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一 集（上）
一、譚楨炫家 客廳
楊建良走進客廳，與譚楨炫、單珠孌、江雅琴三人一比，身材顯得十分高大。他神色很好，眼睛、氣色都閃爍著一種青春重現的光輝，一舉一動都透著令人奮發的希望和堅定不移的意誌。他顯得愉快又誠懇。
楊建良先向單珠孌和江雅琴點了下頭，然後轉向譚楨炫說：“我剛從果園場迴來，我認為應該把我此行的結果告訴你一下。”
譚楨炫：“你不讓我掛心，真做得對。你也來得正是時候。請坐，我們還沒有喝完茶。你是已經很紳士化了，能夠品茶呢，還是吃點別的什麽？”
楊建良接過茶：“我什麽都不要，隻要有茶就行！”接著，他轉向單珠孌友好地：“你也來這裏？”
單珠孌文靜然而比較輕聲的一聲迴答，寧靜的態度，虧得薄暮，使得雙方看不見彼此所顯現的表裏不一的形跡—單珠孌身抖麵紅，心動神搖，動了感情。
楊建良轉向譚楨炫：“我去過區防隊了，徐隊長很讚成我的計劃，答應幫我的忙，事實上，他提出的隊丁，遠遠超過我的需要—六個就夠了。我不想象那些丘八攪得我應接不暇，其實隻不過是要他們出來擺擺樣子罷了。我主要還是靠我自己的人。”
譚楨炫：“還靠他們的隊長！”
“什麽，徐隊長？”楊建良問。他微露笑容，沒有抬起眼。他說這句話時，聲氣恭敬，而有所抑製。
“不是，”譚楨炫笑容相答，“是楊建良隊長，我認為他很相信自己的勇猛。”
“還有他的統治者，”楊建良找補一句。他重新恢複莊重，說下去，“今天上午我收到縣裏一封複信，看來他們對我們這邊的事態感到不安，他們特別譴責一些鄉公所因循姑息和怯懦無能。他們說，我也常常這樣說，在目前情況下，無所作為就是犯法，怯懦就是殘酷，因為這兩者隻會助長紛亂，最後導致血腥的暴動。信在這裏，我帶來給你讀一讀，還有一批報紙，其中還登了我們這一帶以及其他各處的情況。”
他拿出信件和報紙，放在譚楨炫麵前。
譚楨炫拿起信件仔細地看起來。
楊建良不聲不響地喝茶，雙眼注視著譚楨炫的表情。
江雅琴管自己平靜地坐著。
單珠孌坐在楊建良貼對麵，她是他眼睛的目標，一抬起眼，就能碰個正著。單珠孌的形體在背後黝黑鑲板映襯下益發鮮明。
譚楨炫臉上浮著紅暈，因為她看信看報下掛的黑黑的睫毛，微黑而細密的眉毛，烏光閃閃的頭發，使得她那紅潤的臉色，象一朵鮮豔的花朵那樣鮮麗，她的絲綢服裝的大片片閃亮的褶襇也富有藝術感，腕上發光的手鐲發出金黃和象牙相映照的光輝，全身都顯得光彩照人。
楊建良看了一會譚楨炫，背往椅子一靠，目光移向單珠孌，見她坐在暗頭裏，既沒有戴花，又沒有佩什麽飾物，服裝是樸素的細棉布做成，除了狹條的淡藍色，一點也不鮮豔，她的臉孔一點也不泛紅，也不激動，眼睛和頭發都顯得暗淡，仿佛生了場病。
單珠孌看到楊建良在注意她，她抬起頭來輕聲問：“楊象安叔叔好嗎？”
楊建良：“很好，可是，他近些天憂鬱症又發了，躺在床上。他很惦記你。”
單珠孌：“請對他說，我也惦記他。說我過幾天會去看他的。”
楊建良：“他一定會問我，你是否要我代他問候，他對這方麵的事情是很講究的。你知道他喜歡人家關切他。”
單珠孌：“請代我向他問好—最誠摯的問候，還請你向他說，他什麽時候有空，請他隨時給我寫個條子，我很樂於得到他的音訊。”
楊建良：“如果我忘記了怎麽辦？我不是個代人問候的最可靠信使。”
單珠孌：“不，別忘了，楊先生，這不是一般的問候，這是誠心誠意的問候。”
楊建良：“因此，就得萬無一失地傳到嗎？”
