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帳裏,鋥亮的銅架上插著四五根粗大的牛油蠟燭,明亮的燭火映照著兩片血肉模糊的屁股。


    從被打完軍棍後就趴在硬床板上的忽失海牙一直動彈不得,當軍醫士把一塊塊黑糊糊的藥膏敷上去時,被重責軍棍時咬牙不吭聲的忽失海牙終於發出殺豬般嚎叫:“混蛋!輕點……疼死我了……”


    軍醫士滿頭是汗,連連告罪,益發小心。但畢竟是上藥,哪有不碰觸傷口的?結果一不小心,觸及一塊爛肉,忽失海牙又唿天搶地起來。惱怒之下,抓起床邊的彎刀,就要砍殺泄憤。


    刀方出鞘數寸,帳簾突然掀開,二人大步而入。


    忽失海牙眼角瞥見,慌忙收刀入鞘,掙紮欲起。


    來者其中一人急步趨前,按住忽失海牙肩膀,目光掃過其血臀,有不忍之色,低聲道:“阿卡,沒事吧?”


    忽失海牙強笑道:“無事……阿塔……”仍欲強撐而起。


    進帳二人,正是其父阿裏海牙與兄弟貫隻哥。


    阿裏海牙擺擺手,靜靜看著軍醫士繼續敷藥,這會忽失海牙再疼也不敢吭半聲。待軍醫士敷藥完畢,阿裏海牙揮揮手,軍醫士忙收拾藥盒躬身告退。


    貫隻哥搬來錦墩,阿裏海牙坐下,凝視著長子,後者慚然垂首,帳內一時寂然。


    良久,阿裏海牙徐徐開口:“你可知你犯了什麽錯嗎?”


    忽失海牙愧然道:“兒敗了……”


    阿裏海牙搖頭:“不然。宋人有言‘勝敗乃兵家常事’,敗了我不怪你,但你此次攻打萬安軍城,敗退時做錯了一件事。”


    忽失海牙用力掙紮坐起:“請阿塔教我。”


    阿裏海牙冷然道:“你攻城無果,退兵而被龍雀軍銜尾追擊時,沒用北庭精騎斷後,而是以新附軍斷後。”


    忽失海牙訝然:“阿塔……”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阿裏海牙打斷道,“以往你用新附軍斷後沒錯,這些人死多少都能補迴來,但這次不一樣。你若以精騎斷後,趙獵麾下多為步卒,騎兵甚少,縱有利器,也絕不敢過份逼近,以免陣形散亂,為我勁騎所趁。如此,雖有小挫,不至於慘敗。”


    忽失海牙怔忡半晌,不得不承認阿塔所言在理。當日他之所為,純粹出於平時作戰習慣或本能,自家精銳得跑前頭,新附軍這些降兵劣卒就扔在後頭以阻追兵。隻是他忘記了,要想完成圍堵龍雀軍的任務,不是僅靠少量的精銳就可以做到的,他需要大量的“降兵劣卒”。結果精銳是保住了,劣卒卻丟了大半,以致後來非但進攻乏力,連防守都成問題。


    貫隻哥道:“阿卡也是擔心我北庭軍折損,傷我根本。那些新附軍兵死再多也可補充,但北庭勇士卻是折一個少一個啊……”


    阿裏海牙咄然道:“貫隻哥,你也短視!你阿卡此戰的任務是困住、堵住龍雀軍,以使我南征大軍從容滅掉殘宋行朝,此乃戰役方略,一切都應以此為重。眼下你阿卡固然保住了數百北庭勇士,然而卻令龍雀軍破圍而出,造成整個戰役被動,我師有可能腹背受敵,使一場必勝之役平添變數……”


    阿裏海牙搖頭歎氣不已,這兩個兒子格局還是太小,頂多隻能為將,缺乏帥才啊。


    忽失海牙與貫隻哥唯唯稱是,然後忍不住問:“龍雀軍火槍如此犀利,阿塔可有破火槍之策?”


    阿裏海牙雙目黃光一閃,形容陰鷙:“從你與龍雀軍萬安軍城一戰來看,火槍最利防守,若配合堅城,更難迫近。雖有強弩硬弓,卻難以與火槍抗衡,固有此敗。然其後你糧船被毀,不得已退兵時,命一部據寨而守,龍雀軍雖迫近寨外,槍彈齊發,卻未能攻入寨中。若非宋人出奇兵襲擊碼頭,令守寨軍兵恐懼後路被斷而驚逃,龍雀軍想順利攻入營寨亦非易事。”


    忽失海牙兄弟眼睛都是一亮,齊道:“阿塔是說……”


    阿裏海牙斷然道:“火槍利守不利攻,我們絕不能給趙獵與張世傑合兵共守崖城的機會。先破崖城,據之以待趙獵之龍雀軍。屆時利用我兵船眾多的優勢或海上圍殲,或守城以拒。他就算有利器在手,又能奈我堅城何?城久攻不下,為之效忠的行朝又覆滅……就算他趙獵有強兵火器在手,又能如何?”


    兄弟二人皆心悅誠服大讚不已,貫隻哥更道:“我軍攻破崖城之後,繳獲宋人火槍,召能工巧匠依樣打造,分發守軍。待那趙獵率軍前來,那時就讓他嚐嚐他最拿手的火槍守城之陣,以彼之道還治彼身,為阿卡報一箭之仇。”


    忽失海牙兇焰熾熾,一拍大腿:“就是這樣……啊!”


    ……


    從暴風雨停歇那一天起,崖城朝宮就陷入一片壓抑氛圍中。


    當暴風雨過後,陽光普照瓊南,楊太後再次垂簾問政,當她問道:“元虜若再攻城,眾卿可有必禦之策?”


    諸臣皆無語,實力懸殊,這是明擺著的事,這些日子以來,也隻是苦苦支撐而已。


    文天祥身為文臣之首,自然不能沉默,當即出班,舉笏深鞠,神情昂烈:“請皇太後寬心,臣已存與城皆亡之心,每戰必臨鋒鏑,寇欲破城,須從臣屍身跨過。”


    張世傑亦鏗鏘有聲:“臣隻有一言——自臣以下,必戰至最後一兵一卒!”


    陳宜中歎息,人還是太少了啊,兵員隻見消耗卻沒法補充,沉穩出班,深深望了文天祥與張世傑這兩位因政見不同屢屢相爭的政敵一眼,從容道:“臣願與諸君共存亡。”


    諸臣正紛紛表態與城皆亡之心,卻見一侍衛匆匆入報。


    “什麽?”張世傑騰地站起,“發現瓊州萬戶忽失海牙部旗號?”


    諸臣皆驚惑不已,忽失海牙不是在萬安軍城圍攻龍雀軍麽,怎麽跑到這來了?這是什麽情況?趙獵與他的龍雀軍是勝了還是敗了?僅僅一閃念之後,許多大臣就斷然否定前者。以弱旅孤城抗衡八千敵軍,能支撐下來就算不錯了,還指望勝?想多了。不勝,那就是敗了,這下子所有壓力全壓到崖城這裏……


    文天祥沉痛歎息,頹然頓坐,原本就實力懸殊,壓力重重,這下元軍又加入數千生兵,可以想見接下來的守戰之艱難。


    簾後的楊太後再承受不住這壓力,飲泣出聲。


    一眾孤臣皆伏拜於地,痛哭失聲。


    宮外陽光燦爛,宮中愁雲慘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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