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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嶽托沒有說話,他隻是低頭看著地上的示意圖,不時抬頭看一會新歸化城,孔有德站在一旁,戰戰兢兢。終於嶽托抬起頭來,冷峻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他做了個手勢,示意兩人的親兵和部將退出數丈開外。


    “孔將軍,你說得對,這個城堡不是靠硬攻能拿下來的!“嶽托的聲音裏帶著一種特別誠摯的味道:“你應該知道,我不喜歡你,當然你也不喜歡我。你殺了很多我們的人,我也殺了你們很多人,你當初投靠大金,也是形勢所迫,而不是像你說的那樣心慕聖化,赤誠來投。“


    “這個,這個”孔有德完全沒有預料到嶽托突然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口中支支吾吾的也不知道該如何迴答。嶽托擺了擺手,笑道:“孔將軍,你來我們大金也有些日子了,應該知道當初老汗去世時,諸子爭位,我沒有站在阿瑪那邊,而是支持八叔的,你知道為什麽嗎?”


    “這個“雖然已經是初冬,塞外早已是滴水成冰,孔有德卻已經是汗流滿麵,努爾哈赤去世後的時候他還在東江軍之中,乃是毛文龍的愛將。在明軍在關外的諸將中,毛文龍資曆極老,在萬曆三十三年1605年就通過母舅的關係,被舉薦到當時的遼東大帥寧遠伯李成梁的帳下,當時努爾哈赤雖然還是大明的龍虎將軍,但東征西討,征服了建州女真,海西女真的諸多部眾,勢力強大,已經隱然成為大明在遼東的隱患。當時身為遼東柱石的李成梁雖然對其行徑也有所警惕,但由於年齒漸長,暮氣深沉,貪戀富貴,對朝廷總是報以恭順。但處於李成梁帳下,對遼東山川與虜中情勢加以留心的毛文龍對這一切卻不可能不諳熟於心。其後努爾哈赤自稱天命汗,建國稱號,侵攻遼東諸路,毛文龍也因為戰功青雲直上。孔有德在其帳下,自然對後金上層內部的各種複雜關係了解甚多,隻是在這個時候,又如何能在嶽托這個當事人的麵,把你親娘早死,你後母待你刻薄,你父子關係惡劣這種事情說出來吧。


    “孔將軍既然覺得不好開口,那便由我自己說吧!”嶽托笑了笑:“你若是以為我因為父親待我不好,才轉而支持八叔,那可就錯了。我支持八叔,是因為這大汗的位置,除了八叔沒人有本事坐得下去!”


    “和碩貝勒說的是!”孔有德雖然不太相信,還是恭謹的笑道:“大汗英姿天縱,自然非常人能及!”


    “孔將軍,你這話也不算錯!不過大汗的本事,不是在領兵打仗,治國理政上!老汗起事時,人不過百,甲有十三,便是親近子弟,也是從尋常兵卒做起,曆經艱險,習於行伍。可不像你們明國朱家皇帝,子弟個個生下來便是錦衣玉食,生長於深宮之中,便是鐵打的筋骨,也消磨幹淨了。是以我那幾個叔叔伯伯,哪個都是上馬治軍,下馬治民,行軍打仗,治國理政,都不弱於人。”


    “和碩貝勒說的是,那敢問一句,大汗的本事在哪兒呢?”如果說前麵幾次孔有德點頭稱是還有些言不由衷,這次倒的確是心服口服,努爾哈赤一共有十六個兒子,其中褚英、代善、莽古爾泰、皇太極、阿巴泰、阿濟格、多爾袞、多鐸都武功卓著,一時名將,加上其侄兒阿敏和濟爾哈朗,幾乎占據了滿清早期武將的一半有餘,這不能不說是努爾哈赤言傳身教,教子有方。孔有德和女真人打了十幾年交道,對於這些人的厲害,自然是深有體會。


    “我八叔的本事不是別的,是撒謊!”嶽托的臉上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孔將軍,你和我們女真人也打了快二十年的交道了,應該知道我們女真人最是剛直誠樸,喜歡就是喜歡,討厭就是討厭,當麵一套背後一套的事情,決計做不出來的。而我八叔就不一樣了,別人最多也就騙騙外人,他連自己都能一起騙了。就好比你們這些漢人降將,我們都知道你們是走投無路,有人是鄙夷不屑,有人是表麵裝出一副親近的樣子,而我八叔卻能做到視之為手足,待之如部民,實在是非其他人能做得到的。”