單珠孌：“如果你肯的話。”
楊建良：“我如果把你的心意轉達給他，他一定會感動得流淚。我叔叔的心腸向來是軟的，有時感情也會象愛情一樣，都是很強烈的。”
單珠孌激動得掉出了淚水，連忙背過身去，掏出手帕，偷偷地擦了把眼淚。
二、單珠孌臥室
單珠孌呆呆地坐在桌前，桌上放著縫補的衣服，眼前浮現起—
譚楨炫家 客廳
譚楨炫放下報紙，問楊建良：“你聽到所有這些咄咄逼人的消息是喜是憂？”
楊建良：“說不上喜，也說不上憂，不過，我當然是奉命辦事。我覺得，我們的唯一打算就是要堅定，充分準備和態度堅決就是避免流血的最好辦法。”
譚楨炫：“我也這樣認為。”
楊建良：“你是否看到一些非常值得注意的段落？”
譚楨炫：“沒有。”
楊建良站起身，在報紙上指給譚楨炫看。
他站在她麵前繼續說話，從他所說的大意聽來，他倆顯然都對他的果園場騷動有點恐懼。
單珠孌和江雅琴各自默默地坐著，沒有問什麽。這還不是個她們可以介入討論的問題。
譚楨炫和楊建良把細節秘而不宣地交談，免得他們的聽者出於好意而來盤根究底。
單珠孌從迴憶中迴過神來，想道：“昨天譚楨炫同楊建良談話的時候，聲調既活潑又有尊嚴，既親密又不失自尊。不過，等到傭人拿來燭火，拔旺燈光，滿廳生輝，因而她的麵部表情看得一清二楚時，就可以看到她富有興趣，生氣勃勃，十分親切了。她毫無搔首弄姿之態，凡是她對楊建良表示的同情，她都表示得十分認真。楊建良的感情也是認真的，他的意見顯然也是堅定的，因為他一點也不花什麽力氣來吸引，迷惑或者來打動對方。不過，他難免要設法稍微左右一下對方，因為那種比較深沉的聲音，那種比較倔強的意見，總不時以一些獨斷的話和聲調把譚楨炫那悅耳的土腔和高傲的敏感的性格給壓下去。譚楨炫在跟他談話的時候，顯得十分快活，她的喜悅似乎有雙重意義—是一種包含著過去和現在，有迴憶又有希望的喜歡。”
單珠孌又從眼前浮現起昨天在譚家的情景—
譚楨炫家客廳。
壁上掛著的木鳴鍾敲響了晚五點。
單珠孌站起身先向江雅琴說了聲：“再見。”待江雅琴迴敬“再見”後，她走到譚楨炫跟前：“時間不早了，我該迴去了。”
譚楨炫猛地抬起頭：“怎麽，這樣快？你要走啦！”
單珠孌：“敲過五點啦，說不定家裏等著我吃飯呢。”
譚楨炫：“我連鍾聲也沒聽到，既然家裏等你吃飯，我不免留你。可別忘了我們的計劃。”
單珠孌：“不忘記。我不會忘記的。”她轉向楊建良，身子瑟瑟發抖，伸出軟弱無力的手：“再見。”
楊建良沒有去碰她的手：“你迴家嗎？”
單珠孌：“是的。”
楊建良：“唔，時間不早了，我也該迴家了，我與你有一段同路程，就送你一程吧。”
單珠孌：“你還是同譚小姐多聊一會吧，這條熟路，我自己能迴去。”
譚楨炫向楊建良：“現在也沒什麽事了，你就陪她一程吧，你們兩是難得同路的。”
楊建良拉起單珠孌的手：“走吧。”
單珠孌猶豫一下，接著爽快地走了。
出了大院門，來到村道上。
楊建良：“我知道你是譚小姐家常客，非常高興，我希望你能繼續同她交朋友，這種往來準會又愉快又有益處。”
單珠孌：“我很喜歡譚楨炫小姐。”
楊建良：“不消說得，喜歡是相互的。如果她明白表示友誼，那你放心，她是誠懇的，她不會做假，她鄙視虛偽。不過，單小姐，難道我們永遠不能再在象上次那樣在我叔叔家的小屋前的園子裏見到你嗎？”
單珠孌：“我看，除非是我舅媽會改變主意，否則，倒是這樣。”
楊建良：“你現在很寂寞嗎？”
單珠孌：“是呀，非常寂寞。我除了同譚楨炫小姐往來，不高興同任何人往來。”
楊建良：“你近來身體好嗎？”
單珠孌：“很好。”
