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四日是女兒的生日。上午,女兒在陽台放走了小黃雀,隨後我和善美帶她去動物園玩兒,我們剛出門即見前妻提著一個大蛋糕迎麵走來。女兒跑上去,大喊媽媽,前妻卻把生日蛋糕放在地上,扭頭便走,而且越走越快。女兒追不上,停下哭了。善美急走幾步,抱起她說:“媽媽急著去上班,上班才有工資,有工資才能給我們的珊珊買大蛋糕,對不對?”“不對,”女兒指指遠去的媽媽,“她不喜歡我了,我打破了她的碗,還有玻璃杯!”“媽媽不喜歡你,怎會給你買生日蛋糕?”“因為今天是我長尾巴!”“這就對了,因為今天是你長尾巴,所以應該高高興興,不然,尾巴長不出來,你就是長不大的泰萊莎!”

    我發現,善美哄孩子,有絕招,這個絕招就是“愛”。我一度擔心善美會煩,女兒動不動便哭,鬧別扭,誰受得了?可善美不但不煩,反而把哄孩子當作一種樂趣,咳,要是善美是親媽多好,這樣,我和女兒就不用牽掛誰了。

    從動物園迴到家,女兒還在纏著善美,問她各種動物的習性,問得最多的是食肉動物為何大多晝伏夜出。善美不是動物學專家,看來也解釋不清,但她就有本事讓女兒一個好奇緊接一個好奇,她的眼珠兒溜溜轉,說:“食肉動物最初跟人類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一天出現‘日食’,它們把太陽誤認為月亮,於是趴下睡覺。後來發現這樣挺好,可以遠離可怕的人類。”“我是人類,為什麽怕老虎、怕獅子、怕豹子、怕狼?”“其實它們更怕你,你不惹它們,它們不會咬你。”“我不惹媽媽生氣,她為什麽也打我罵我?”“你瞎說什麽,媽媽愛你疼你,有時候打你罵你是因為心煩,你要原諒媽媽!”“知道了,善美阿姨。”

    晚上,我和善美躺下了,我摟著她說:“咱們結婚吧,拖來拖去,夜長夢多。”善美推開我,說:“使不得使不得,我有身孕!結婚現在不是時候,這樣不是挺好嗎?我還怕你不認賬?你先給我肚子裏的寶寶取個名字,免得到時胡亂應付。”

    “周桂花,怎麽樣?”

    “開什麽玩笑,孩子會罵你!”

    “你不是韓國人嗎?那就叫周知恩,周知趙之恩,如何?”

    “你知恩就好,隻要你是認真的,什麽名字都成!”

    “如果是男孩,我們就叫周小發,你叫我大發君,我叫我兒子小發君!”

    “小發君是你叫的嗎?望之不似人父,你真是沒大沒小!算我命苦,伺候完你女兒,還得為你這老頑童操心,下世你給我做牛做馬做小媳婦兒,我也做做大爺抖抖威風!”

    “正合吾意,小的遵命!”

    “其實,我也是知恩圖報,大發君給我一個小發君,這個名字太好了,小發小發,有吃有花,隻要能過日子,就是我的福氣,我,趙善美,終身有靠!不說了,快睡吧,對了,明兒珊珊要去春遊,她那件外套兒掉了一顆紐扣兒,我去縫上,你先歇著,不要看書了。”

    “我等著你,你不在,我睡不著!”

    這天吃過晚飯,我閑得無聊,對在陽台收衣的善美大談我所謂的“家庭三要素”。我說,有一天,我在一個朋友家敘談,我問朋友的妻子小魏:“你把丈夫還是孩子放在第一位?”小魏正在織毛衣,抬頭瞥了丈夫一眼,答道:“當然是把孩子放在第一位。”

    小魏“把孩子放在第一位”視若當然,而我的朋友卻寧可把嬌妻放在第一位。他這麽表白之後,順手撿起地上一把火鉗往壁爐裏添了幾塊木炭。

    壁爐開始必必剝剝作響,不久竄出一束藍色的火苗,那火苗唿的一下點燃了我的思緒。我忽而意識到,這一定是上帝的巧安排。上帝賦予人類,包括所有的飛禽走獸,以**、母愛,原是為了省去一段麻煩,免得日後再造人。誰知人類如此乖順,尤其是咱們中國人,把婚姻當作終身大事,什麽“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誰要是不生兒育女,簡直不配發生性行為。

