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鈴、叮鈴、叮鈴 客廳裏,唯一的座機又響了。 13歲的謝時煜從床上坐起來,現在,天完全黑了。已經看不清任何的東西,連最後一絲殘陽的血色也消失了,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 謝時煜聽著聲音,走到電話旁。 “喂。” “是我。” 電話裏13歲的楚楓說: “你這周末有空嗎?” 謝時煜聽見楚楓的聲音,忽然感覺心情平靜了,像被微風拂過的湖麵。 無論如何,楚楓總是在他的身邊,他們會一起長大,直到他們走到不得不分開的岔路口。比如重點高中或者名牌大學。 但初一的謝時煜現在並不想那些不愉快的未來: “有空。怎麽了,你要約我?” 楚楓不理會謝時煜的戲謔,他正經道: “上個月不是校運動會嗎,跑步得獎的人要去市裏參加比賽,這周在體育館舉行,需要有人做誌願者,你要跟我一起去嗎?” “好。” 謝時煜迴答。 楚楓是校學生會的,這種市級的比賽或者大型活動,他們都會最先知道消息,並且需要去參加。以後競選時填寫經曆表格,也能有很多活動和獎項可以填進去。 楚楓:“那就周天早上7:30在體育館門口見。” 謝時煜:“我直接去你家接你唄。” “……” 楚楓握著電話的手突然緊了一下,這個樣子好像……接送的男女朋友。 他甩開了這個念頭,拿遠了一點電話筒,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顯得那麽高興: “好吧,那要早一點,7點。” “嗯。”謝時煜說,“早餐呢,我做給你吃吧。” “好。”楚楓:“要流心蛋。” “沒問題,對了,明天英語作業借我抄一下。” “我哪天沒借你你抄?”楚楓:“你就不能自己做嗎?看看你上次的英語月考……” 謝時煜哈哈笑著,掩飾了過去,上帝給人開了一扇窗就會關掉他的門。他的窗通向黑夜,而他通向[學習]的門被鎖死了,看到那些字母、公式他就打瞌睡。 楚楓:“那到時就在我家樓下等你。拜拜,掛了。” “嗯,拜拜。”謝時煜說。 啪嗒。 楚楓一放下電話,心裏悄悄舒了一口氣,他撥電話的時候就想到了一個問題,但幸好,謝時煜並沒有問他。 電話的對麵,漆黑的客廳又靜了下來。 謝時煜在接楚楓電話的時候也想到了一個問題。 明天還要去學校上課,楚楓完全可以明天再跟他說,卻特意打電話給他了。 謝時煜沒有說出口調侃楚楓,他把它當作今天意外的甜,藏了起來。 快六點了。 楚楓看了眼掛鍾,爸媽也快迴來了,他拎著書包走上2樓的書房,開始認真的學習。 到了飯點。 媽媽在樓下喊:“楚楓楓楓吃飯了。” 楚楓慢慢地合起數學練習冊,他不喜歡吃晚飯,或者說,他不喜歡在家吃飯的每一個時刻。 他不得不聽電視裏飛速的英語鳥語,然後被迫再聽爸媽吵架。他從來沒有覺得家裏的飯好吃,每天最高興的事就是晚上能睡覺,第二天睜眼醒來的時候,班級裏有謝時煜給他帶的早餐,要麽是流心蛋或者是糯米團。 楚楓調整了一下自己的音色,應了媽媽。他下樓來,聽起來好像很開心,像一個期待吃飯的好孩子。 坐在飯桌上,滴答,楚楓爸爸摁開了電視: “現在警方已經找到全部的屍塊,目前正在調查受害人的身份,爭取早日破案,現在我們來看一下警察局林副局長對此的迴應” “這個案子我們警局高度重視,兇手作案手法非常殘忍,影響極其惡劣,我們一定會破案,給大家一個交代。