楊建良：“你必須保重。千萬不要忘記運動。你知道我覺得你有點兒變樣了—有點瘦，臉色也蒼白了。你舅媽待你好嗎？”
單珠孌：“她還是象往常那樣。”
楊建良：“那就是說，不太體貼，不太照顧。那麽，你有什麽毛病呢，說給我聽，單小姐。”
單珠孌聲音有點發顫：“一點也沒有，楊先生。”
楊建良：“那就是說，你什麽也不說給我聽了，你認為我不可靠了。這樣說來，不往來倒真使我們疏遠起來了，是麽？”
單珠孌：“我不知道，有時候我簡直害怕是這樣。”
楊建良：“不應該有這種想法。難道你忘記那日來我們家的時光嗎？”
單珠孌：“我可沒有忘記。”
楊建良：“單小姐，我想，你已經有三個月沒到我家了吧？”
單珠孌：“是呀，我三個月沒去了。”
楊建良：“你在散步時可曾到過那地方？”
單珠孌：“我在黃昏時分，有時侯，到過田野的高處，俯瞰下去。有一次，我看到你叔叔在花園裏澆花，我知道你帳房裏什麽時候上燈，我不時在那兒等著燈光亮起來，我看到過你坐在燈和窗戶中間的地方，我知道那就是你—我簡直認出你身體的輪廓。”
楊建良：“我怎麽從來沒有碰到過你？我常常在太陽落山後，在果園場那邊的高處上散步。”
單珠孌：“我知道你去的，有一天晚上，我簡直就要同你說話了，你那麽近地從我身邊擦過去。”
楊建良：“是嗎？我從你身邊擦過來，卻沒有看到你！我是單獨一人嗎？”
單珠孌：“我看到過你兩次，兩次你都不是單獨一個人。”
楊建良：“那我同誰搭伴呢，也許是我妹妹來看我的時候，或者我自己在月光下的影子。”
單珠孌：“不，既非你妹妹來看你時，也非你的影子，楊先生。第一次你同一個兇神惡煞的人在一起；第二次呢，你所謂你的影子卻是個有著佩戴著金銀首飾叮當作響的富態小姐。不過，我隻是匆匆看了那個美麗的影子一眼，我並沒有停下來聽你們談話。”
楊建良：“看來你能隱身走路了。從今往後，當我獨自坐在帳房間裏，也許在深更半夜的時候。我一定要想到單小姐也許就把頭探過我的肩膀在跟我同看一本書，或者就坐在我的身邊忙著她的活計，還不時地抬起她那別人看不到的眼睛在看我的臉，在揣測我心裏的想法。”
單珠孌：“你不必害怕這種苦惱，我決不會來到你身邊，我隻是站在老遠的一個地方。看著你會變得怎樣。”
楊建良：“以後每當我在黃昏時分來到果園場守夜的時候，我一定會把每隻小鳥在頭頂的窩裏撲動，每片樹葉的颯颯聲，都認為是你的動作，會把樹影當做你的形體。我會把山櫨樹的白色小枝，看做是你的眼皮。單小姐，你將會出沒在我身邊。”
單珠孌：“我決不會到你不希望我去的地方，也決不會去看、去聽你不讓我看、聽的東西。”
楊建良：“我將會在大白天裏看到你在我那個果園場，說真的，我有一次就看到過你在那裏，不過是一個禮拜前的事，當時我站在一間長房間高處，姑娘們正在幹活，那四五個走來走去的女工中間，我好象看到有個很象你的人。那大概是因為捉弄人的光和色，或者炫眼的陽光起作用的緣故。我朝那群人走去，可我要找的、影子已經不知不覺地溜掉了，結果是我自己站在兩個紮著頭巾的姑娘中間。”
單珠孌：“我決不會跟你到果園場去，楊先生，除非是你找我去。”