    我還想起那種以滿足性欲為唯一目的的“同性戀”,一直被社會認為是最不道德,最可恥的行為。人們像躲避瘟疫一樣躲避他們,哪怕一條色狼見了這些人也會立地成佛。是呀,同性戀比亂倫更令人惡心,惡心得必欲除之而後快。因為性行為一旦脫離生育,人類無異於走向滅絕,上帝可不樂意瞅著我們墮落。

    然而,男人追逐女人,並進而成家,他們相愛的結晶是一個小生命,他們於是有了傳人,社會也增添了後勁。自然,養大這個小生命,作為母親,她得克己,盡心盡力。那麽,我問年輕的丈夫,你能原諒妻子在上帝的授意下做出的選擇嗎?我說,**、母愛、血親乃是維係一個家庭的三要素,我敢說,世界上沒有比由此而形成的關係更合理更和諧的了——

    “你還好意思談‘家庭三要素’,談‘丈夫把妻子放在第一位’,”善美止住我,“你看看你那篇狗屁文章,你雖然用的是筆名,我也一眼看出是你寫的!”說著,她走到臥室堆積報紙雜誌的地方抽出一本發黃的剪報,翻開給我看。

    老婆麵前無是非

    吉平

    俺老婆是一個心理很難平衡的半老徐娘,工作累了,受了什麽委屈,想起從前不愉快的事,或者我竟敢違抗她的意誌,不照她吩咐去辦,那麽她就會大發脾氣,鬧得我不得安寧。最初我極反感,免不了與她鬥:你存心讓我難受,我也叫你付出代價。可是一來二去,我覺得我壓根兒不是她老人家的對手,總是以失敗告終。我因而想起作家何立偉一幅漫畫:一個惡婦追擊一個抱頭鼠竄的男子,旁邊一行絕妙好辭:“男人在家是職業輸家。”原來如此,“好男不跟女鬥”雲雲,並非我們男的怎麽清高,不與女人一般見識,而是男人不如女人興奮、勤奮,所以才鬥不過,惹不起。既然如此,聰明的男人自是一走了之。

    令人為難的是俺老婆一貫主張輕傷不下火線,她死死堵在門口阻止我敗走,聲稱她要與我沒完。好了,我上天無路,下地無門,隻好乖乖坐下,袖著一雙手打瞌睡,任憑她繼續指控我犯下的不可饒恕的罪行。

    俺老婆真是愛打官司,不過她從不去人民法院,而是三天兩頭向我的嶽母提起訴訟。可一個三人之家哪有那麽多民事糾紛,我的嶽母,就是那位在天之靈,往往拒絕受理此類家務事,唯恐誤斷。“咳,”嶽母似在冥冥中歎了一口氣,語重心長地說,“將就些吧,好孩子,人生苦短,珊珊可憐!”

    俺老婆不依,不依不依就是不依,因為她那股子瘋勁一發不可收拾,於是怒而轉向我發難。“你,你,你——”俺老婆氣得不行,滿臉紫脹,我猜,多半是因為“死豬不怕開水燙”,她始終得不到任何信息反饋,她呀,她是白傷了元氣。

    不要以為我完全失去了知覺,我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大活人,隻是一心不能兩用,如今輪不到生氣了。我發現俺老婆竟是一位頂了不起的人才,盡管邏輯不夠周密——當然是顧不上了,她一旦進入角色,一把鼻涕一把淚,敢說妙語連珠。不瞞你說,我從未見過像他這樣的語言藝術大師,我真的恨相見甚晚,相見甚晚!我默默強記俺老婆不知從哪兒學會的那麽多俚語俗語,什麽“兒奔生,娘奔死,隻隔閻王一張紙”,“家雞打得團團轉,野雞打得滿山飛”,“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知人知麵不知心”,“癡人畏婦,賢女敬夫”,“男以女為室,女以男為家”,“怒時反笑,至老奸邪”,“休與小人為仇,小人自有對頭”。

    我是一個半靠賣文為生而又語言貧乏的業餘寫手,現在娶到一位民間藝人天天為我說書,有了如此,還要如何?我打心眼裏感激俺老婆嘔心瀝血,為我的文章增添光彩。

    善美接著說:“我看了這篇文章十分難過、氣憤,我們女人這樣被你嘲笑,她找你吵找你鬧,你知道為什麽嗎?她跟你‘合情’,你就對她‘合理’,你忘了你寫的《合情與合理》嗎?說什麽,不吵不鬧不合情,說得多漂亮!我有預感,總有一天,你也會這樣冷酷地對付我,我會吵得鬧得更兇!”

