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75


    午後的醫院格外安靜,月真師傅早飯後睡了很長的一覺,醒來時窗外的雨已經停了。一場秋雨一場寒,盡管門窗緊閉她依舊能感覺到絲絲涼意。她想起自己認識宋佳寧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季節。


    她們第一次見麵時宋佳寧懷孕六個多月,大腹便便地上山來請平安香。那時月真師傅還隻是常去寺廟禪修的居士,宋佳寧點香叩拜完,因為身體不便一直無法將香插進香爐裏,月真師傅就上前替她完成了動作。


    宋佳寧雙手合十道謝,月真師傅看著她的肚子忍不住問,“怎麽這麽大肚子還一個人上山?”


    宋佳寧隻是從容地笑了笑,什麽也沒說。


    第二次見麵時已是次年的春天,那天是農曆二月十九觀音菩薩的聖誕。寺廟裏從一早就擠滿了香客,月真師傅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時看到了宋佳寧,她獨自抱著一個三個月大的嬰兒,即便是在推搡擁擠的人群中依舊神色淡定從容,月真師傅一眼就認出她來。


    “怎麽又是一個人……”月真師傅走過去,替她稍稍擋開周圍擁擠的人,“小心擠著孩子。”


    宋佳寧也認出了月真師傅,這次便不再沉默了,“謝謝您。”


    月真師傅把她從人群中領出來,帶到一處禪室坐下,“你在這裏休息一下,一會兒那些人都散了你再去。無論早晚,心誠則靈,若是那麽多人都擠在菩薩麵前許願,菩薩也聽不清願望了。”


    宋佳寧笑了起來,“您說得很有道理呢。”


    月真師傅看了一眼她懷裏熟睡的孩子,長得很是秀氣安靜,“這孩子倒挺聽話。”


    “是的。”宋佳寧看著懷裏的女兒幸福地點了點頭,“她特別懂事,不怎麽哭鬧。”


    待到月真師傅忙完再迴來時,宋佳寧已經離開了禪室,隻在蒲團上留下一張紙條,上麵寫著一句佛偈:諸法因緣起,緣謝法還滅。


    此後約有一年的時間,月真師傅都沒有見過宋佳寧,再見時月真師傅差點沒有認出她來。以前無論是大腹便便獨自上山,還是抱著孩子湧入人群,宋佳寧都格外從容不迫,清秀的五官透著獨有的淡泊氣質。可這一次,她整個人憔悴不已,目光也不似以往柔中帶剛,那雙清亮的眼眸黯淡枯竭,像被抽走了靈魂似的。


    月真師傅忍不住走上前去,她身邊站在剛學會走路不久的孩子,一歲多點的孩子什麽都不懂,隻是輕輕靠在母親身上,怯生生地看著月真師傅,


    “你還好嗎?”月真師傅俯身問宋佳寧。


    宋佳寧抬起頭來,看到月真師傅的刹那,她忽地淚如雨下,爾後悲痛大哭。她突如其來的情緒讓月真師傅手足無措,直到後來月真師傅才理解,那是一個人獨自強忍著悲傷,無論多麽絕望都逼著自己堅強,可一有人寒虛問暖她就再也撐不住了。


    直到那一次月真師傅才真正認識她,她叫宋佳寧,那一年二十五歲,單身,有一個一歲多的女兒叫宋儒儒,此外她沒有任何親人。


    一個單身女性獨自帶著一個孩子,很容易成為周圍人群議論的話題,但宋佳寧對此不聞不問,不氣不惱。一開始月真師傅以為她是參悟了佛法,才能做到萬事皆空,可後來發現並非如此,她隻是有異於常人的堅定,因為那份信念足夠強大,所以一切在她看來都無足掛齒。


    因為年輕美貌,追求宋佳寧的人也不少,但她無一例外都拒絕了。她過往的感情史是一個謎,孩子的父親也是一個謎,但縱使身處迷霧,她依舊清白立世,再多的流言蜚語也隻能擦肩而過。


    直到有一年春節後,宋佳寧告訴月真師傅她換了一份新工作,做著名指揮家修翼的助理。她當時心情很好,便比平時話多了些。


    “音樂廳附近就有一家托兒中心,周末要是有工作我可以把儒儒送去。”


    “工資比之前高了不少,儒儒的電子琴也彈舊了,等到年底她生日我就可以給她買一架鋼琴了。”


    “樂團有一首曲子是交響樂加古琴曲混合創編的,那是他最喜歡的《胡笳十八拍》……”