楊建良：“想象作弄我，可不止這一次。有一天晚上，我從果園場迴來得很遲，我來到廚房想找點吃的，不料有一個影子眼前一晃，我以為是你，給我弄了一桌豐盛的晚餐等我迴來共餐。當時廚房裏沒有燭火，我妹妹把蠟燭拿到叔叔那裏去了。窗戶又沒有拉下來，大片的月光從窗戶瀉進。你呀，單小姐，就在窗邊，畏畏縮縮地縮在一起，那樣子就跟你平常差不多，你穿著黑色衣服，就跟我在一個晚會上看到你穿的衣服一樣。一會兒，你那鮮豔活潑的臉蛋似乎對著我看。再過一會兒，我想跑去抓你的手，想責怪你好久沒有來，同時歡迎你現在終於來了。我走了兩步，好象符咒解除了似的，絲綢衣服變成了外形，臉色也完全消失，變得無形無體了。確確實實，等我走到那個地方，什麽都沒有，隻見一幅白麻紗窗簾在飄拂，隻見花盆裏一株鳳仙花，上麵紅花累累—原來不過是一種幻覺。”
單珠孌：“那麽，那不是我的生魂了？我簡直認為那是我的生魂呢。”
楊建良：“不，隻是羅紗，陶器和粉紅色的花，地地道道的一個白日夢的例子。”
單珠孌：“我弄不懂，象你這樣一心一意忙著生意的人，竟然會有做這種白日夢的時間。”
楊建良：“我就是這樣做了。不過，單小姐，我發現我身上有兩種天性，一種是為人處世和做生意的天性，一種是為家庭和悠閑的天性。楊建良是個苦命人，生就勞碌跑市場的，那個你叫他楊先生的人，有時侯是個幻想家，他除了經營果園外，還有其他的生活。”
單珠孌：“你這兩種天性倒是同你的實際情況一致的。我覺得你看來精神很好。身體也很健康。幾個月前你臉上那種教人看了就心裏難過的煩亂神情，已經完全不見了。”
楊建良：“你看出來了嗎？不消說得，我已經解決了一些困難，我已經清除了一些暗礁，有更平安的海麵了。”
單珠孌：“這麽說來，隻消一陣順風，這會兒，你也許可以希望有個順遂的航行了。”
楊建良：“我也希望這樣說，不錯，可是，希望是靠不住的。天下沒有控製得了的風浪，陣風和巨浪不斷擾亂水手的航程，他心裏總不敢除去可能就會到來的暴風雨。”
單珠孌：“可是，你已經隨時都在迎接和風啦—你是個好水手，一個能幹的船長。你是個熟練的領航人，楊先生。你一定會衝過大風暴。”
楊建良：“我的單小姐總是很看得起我的。不過，我一定要把你的話當成是一種利市話。我會認為，我今兒晚上能碰上你，就是碰到水手見了就有好運氣兆頭的那種鳥兒。
單珠孌：“我是一種說來可憐的好運氣兆頭，我什麽辦法也沒有，我沒有能力。我覺得我很無能。如果說我決心要為你效勞，我隻是有這種決心罷了，結果又無法辦到，說了也是等於白說。我希望你一帆風順，我希望你鴻運高照，真正幸福。”
楊建良：“你什麽時候希望過我有別的東西來著？啊，我們已經走到三岔路口了，那麽，我想我們得在這裏分手了。要不是家裏人等著你迴去吃飯，我很想與你在這裏呆一會。今天晚上天氣這麽好，這麽溫和的夏季，又沒有風，我此刻不想迴家哩。”
單珠孌：“走，走！你不想迴家，我得想迴家呢。”
楊建良：“呆幾分鍾沒有關係吧？”
單珠孌：“一分鍾都不能呆！這裏又處在三岔路口，現在人們又是迴家的時候，要是有人碰到我們，告訴我的舅媽，舅媽會對我非常生氣的。”
楊建良：“見鬼，真奇怪，我多麽想待一會兒呀。”
單珠孌：“楊先生，為了你，也為了我，走吧。”
楊建良看了眼單珠孌懇求的神情，遲疑一下：“那好吧，再見！”
“再見！”單珠孌掉轉頭急急朝迴家的路上趕去。
單珠孌從迴憶中清醒過神來，喃喃自語：“我不是在做夢，我隻是無聊空虛，想來想去想到那上麵去了。我自然知道，他會跟譚楨炫結婚的。”
這時，從廚房傳來碗碟的碰撞聲。
單珠孌：“對了，還是去幫一下姨媽吧，她這幾天老是嘀咕呢，大約對我天天往外跑不高興了。”她站起來，離開桌子，走出房間，向樓梯下走去。
（親愛的網友讀者：你們好！如果你們對我此拙作有興趣覺得不錯的話，可以同我聯係訂購此書，目前我正同一家出版社聯係出版。《淑女的悲哀》分上、下部出版，現在隻出版上部四十五萬字，下部預計明年上半年能出版。第一版試印一千本。我的手機號碼：13968348642。請發短信。胡勝彪。）
