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晚,珊珊照例要去省歌舞劇院少年舞蹈班習舞,平時都是善美領著去,今晚她非要拉我同去。現在,珊珊在善美的開導下心情好多了。善美說:“你是媽媽最親的親人,媽媽當然拿你出出氣,不管怎麽樣,媽媽現在脾氣好多了,以後還會更好,是不是?你瞧,媽媽多麽疼你,知道你受了委屈,連忙讓爸爸送來牛肉幹,可誰送我牛肉幹呀?”善美橫我一眼,冷不防奪走珊珊手裏的牛肉幹往嘴裏一塞,然後捂著嘴吞下,笑得珊珊直不起腰。“爸爸,善美阿姨老騙我的東西吃。”“不叫騙,”善美摟著珊珊邊走邊說,“我說過,一定還,借一還三,吃虧的是我!”

    我和善美坐在外麵走廊隔著大玻璃窗看珊珊在練功房壓腿,看了不到十分鍾,善美要我陪她去樓下走走,善美問:“最近有什麽高興的事兒,又有什麽不高興的事兒,能不能告訴我?”我說:“高興的事兒,談不上,不高興的事兒倒是一大堆,最不高興的就是昨天下午發現小區周圍拉了一道道鐵絲網。”

    “拉上鐵絲網又怎麽啦?”善美瞪大眼睛。

    “小區本是我們公司的工作區,現在公司倒閉,建起了漂亮的生活小區,住戶都是外來的有錢人家,我們原住民被邊緣化,不得不傍大款而居。說實話,我們最初並沒有什麽怨言。一個破破爛爛的地方,在短短的幾年裏,規劃、建設成這麽漂亮,況且出賣房產、設備和地皮的錢大部分用來安置了我們,有什麽不好?令人不快的是這些有錢人家,不,其實是那些伺候有錢人家的‘中等華人’,昨天他們在小區周圍的鐵柵欄上布滿了一道道又尖又鏽,惡形惡狀的鐵絲網,實在大殺風景。”

    “一個男人,這麽多愁善感,你真是!”

    “你怨不得我們下崗工人敏感、多心,一個鮮花盛開的生活小區的周圍布滿一道道又尖又鏽,惡形惡狀的鐵絲網,意欲何為?防賊肯定是防不了的,我想起解放前上海十裏洋場‘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木牌——算了,這種太傷感情的話我就不多說了,單說小區如此防範,又不是軍事禁區,有必要嗎?萬一路邊的行人,特別是追追打打的小孩撞到或碰到鐵絲網怎麽辦?他們為了不被打擾,難道絲毫不顧及外人的安全嗎?自私,這當然是自私,但還有一點更令人反感,那就是富人作威作福,老是用這種野蠻惡劣的方式對付我們窮人。試想,如果附近全是富人聚居區,他們會使用又尖又鏽,惡形惡狀的鐵絲網彼此防範嗎?”

    “你不是小區中的一分子嗎?”

    “可我忘不了我是原住民。嫌貧和仇富,究竟誰是社會不和諧的始作俑者,不好說,也許這是一個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不過,我敢說,被人嫌更不好受,因為嫌從根本上否定了一個人存在於社會的價值,而仇僅僅是受到傷害後的強烈反應。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仇恨,事出有因。”

    “你到底是書呆子,什麽事情都要把是非分得清清楚楚,‘難得糊塗’是鄭板橋的名言,你不懂嗎?”

    “沒辦法,我為人太敏感,所以隻能當作家。讓我說完,當然,嫌棄也事出有因,是的,人被嫌棄隻為窮。我們窮,我們笨,我們讀不進書。俗話說:‘賺錢不費力,費力不賺錢。’所以我們隻能做汗漬斑斑的藍領、黑領,從事簡單而繁重的體力勞動以養家糊口。其實,我們被嫌棄還因為美醜懸殊——隨著貧富懸殊,我發現我們窮人的長相一代不如一代,也就是說,我們的長相越來醜陋,醜陋得快像《悲慘世界》中的冉阿讓了。我們說不上漂亮的姑娘——甚至不漂亮的姑娘也說不上,漂亮的姑娘,便是富人們所謂的‘小家碧玉’,一個個離我們而去,破鍋配爛灶,倒也合情合理。”