出於對現場的保護和案情的保護,我們無法交代破案過程和更多的細節,請各位諒解……” 後麵的畫麵有跟車跑的記者追問,但都沒有結果。 “好的。”話筒轉迴給主持人那裏:“非常感謝,雖然無法知道更多的消息,但據悉,犯罪現場非常慘烈,這是我市甚至我省近十年來首次出現如此惡劣的分屍案件……” 13歲的楚楓偷偷扒了一口飯,他聽著新聞,這好像就是學校裏謝時煜他們講起的分屍案吧。明明六年前還發生過紅塑料繩分屍案,至今都沒破,但現在,電視台似乎集體失憶了。 不過,楚楓對這類事情不算特別感興趣,也沒有追求真相的正義感。雖然這個案子發生在離他們校園不遠的南郊外。但楚楓心裏毫無實感,好像隔著一層屏幕,就永遠不會在現實裏遇到。 楚楓爸爸對這種刑事案件非常有興趣,他目不轉睛的盯著看:“哎呀,像這種分屍案件啊,估計是要成為懸案,這很難破的,屍體碎成那麽多塊,現場都亂了,線索也都沒有。警察局壓力大呀……” 滴答。 楚楓媽媽搶過遙控器,一把將電視換到了英語頻道,嘰裏呱啦的鳥語從電視裏冒出來,像蜜蜂一樣鑽進楚楓的耳朵裏,嗡嗡嗡嗡。 楚楓已經習慣了,他每天飯前都要受這個蜜蜂的折磨。他淡定地扒著飯,覺得也沒有沒什麽食欲,吃起來像在嚼白色的蠟燭。 但他不能愁眉苦臉的…… 楚楓還沒來得及調整好自己的麵部表情,媽媽斥責他: “你愁眉苦臉的幹嘛?我辛辛苦苦給你們做飯,你不知道感謝就算了,還天天掛著張苦瓜臉給誰看哪!今天的飯菜不好吃?” 楚楓隻好調整了一下自己的麵部神態。讓自己看起來更加的溫和、可愛和乖巧,他夾了一口魚,違心地說: “很好吃的。” 楚楓爸爸看不下去,開口譏諷兩句: “你讓他天天吃飯聽這個鳥語,再好吃的山珍野味,那也是味同嚼蠟!還有你這個菜做的太鹹了,下次鹽巴少放點。” 楚楓媽媽:“哎喲你個大老爺們,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天天嫌我做七做八做的不好吃不合胃口,那你自己做啊,不會做就自己拿錢請個保姆嘛。對了,你評職稱評了嗎?” “你能不能不要老在吃飯的時候跟我說這個!”楚楓爸爸麵有慍色,今年職稱評職稱,估計他又沒指望了,有個比他資曆大5年的副教授肯定要先上升成正位。他正鬱悶著的: “行了,你天天哪壺不開提哪壺,跟我對著幹是不是?到家吃個飯都沒有個貼心的日子!” 楚楓媽媽:“什麽意思啊?我好心累死累活,每天變著花樣做飯給你們吃東西,一個兒子老三老四的吃飯擺著張臭臉給我看,另一個跟我說生活沒個貼心日子,行啊!以後你們愛吃吃不吃拉倒!” 楚楓爸爸不想多說,拿起遙控器直接轉成新聞台: “我今天就想看這個,我不想聽什麽鳥語,唧唧呱呱的。他都聽了多少年了,英語不也沒什麽進步嗎?上次月考英語。才考多少分來著?才考91,白白錯了9分,那個孫兵都有96分,是不是啊,楚楓。” 楚楓隻好點頭,他英語確實發揮失利了,因為那天聽聽力的時候肚子痛。他本來不想說出來,但他不喜歡爸爸拿孫兵來壓他一籌: “考英語的時候肚子痛。” “好端端的怎麽就會肚子痛呢,考得差就考的差,淨找一些借口。”楚楓媽媽奚落他。 楚楓也有一點生氣,他那天是真的肚子痛,並不是因為在找借口。他平常英語都是98、99,甚至是滿分的狀態,他父母分明也是知道的,偶爾一次考試,為什麽就要這樣來說他? “那天是真的肚子痛。”楚楓又強調了一遍,“可能是前天晚上吃了什麽……” 楚楓媽媽:“你能吃什麽東西!