一、譚楨炫家 客廳
楊建良走進客廳，與譚楨炫、單珠孌、江雅琴三人一比，身材顯得十分高大。他神色很好，眼睛、氣色都閃爍著一種青春重現的光輝，一舉一動都透著令人奮發的希望和堅定不移的意誌。他顯得愉快又誠懇。
楊建良先向單珠孌和江雅琴點了下頭，然後轉向譚楨炫說：“我剛從果園場迴來，我認為應該把我此行的結果告訴你一下。”
譚楨炫：“你不讓我掛心，真做得對。你也來得正是時候。請坐，我們還沒有喝完茶。你是已經很紳士化了，能夠品茶呢，還是吃點別的什麽？”
楊建良接過茶：“我什麽都不要，隻要有茶就行！”接著，他轉向單珠孌友好地：“你也來這裏？”
單珠孌文靜然而比較輕聲的一聲迴答，寧靜的態度，虧得薄暮，使得雙方看不見彼此所顯現的表裏不一的形跡—單珠孌身抖麵紅，心動神搖，動了感情。
楊建良轉向譚楨炫：“我去過區防隊了，徐隊長很讚成我的計劃，答應幫我的忙，事實上，他提出的隊丁，遠遠超過我的需要—六個就夠了。我不想象那些丘八攪得我應接不暇，其實隻不過是要他們出來擺擺樣子罷了。我主要還是靠我自己的人。”
譚楨炫：“還靠他們的隊長！”
“什麽，徐隊長？”楊建良問。他微露笑容，沒有抬起眼。他說這句話時，聲氣恭敬，而有所抑製。
“不是，”譚楨炫笑容相答，“是楊建良隊長，我認為他很相信自己的勇猛。”
“還有他的統治者，”楊建良找補一句。他重新恢複莊重，說下去，“今天上午我收到縣裏一封複信，看來他們對我們這邊的事態感到不安，他們特別譴責一些鄉公所因循姑息和怯懦無能。他們說，我也常常這樣說，在目前情況下，無所作為就是犯法，怯懦就是殘酷，因為這兩者隻會助長紛亂，最後導致血腥的暴動。信在這裏，我帶來給你讀一讀，還有一批報紙，其中還登了我們這一帶以及其他各處的情況。”
他拿出信件和報紙，放在譚楨炫麵前。
譚楨炫拿起信件仔細地看起來。
楊建良不聲不響地喝茶，雙眼注視著譚楨炫的表情。
江雅琴管自己平靜地坐著。
單珠孌坐在楊建良貼對麵，她是他眼睛的目標，一抬起眼，就能碰個正著。單珠孌的形體在背後黝黑鑲板映襯下益發鮮明。
譚楨炫臉上浮著紅暈，因為她看信看報下掛的黑黑的睫毛，微黑而細密的眉毛，烏光閃閃的頭發，使得她那紅潤的臉色，象一朵鮮豔的花朵那樣鮮麗，她的絲綢服裝的大片片閃亮的褶襇也富有藝術感，腕上發光的手鐲發出金黃和象牙相映照的光輝，全身都顯得光彩照人。
楊建良看了一會譚楨炫，背往椅子一靠，目光移向單珠孌，見她坐在暗頭裏，既沒有戴花，又沒有佩什麽飾物，服裝是樸素的細棉布做成，除了狹條的淡藍色，一點也不鮮豔，她的臉孔一點也不泛紅，也不激動，眼睛和頭發都顯得暗淡，仿佛生了場病。
單珠孌看到楊建良在注意她，她抬起頭來輕聲問：“楊象安叔叔好嗎？”
楊建良：“很好，可是，他近些天憂鬱症又發了，躺在床上。他很惦記你。”
單珠孌：“請對他說，我也惦記他。說我過幾天會去看他的。”
楊建良：“他一定會問我，你是否要我代他問候，他對這方麵的事情是很講究的。你知道他喜歡人家關切他。”
單珠孌：“請代我向他問好—最誠摯的問候，還請你向他說，他什麽時候有空，請他隨時給我寫個條子，我很樂於得到他的音訊。”
楊建良：“如果我忘記了怎麽辦？我不是個代人問候的最可靠信使。”
單珠孌：“不，別忘了，楊先生，這不是一般的問候，這是誠心誠意的問候。”
楊建良：“因此，就得萬無一失地傳到嗎？”
單珠孌：“如果你肯的話。”