    “你真有意思,住在漂亮的小區,卻為周圍的窮人抱不平。”

    “這說明我還有正義感。我總覺得,‘堅持立場’,還是‘明辨是非’,一直是困擾和牽製我們的一個大問題,因為堅持某個立場很可能忽視或失去是非判斷。例如,在文革中,如果你對造反派‘打砸搶抄’的野蠻行為提出異議,馬上就有人氣勢洶洶斥責你:你到底站在什麽立場說話!你肯定給他們嚇傻了,於是糊裏糊塗上了賊船,跟著一起胡鬧。而這時你還以為你是對的,非這樣做不可,對待‘封資修’就是不能心慈手軟。”

    我深深吸了一口煙,接著說:“是呀,站在什麽立場,當時確實是衡量‘是非’的唯一標準。你不必思考、判斷,你隻要隨大流就行。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多麽陣線分明,隻要不站錯隊,甚至隻要在舊社會苦大仇深,你便是好樣兒的。作為過來人,我記得那時有個流行說法,叫做‘寧左勿右’——中央紅頭文件上雖然沒有這樣提,但大家心中有數,都遵守這個‘遊戲規則’。當你遇事左右為難時,為了保險,為了不犯大錯誤,你最終肯定會選擇左的做法,須知,左派是不會錯的,即使錯也是方法上的錯,不會是路線上的錯。毛主席曾經說過,他喜歡‘左派的海瑞’,不喜歡‘右派的海瑞’。”

    “文革我沒出生,聽我爸爸說,中國的毛澤東是皇帝。”

    “是的,一個了不起的皇帝,以後細說。文革結束後,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極左’的那一套不吃香了,‘以階級鬥爭為綱’變成了‘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立場’這個詞兒不像從前那樣掛在人們的嘴邊,自然,是非觀念有所加強。‘同情弱者,主持正義’的唿聲開始在中華大地響起,但僅僅是開始響起而已。不久,我們又發現,隨著一部分人先富起來,隨著貧富越來越懸殊,‘嫌貧’和‘仇富’兩種情緒尖銳對立,站在什麽立場說話,你能掉以輕心嗎?‘站在什麽立場說話’這時美其名曰‘維護自己的權益’,好了,這麽一來,不同的階層肯定要站在不同的立場大聲疾唿、抗爭。我不是說現在人們又像文革時那樣是非不明了,我的意思是,事若關己,你不可能站在別人的立場說話,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嘛!如此看來,追逐利益是隻講立場不論是非的罪魁禍首。為了維護階級利益和經濟利益,我們往往身不由己,那麽,社會的公平正義怎麽實現?我們還要不要建立和諧社會?我認為,從理論上講,社會主義製度好就好在天下為公,共同富裕,像西方那種自稱‘民主的國家’,一個又一個受雇的‘利益集團’整天圍著國會遊說,死纏爛打,雖然在某種程度上也能擺平一些人的利益,但還是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唯利是圖,使得美國公然宣稱,他們出兵伊拉克推翻薩達姆政權,不為別的,就是為了維護美國在海灣地區的利益,至於戰爭給伊拉克平民帶來的巨大傷亡,美國人說管不了。”

    “大發君,你是一個憂國憂民,富於正義感的好人。”

    “我認為,從‘堅持立場’到‘明辨是非’是社會進步的最重要的標誌之一,它表明‘小我’變成了‘大我’,人們不再把個人利益、家族利益、階級利益、民族利益乃至國家利益看成高於一切。世界各國應該放眼全球,以全人類的共同利益為重,隻有這樣,窩裏鬥的地球人才能夠休養生息,才能夠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才能夠做好準備,對付‘外星人’可能發動的攻擊。”

    “你說到最後還是迴歸‘立場’,站在地球人的立場說話。天呀,珊珊下課了!”善美丟下我,直奔進門大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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