    那是月真師傅第一次從宋佳寧口中聽到“他”,這個“他”應該就是宋儒儒的父親。關於“他”的全部信息隻有《胡笳十八拍》,月真師傅知道那是由蔡文姬所作的一首琴歌,全曲淒楚哀怨,彈的是蔡文姬思鄉離子的滄桑愁苦。


    後來宋佳寧陸陸續續和月真師傅說起過一些往事的片段,無論是開心的,還是難過的,說的時候她總是麵帶微笑,仿佛一切迴憶都是幸福的。


    月真師傅曾想或許宋佳寧會從容一世、淡然一生,形容她的詞語都是清白幹淨、平和美好的。可人算不如天算,一場突如其來來的大火既奪去了她的生命,也奪去了她的清白,那些美好與從容都被烈火燒成灰燼,化為無數塗抹在她身上的黑。


    三人成虎、眾口鑠金,月真師傅所知的一切都隻有一個模糊的“他”,沒有姓名,沒有身份,也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他”的存在。


    “他”隻存在於宋佳寧的記憶中,隨著她生命的消失也一同煙消雲散,她與他留在這世上的全部痕跡便是宋儒儒——一個年僅六歲什麽都不知道的孩子。


    月真師傅記得宋佳寧曾說過一句話,她說:無論發生什麽,隻要儒儒幸福就好。


    幸福是什麽呢?


    月真師傅記得宋佳寧寫過的那句佛偈,諸法因緣起,緣謝法還滅。這世間的一切都是因緣際會,若無因緣起,便無因緣滅。最好的辦法就是斬斷因緣,讓一切有變為無,讓一切實成為空,一切皆虛幻,不可說。


    ===


    宋儒儒迴家換了身衣服才去醫院,她到的時候月真師傅已經睡下了,小尼姑說月真師傅一個下午都在看佛經所以累了。宋儒儒拿起床頭的經書一看,是一本《大乘起信論》。


    一瞬間她好像才真正明白《大乘起信論》直指人心的原因,也許每個人的心不一定有兩扇門,但人生的每一段旅程都必然會有兩種選擇,是從此執著一生,還是坦然前行。她雖沒有執著一生,卻也執著了二十年,坦然前行會是怎樣的體驗呢,她想要去試試。


    半夜的時候月真師傅才睡醒,宋儒儒卻不在陪護床上,月真師傅坐起身費力地看了病房一圈,才發現昏暗中靠在窗前看月亮的宋儒儒。


    “月亮圓了嗎?”月真師傅問她。


    “快了。”宋儒儒迴道,“後天就是中秋了。”她說完迴到陪護床邊,和衣躺下,仿佛並無睡意。


    月真師傅有些憂愁地看了她一眼,宋儒儒感覺到她目光中的含義,側臉問道,“你是想問我修頡頏的事嗎?”


    月真師傅和天下的尋常父母一樣,心有所慮,嘴上卻不敢說太多,怕惹孩子不快反而愈發逆反,她猶豫了片刻才點了下頭。


    可宋儒儒卻不是青春期中二少女,也沒那些逆反心理,對她來說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不必為了忤逆誰而改變自己的心意。


    “我挺喜歡他的。”她簡單明快地說,“我也當邊堯是好朋友,所以無論是他們哪一個我都不想為了八字而絕交。”


    宋儒儒的坦白倒叫月真師傅懸著的一顆心徹底掉下來了,盡管結果是她最擔心的一種,卻也不用再整日擔憂揣測了。“你是不再相信命了嗎?”


    “其實信命的時候我過得很安心,好像每件事都可以提前預知,遇到任何問題也不必去細究原因,隻要把一切都歸為命中注定就能不用為任何事負責。”說起她曾經無所不能的過去,宋儒儒神色自豪又歡喜,可她說著語調一轉,流露出些許的焦慮和不安,“要是我不信命的話,未來就變得模糊不清了,遇到任何問題我都要去分析思考,以前做錯的事還要去認錯,今後的任何情況也都要自己負責。”


    “不信命也許我會活得很辛苦,可是師傅,相信命運的二十年我也並不幸福。”每一份的安寧背後都是她日夜背負的重擔,每一次逃避之後都是無止境的自我開解,“是我跑錯了路啊,或許最終的結果不一定會改變,但如果我能夠跑對,哪怕是千萬分之一的希望,也是希望,而我錯了就不可能有任何希望。”


    “所以從今以後,哪怕是千萬分之一的希望,我都不會將它交給命運。”


    =====


    我終於快要寫到真相了。。流淚(╥╯^╰╥)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人算不如天算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漠兮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漠兮並收藏人算不如天算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