楊建良：“我如果把你的心意轉達給他，他一定會感動得流淚。我叔叔的心腸向來是軟的，有時感情也會象愛情一樣，都是很強烈的。”
單珠孌激動得掉出了淚水，連忙背過身去，掏出手帕，偷偷地擦了把眼淚。
二、單珠孌臥室
單珠孌呆呆地坐在桌前，桌上放著縫補的衣服，眼前浮現起—
譚楨炫家 客廳
譚楨炫放下報紙，問楊建良：“你聽到所有這些咄咄逼人的消息是喜是憂？”
楊建良：“說不上喜，也說不上憂，不過，我當然是奉命辦事。我覺得，我們的唯一打算就是要堅定，充分準備和態度堅決就是避免流血的最好辦法。”
譚楨炫：“我也這樣認為。”
楊建良：“你是否看到一些非常值得注意的段落？”
譚楨炫：“沒有。”
楊建良站起身，在報紙上指給譚楨炫看。
他站在她麵前繼續說話，從他所說的大意聽來，他倆顯然都對他的果園場騷動有點恐懼。
單珠孌和江雅琴各自默默地坐著，沒有問什麽。這還不是個她們可以介入討論的問題。
譚楨炫和楊建良把細節秘而不宣地交談，免得他們的聽者出於好意而來盤根究底。
單珠孌從迴憶中迴過神來，想道：“昨天譚楨炫同楊建良談話的時候，聲調既活潑又有尊嚴，既親密又不失自尊。不過，等到傭人拿來燭火，拔旺燈光，滿廳生輝，因而她的麵部表情看得一清二楚時，就可以看到她富有興趣，生氣勃勃，十分親切了。她毫無搔首弄姿之態，凡是她對楊建良表示的同情，她都表示得十分認真。楊建良的感情也是認真的，他的意見顯然也是堅定的，因為他一點也不花什麽力氣來吸引，迷惑或者來打動對方。不過，他難免要設法稍微左右一下對方，因為那種比較深沉的聲音，那種比較倔強的意見，總不時以一些獨斷的話和聲調把譚楨炫那悅耳的土腔和高傲的敏感的性格給壓下去。譚楨炫在跟他談話的時候，顯得十分快活，她的喜悅似乎有雙重意義—是一種包含著過去和現在，有迴憶又有希望的喜歡。”
單珠孌又從眼前浮現起昨天在譚家的情景—
譚楨炫家客廳。
壁上掛著的木鳴鍾敲響了晚五點。
單珠孌站起身先向江雅琴說了聲：“再見。”待江雅琴迴敬“再見”後，她走到譚楨炫跟前：“時間不早了，我該迴去了。”
譚楨炫猛地抬起頭：“怎麽，這樣快？你要走啦！”
單珠孌：“敲過五點啦，說不定家裏等著我吃飯呢。”
譚楨炫：“我連鍾聲也沒聽到，既然家裏等你吃飯，我不免留你。可別忘了我們的計劃。”
單珠孌：“不忘記。我不會忘記的。”她轉向楊建良，身子瑟瑟發抖，伸出軟弱無力的手：“再見。”
楊建良沒有去碰她的手：“你迴家嗎？”
單珠孌：“是的。”
楊建良：“唔，時間不早了，我也該迴家了，我與你有一段同路程，就送你一程吧。”
單珠孌：“你還是同譚小姐多聊一會吧，這條熟路，我自己能迴去。”
譚楨炫向楊建良：“現在也沒什麽事了，你就陪她一程吧，你們兩是難得同路的。”
楊建良拉起單珠孌的手：“走吧。”
單珠孌猶豫一下，接著爽快地走了。
出了大院門，來到村道上。
楊建良：“我知道你是譚小姐家常客，非常高興，我希望你能繼續同她交朋友，這種往來準會又愉快又有益處。”
單珠孌：“我很喜歡譚楨炫小姐。”
楊建良：“不消說得，喜歡是相互的。如果她明白表示友誼，那你放心，她是誠懇的，她不會做假，她鄙視虛偽。不過，單小姐，難道我們永遠不能再在象上次那樣在我叔叔家的小屋前的園子裏見到你嗎？”
單珠孌：“我看，除非是我舅媽會改變主意，否則，倒是這樣。”
楊建良：“你現在很寂寞嗎？”
單珠孌：“是呀，非常寂寞。我除了同譚楨炫小姐往來，不高興同任何人往來。”
楊建良：“你近來身體好嗎？”
單珠孌：“很好。”
