜歡?但任希喜歡,我白天去看她,有了這點兒人氣,她一骨碌從床上爬起,奄奄一息的她好像抓住了一根兒救命稻草。白天她大部分時間躺著睡覺,肚子餓了起來吃點兒什麽,吃完接著又睡,迷迷糊糊,如同‘醉生夢死’,反正比醒著強。到了夜晚,她一天的生活才開始,她喜歡過黑暗的生活,因為夜深人靜,沒有白天讓她可望不可及的熱鬧,這樣她才心平氣和。夜生活更有趣的是,你可以通過望遠鏡深入萬家燈火,尋找‘同是天涯淪落人’,當然,如果發現一個帥哥那就更妙了,有一次,任希把望遠鏡遞給我,興奮地說:‘快看,那男的胸前肌肉滾滾,多棒,我恨不得被他強尖!’我大吃一驚,過去她口口聲聲說一個人過自由、清靜,怎麽現在打熬不住,變得連一點兒廉恥也沒有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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