    我討了個沒趣兒,像泄了氣的皮球,不再言語。“我們去看看珊珊,別光顧著自己說話!”善美推開書房的門,隻見女兒站在椅子上,迅速轉過來,背著手說:“對不起,我沒有看媽媽。”

    善美抱起女兒,說:“珊珊,我要批評你,你不該說謊,說謊的孩子不是好孩子!剛才,你明明拿著望遠鏡看媽媽,為什麽說沒有看媽媽呢?看媽媽有什麽不對?誰不想念媽媽?現在,善美阿姨和珊珊一起看媽媽,”善美把女兒抱上書桌,舉起望遠鏡,“你瞧,珊珊的媽媽走到了陽台,正在晾一個黃色的小書包,一定是媽媽先替珊珊準備的,因為珊珊下半年就要上小學了,珊珊愛學習嗎?”

    “媽媽剛才哭了!”

    “是嗎?媽媽也許想珊珊了,給媽媽打個電話吧,好嗎?”

    “我不想打電話,隻要每天看看就好。善美阿姨,我不知道該不該愛你,我怕媽媽傷心!”

    “不會的。”

    “會的,媽媽罵過你,不許我叫你!”

    “那是媽媽心裏有一個結沒解開,一旦解開了,媽媽會想通的。你想想,愛,是多麽令人高興的事兒,你說,你愛善美阿姨高興還是恨善美阿姨高興?”

    “當然是愛善美阿姨高興!”

    “那你就大膽地愛吧,愛媽媽,愛爸爸,愛善美阿姨,愛身邊所有的人,我們珊珊於是天天高高興興,你願意嗎?”

    “願意,太願意了!”

    “真是個聰明的好孩子!”

    “你不恨我媽媽嗎?”

    “我不恨,因為恨,我就不得不咬牙切齒,弄得自己很不高興。好了,珊珊該去睡覺了,善美阿姨給你洗臉洗腳,好嗎?”

    善美的愛恨之說使我感到自責。深夜一點多,善美仍在書房寫作,我躺在床上睡不著。女兒的小床就在旁邊,我伸手摸摸她猶有淚痕的小臉,是喜悅,是思念?不論是喜悅還是思念,我覺得,都是她不能承受之重,她的年紀那麽小,為什麽會卷入這麽多感情糾紛?這是我和前妻共同造的孽呀!

    老婆打我,我打老婆,我和老婆打打鬧鬧了多年。我們的女兒珊珊可不是糊塗人,她睜大眼睛看呀看,終於看出一個事實:結婚如結仇。爸爸媽媽原是冤家對頭,她出世的主要任務是做好平衡,也就是說,她必須努力擺平雙方,凡事做到不偏不倚。

    今天傍晚,吃罷飯,我陪女兒在院子拍皮球。這是一隻新皮球,充足了氣,女兒高興得和皮球一樣蹦蹦跳跳。拍著拍著,老婆喊廚房灶上的水開了。我仍下女兒急忙進去灌開水。也許女兒認為我此舉太不夠爸爸,太令人掃興,於是撿起皮球追上來踢我一腳。這一腳踢得很重很重,似乎是那該死的馬拉多納踢的,疼得我哎喲抱住小腿蹲下,恨不得就地打幾個滾兒。好呀,沒教養的兔崽子,竟敢穿皮鞋踢人,這還了得!我怒目而視,女兒伸伸舌頭,她手中的皮球同情地滾到了我的身邊。我也是氣昏了頭,抓起皮球往地上一摔。女兒肯定從中受到什麽暗示,隻見她迴身揪住正在洗衣的媽媽又狠很踢了一腳,顯然她以為這樣做可以幫我泄憤,減輕我的痛苦。

    天呀,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我和老婆共同播下的仇恨種子如今在女兒身上生根發芽。她不會用愛而是用恨,平衡爸爸媽媽的情緒。我和老婆活該各挨一腳。

    我永遠忘不了兩年前這刻骨銘心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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