    “和碩貝勒說笑了。”聽了嶽托這番話,孔有德也不由得暗自點頭,對方方才那番話實在是說出了自己內心深處的一些想法。象他這種亂世裏打滾出來的,自然不會相信皇太極會真的像書信中說的那樣“盡棄前嫌,待之如腹心手足,絕無兩樣“,隻是當時自己已經走投無路。但自己投靠女真人以來,旁人不說,皇太極是確實履行了自己的所有諾言的。一個人靜下來的時候,在感激之餘,孔有德心中更深處卻是恐懼和憂慮,就像嶽托說的,皇太極這種連自己都能騙過去的人,想要騙別人又有什麽難的呢?


    “孔將軍,我嶽托沒法像八叔那樣,連自己都能哄騙過去。可是我明白生活在亂世之中,很多時候一個人是身不由己的。舒爾哈齊努爾哈赤的弟弟,本為努爾哈赤的左右手,建州女真的第二號人物,明朝為了分裂牽製建州女真,便扶植舒爾哈齊來對抗其兄努爾哈赤,事敗後被努爾哈赤囚禁至死,也有說法是被努爾哈赤所殺叔公是這樣你們也是這樣。隻要像今天這樣說老實話,我嶽托自然會都記在心裏的。”


    孔有德聽嶽托提到舒爾哈齊與努爾哈赤兄弟相殘的故事,想起自己的遭遇,心中不由得五味雜陳,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嶽托拍了拍他的肩膀,這時一名戈什哈領著一名信使過來:”二位大人,大汗有急信到!“


    “嗯!”嶽托從信使手中接過書信,拆開細看,一旁的孔有德不敢湊過來,過了好一會兒方才低聲問道:“大人,大汗的信中寫了些什麽?”


    “哦,大汗在大同破邊,擊破四千多明軍,所獲甚豐!”


    孔有德趕忙笑道:“這麽說來倒是個好消息。”


    “好消息?”嶽托冷笑道:“我看未必吧,在信的末尾大汗可是催促我們要盡快拿下這座城堡,消滅城中的守兵!”


    “這個“孔有德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起來,嶽托的意思很明顯,皇太極那邊打的越好,他們這邊壓力就越大。大同乃至九邊重鎮,從明成祖算起苦心經營了兩百餘年,皇太極都能夠成功破邊,那嶽托這兒連一座孤城都拿不下來,那還有什麽可以推脫的?孔有德很清楚這些女真人表麵上雖然一團和氣,內瓤裏也實在是鬥得不可開交,俗話說伴君如伴虎,誰知道皇太極會不會借這個機會把這位手握重權的侄兒給打下去?自己一個區區漢將要是給牽連進去了,隻怕連骨頭都剩不下一根來。


    “這麽說來,怎麽也要想法子打一下了!“嶽托歎了口氣,麵上全是苦澀:“也不知道豪格那邊怎麽樣了!”


    “豪格?”孔有德聽了一愣,暗想這位和碩貝勒也未免想的太多了吧,自家的性命都未必保得住,還有心思擔心大汗長子的安危,再怎麽說皇太極也是他爹,多大的罪過也不過是高高舉起,輕輕落下。他剛想隨便敷衍幾句,可話到了嘴邊又咽迴去了。


    “這廝該不是希望豪格打個大敗仗吧!省的自己當出頭椽子吧!”想到這裏,孔有德隻覺得背心裏一片冰涼。


    大同右衛,紅土堡。


    戰鬥已經結束,土地已經女真人的鐵蹄撕裂,樹木被砍倒,還沒來得及收割的麥子和大豆被踏進泥土之中,插在地上的刀劍與箭矢被鮮血灌溉,成為新的可怕植物。垂死的戰馬在嘶鳴,傷者有的呻吟,有的在絕望的祈禱。跟在後金大軍後麵的蒙古輔兵們就好像禿鷲一樣,穿行在戰場上,他們給傷者慈悲的解脫,然後在其身上搜羅各種有用的東西:錢、靴子、衣服、武器,他們幾乎沒有不要的東西。在他們身後則是婦人和孩子,他們把箭矢拔下後重新整理紮成捆,以備再次使用。最後出場的是成群的烏鴉,人們剛剛離開,它們就聚集在屍體上,大快朵頤。