楊建良：“你必須保重。千萬不要忘記運動。你知道我覺得你有點兒變樣了—有點瘦，臉色也蒼白了。你舅媽待你好嗎？”
單珠孌：“她還是象往常那樣。”
楊建良：“那就是說，不太體貼，不太照顧。那麽，你有什麽毛病呢，說給我聽，單小姐。”
單珠孌聲音有點發顫：“一點也沒有，楊先生。”
楊建良：“那就是說，你什麽也不說給我聽了，你認為我不可靠了。這樣說來，不往來倒真使我們疏遠起來了，是麽？”
單珠孌：“我不知道，有時候我簡直害怕是這樣。”
楊建良：“不應該有這種想法。難道你忘記那日來我們家的時光嗎？”
單珠孌：“我可沒有忘記。”
楊建良：“單小姐，我想，你已經有三個月沒到我家了吧？”
單珠孌：“是呀，我三個月沒去了。”
楊建良：“你在散步時可曾到過那地方？”
單珠孌：“我在黃昏時分，有時侯，到過田野的高處，俯瞰下去。有一次，我看到你叔叔在花園裏澆花，我知道你帳房裏什麽時候上燈，我不時在那兒等著燈光亮起來，我看到過你坐在燈和窗戶中間的地方，我知道那就是你—我簡直認出你身體的輪廓。”
楊建良：“我怎麽從來沒有碰到過你？我常常在太陽落山後，在果園場那邊的高處上散步。”
單珠孌：“我知道你去的，有一天晚上，我簡直就要同你說話了，你那麽近地從我身邊擦過去。”
楊建良：“是嗎？我從你身邊擦過來，卻沒有看到你！我是單獨一人嗎？”
單珠孌：“我看到過你兩次，兩次你都不是單獨一個人。”
楊建良：“那我同誰搭伴呢，也許是我妹妹來看我的時候，或者我自己在月光下的影子。”
單珠孌：“不，既非你妹妹來看你時，也非你的影子，楊先生。第一次你同一個兇神惡煞的人在一起；第二次呢，你所謂你的影子卻是個有著佩戴著金銀首飾叮當作響的富態小姐。不過，我隻是匆匆看了那個美麗的影子一眼，我並沒有停下來聽你們談話。”
楊建良：“看來你能隱身走路了。從今往後，當我獨自坐在帳房間裏，也許在深更半夜的時候。我一定要想到單小姐也許就把頭探過我的肩膀在跟我同看一本書，或者就坐在我的身邊忙著她的活計，還不時地抬起她那別人看不到的眼睛在看我的臉，在揣測我心裏的想法。”
單珠孌：“你不必害怕這種苦惱，我決不會來到你身邊，我隻是站在老遠的一個地方。看著你會變得怎樣。”
楊建良：“以後每當我在黃昏時分來到果園場守夜的時候，我一定會把每隻小鳥在頭頂的窩裏撲動，每片樹葉的颯颯聲，都認為是你的動作，會把樹影當做你的形體。我會把山櫨樹的白色小枝，看做是你的眼皮。單小姐，你將會出沒在我身邊。”
單珠孌：“我決不會到你不希望我去的地方，也決不會去看、去聽你不讓我看、聽的東西。”
楊建良：“我將會在大白天裏看到你在我那個果園場，說真的，我有一次就看到過你在那裏，不過是一個禮拜前的事，當時我站在一間長房間高處，姑娘們正在幹活，那四五個走來走去的女工中間，我好象看到有個很象你的人。那大概是因為捉弄人的光和色，或者炫眼的陽光起作用的緣故。我朝那群人走去，可我要找的、影子已經不知不覺地溜掉了，結果是我自己站在兩個紮著頭巾的姑娘中間。”
單珠孌：“我決不會跟你到果園場去，楊先生，除非是你找我去。”
楊建良：“想象作弄我，可不止這一次。有一天晚上，我從果園場迴來得很遲，我來到廚房想找點吃的，不料有一個影子眼前一晃，我以為是你，給我弄了一桌豐盛的晚餐等我迴來共餐。當時廚房裏沒有燭火，我妹妹把蠟燭拿到叔叔那裏去了。窗戶又沒有拉下來，大片的月光從窗戶瀉進。你呀，單小姐，就在窗邊，畏畏縮縮地縮在一起，那樣子就跟你平常差不多，你穿著黑色衣服，就跟我在一個晚會上看到你穿的衣服一樣。一會兒，你那鮮豔活潑的臉蛋似乎對著我看。再過一會兒，我想跑去抓你的手，想責怪你好久沒有來，同時歡迎你現在終於來了。我走了兩步，好象符咒解除了似的，絲綢衣服變成了外形，臉色也完全消失，變得無形無體了。確確實實，等我走到那個地方，什麽都沒有，隻見一幅白麻紗窗簾在飄拂，隻見花盆裏一株鳳仙花，上麵紅花累累—原來不過是一種幻覺。”