你什麽意思啊?你前天晚上吃的那不就是我做的飯嗎?我們都沒有痛,為什麽你就痛呢?” 楚楓爸爸:“是啊,而且你當時考完也沒有說,現在就來馬後炮,今天講你兩句考試考的不怎麽樣,就在這裏給我找借口!你要是高考也這樣莫名其妙肚子痛,那怎麽辦?考出來多少分就是多少分。我們也不是責怪你考91分就怎麽樣了,你自己有錯就要認識,別人講你兩句,就自尊心受不了,動不動找借口,你這樣以後上了社會怎麽混!” 楚楓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麽,忽然又統統都沉默下去,他低頭吃了一口飯,不再說話了。 楚楓爸爸乘勝追擊,槍口轉向楚楓媽媽:“還有你,你這做的飯本來就不怎麽好吃,要麽鹽放多了,要麽就是調料搞錯了,我上上次在學校也是肚子痛。” 楚楓媽媽:“是,我做的菜有毒,行了吧?都別吃了!” 楚楓爸爸不理會,他一把拿起遙控器。把頻道壓到自己想看的新聞頻道。主持人還在探索有關分屍案的事情。 楚楓媽媽最討厭看這些案件,看得讓她害怕得不敢睡覺,她立刻又壓迴英語台: “別看了!!楚楓,來,上次英語考的那麽差,這次要多補補,還有兩年半你就要中考了。” “中考怕什麽。”楚楓爸爸接道,“以我們楚楓的成績,那是肯定是保送重點,沒問題。是不是呀?” 楚楓不說話。 楚楓媽媽:“保送是保送啊,但英語這個語言的基礎從小就要打下來,你那個新聞啊,你不是天天訂報紙都有看嗎?有什麽必要在這裏爭你兒子的時間,現在大家都在爭分奪秒地學習。別人吃飯的時候在吃飯,我們吃飯的時候聽英語,那自然到了高考就是不一樣的。” 嘰裏呱啦的鳥語和父母日常的爭辯,楚楓的耳朵像捅了兩個馬蜂窩,好多馬蜂鑽進他的耳道裏,蟄了他的耳膜,要順勢鑽進他的腦子裏去。楚楓覺得很痛,恍然之間,又似乎什麽感覺也沒有了,隻覺得很累。 “我吃飽了。” 楚楓放下碗筷。 “唉,不行啊,不能浪費啊!迴來!坐迴來。”楚楓媽媽:“還剩下這麽多,你不吃掉我要怎麽辦?就倒掉嗎?” 楚楓爸爸:“那不可以啊,我們家從來不浪費食物,來,楚楓,吃掉。” 爸爸又講起他小時候那個大饑荒,挨餓,飯都吃不飽的時代,語重心長: “來來,這些魚,排骨,還有這個青菜,全部倒進來,你可不能浪費!” 楚楓看著自己的碗裏,什麽菜都有,甜的鹹的辣的,五顏六色的,混雜在一起,爸爸對他說,一定要吃完,媽媽對他說,沒吃完不許下桌。 從小就這樣。 他從小就被這樣強迫著吃東西,強迫著看他不想看的電視節目,強迫地聽英語,強迫地練鋼琴,強迫著報各種各樣沒興趣的興趣班,強迫參加各種各樣並不感到榮耀的比賽,成為年段校園的風雲人物,親戚朋友之間的別人家的孩子。 楚楓注視著自己碗裏,蒜香排骨的汁,和西紅柿蛋湯的汁,和炒青菜的汁,甜的鹹的五味陳雜的,全部都拌在了一起,每道菜單看似乎挺不錯的,但混在一起有點讓他想吐。 他爸爸媽媽很喜歡這樣拌飯吃,但他很討厭。 但沒有人在意他的討厭,要麽覺得他矯情,要麽覺得他挑食。最終,楚楓不想惹麻煩,會強迫自己吃掉。 “我可以吃掉。” 楚楓說,今天,或許是因為跟謝時煜打了電話的緣故,讓他更有勇氣,也或許是一些其他的原因,他忍受了太長、太長的時間,已經不想再這樣忍耐下去了。 他想要反抗。 楚楓:“我想看新聞,今天不想聽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