    紅土堡已經化為廢墟,火焰已經逐漸熄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縷縷黑煙。在夯土和碎石砌成的城牆下,女真武士們來迴奔馳,揮舞著皮鞭和武器,驅趕著幸存者離開已經變成廢墟的故鄉。每一個人的臉上都麵無表情,死氣沉沉,步伐踉蹌的拉著啜泣的孩子,其中多半是婦女和孩子,少數成年男子也多半是老人、殘疾。


    “大汗,您剛剛贏得了一次光輝的勝利,這邊距離大同府城也就是三四天的路程了,大可一鼓而下。”內奇滿臉諛笑,作為紮魯特部的首領,他長著一張典型的蒙古人的臉,粗脖子,大臉龐,細長的眼睛,紅褐色的皮膚,滿臉的胡須,腦袋當中的頭發剃的幹淨,隻留下兩邊結了許多辮子。他一邊拍著皇太極的馬屁,一邊小心窺探著皇太極的臉色,這次攻打紅土堡,是他的手下得到了先登的功績,按照慣例,他擁有在第一個挑選戰利品的權利。


    “紮魯特汗,不知你伐過樹木沒有?”皇太極的心情看上去不錯,他笑著從一旁的侍從手中接過一個杯子,喝了一口,繼續說道:“這明國就好比大樹,我們要想伐木,就得先去其枝葉,然後才能砍伐其主幹。這大同府乃是明國九邊重鎮之一,經營數百年,城高池深,城塞連綿數百裏,豈可倉促破之?此次破邊,我隻是打算焚其積蓄,掠其兵民,以待其時而已。”


    “大汗天生聰睿,非我等能及!“


    “這也說不上什麽聰睿,漢人的書裏這些東西寫的很多。”皇太極笑了笑:“紮魯特汗,這次你的部下第一個登城,功勞不待會挑選戰利品的時候你便第一個吧!”


    “多謝大汗!“內齊得償所願,趕忙向皇太極下跪謝恩。皇太極笑吟吟的看了看四周,果然其他幾個部落的汗都流露出羨慕嫉妒的神色,他此番西征,被蒙古各部擁立為博格達徹辰汗之後,便率領各部從大同右衛破口,四處劫掠,一個重要的目的就是為了拉攏這些蒙古人。他很清楚,要想驅使這些桀驁不馴的蒙古人,就得恩威並施,大棒與胡蘿卜,缺一不可從努爾哈赤舉兵反明以來,後金大軍對蒙古人是屢戰屢勝,威是足夠了而現在帶著他們破邊搶掠大明,便是恩了。這個內齊汗雖然人品低劣了點,但好歹肯賣力氣,俗話說“千金買馬骨“,這內齊就算再怎麽不值錢,也好歹是一部之主,總比馬骨頭強多了。


    皇太極正想著心思,卻沒看到範文程從斜刺快步走了過來。他向皇太極打個千,便上前在皇太極耳邊低語了幾句。皇太極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凝重起來,強笑著對蒙古各部的汗說:“列位,我有點事情要和範先生說,你們先跪安吧!”


    “喳!”


    眾人剛剛退下,皇太極便向範文程低聲催問道:“這消息可確實?”


    “千真萬確!”範文程的臉色凝重:“在下已經從四個不同的潰兵口中得知大貝勒戰敗的消息了,他們的敘述經過印證細節都一致,應該不可能是謠言!


    皇太極沒有說話,他的臉色很陰沉,來迴踱步,半響之後方才恨恨的罵道:“這個豪格,輕兵好進,壞了我的大事!”


    “大汗!”範文程話到了嘴邊,又咽迴去了,雖說皇太極對他十分寵信,但伴君如伴虎,更不要說這還是個異族皇帝。他想了一會兒:“兵兇戰禍,大貝勒也是不想的,興許”


    “還有什麽興許的!”皇太極煩躁的揮了揮手:“敵情不明,還分兵,焉得不敗?越是敵情不明,就越是要把兵力集中在手中,才能隨機應變,後發人。我以前難道沒有告訴過他?當年薩爾滸之戰,明軍就是在不明敵情的情況下,還分兵四路,虛張聲勢,結果反而被父汗逐個擊破。他這種打法,也就能欺負下不懂兵法的蠢材,遇到個有點本事的,就是全軍覆沒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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