單珠孌：“那麽，那不是我的生魂了？我簡直認為那是我的生魂呢。”
楊建良：“不，隻是羅紗，陶器和粉紅色的花，地地道道的一個白日夢的例子。”
單珠孌：“我弄不懂，象你這樣一心一意忙著生意的人，竟然會有做這種白日夢的時間。”
楊建良：“我就是這樣做了。不過，單小姐，我發現我身上有兩種天性，一種是為人處世和做生意的天性，一種是為家庭和悠閑的天性。楊建良是個苦命人，生就勞碌跑市場的，那個你叫他楊先生的人，有時侯是個幻想家，他除了經營果園外，還有其他的生活。”
單珠孌：“你這兩種天性倒是同你的實際情況一致的。我覺得你看來精神很好。身體也很健康。幾個月前你臉上那種教人看了就心裏難過的煩亂神情，已經完全不見了。”
楊建良：“你看出來了嗎？不消說得，我已經解決了一些困難，我已經清除了一些暗礁，有更平安的海麵了。”
單珠孌：“這麽說來，隻消一陣順風，這會兒，你也許可以希望有個順遂的航行了。”
楊建良：“我也希望這樣說，不錯，可是，希望是靠不住的。天下沒有控製得了的風浪，陣風和巨浪不斷擾亂水手的航程，他心裏總不敢除去可能就會到來的暴風雨。”
單珠孌：“可是，你已經隨時都在迎接和風啦—你是個好水手，一個能幹的船長。你是個熟練的領航人，楊先生。你一定會衝過大風暴。”
楊建良：“我的單小姐總是很看得起我的。不過，我一定要把你的話當成是一種利市話。我會認為，我今兒晚上能碰上你，就是碰到水手見了就有好運氣兆頭的那種鳥兒。
單珠孌：“我是一種說來可憐的好運氣兆頭，我什麽辦法也沒有，我沒有能力。我覺得我很無能。如果說我決心要為你效勞，我隻是有這種決心罷了，結果又無法辦到，說了也是等於白說。我希望你一帆風順，我希望你鴻運高照，真正幸福。”
楊建良：“你什麽時候希望過我有別的東西來著？啊，我們已經走到三岔路口了，那麽，我想我們得在這裏分手了。要不是家裏人等著你迴去吃飯，我很想與你在這裏呆一會。今天晚上天氣這麽好，這麽溫和的夏季，又沒有風，我此刻不想迴家哩。”
單珠孌：“走，走！你不想迴家，我得想迴家呢。”
楊建良：“呆幾分鍾沒有關係吧？”
單珠孌：“一分鍾都不能呆！這裏又處在三岔路口，現在人們又是迴家的時候，要是有人碰到我們，告訴我的舅媽，舅媽會對我非常生氣的。”
楊建良：“見鬼，真奇怪，我多麽想待一會兒呀。”
單珠孌：“楊先生，為了你，也為了我，走吧。”
楊建良看了眼單珠孌懇求的神情，遲疑一下：“那好吧，再見！”
“再見！”單珠孌掉轉頭急急朝迴家的路上趕去。
單珠孌從迴憶中清醒過神來，喃喃自語：“我不是在做夢，我隻是無聊空虛，想來想去想到那上麵去了。我自然知道，他會跟譚楨炫結婚的。”
這時，從廚房傳來碗碟的碰撞聲。
單珠孌：“對了，還是去幫一下姨媽吧，她這幾天老是嘀咕呢，大約對我天天往外跑不高興了。”她站起來，離開桌子，走出房間，向樓梯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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