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六 集（下）
十二、湯太太房間裏
“我到覺得她一點也不遲鈍，”陳丁琅向湯明財說。“是個一本正經的傻少爺，真是！唔，子甫，說下去吧。”
湯子甫：“王亞芬小姐說她相信你很會裝模作樣，還說憑你的烏黑頭發，雪白的麵孔，叫她看來，你象個多愁善感的傻瓜蛋。”
湯明財哈哈大笑起來。
湯太太笑了一會忍住說：“你看，人家在背地裏，是怎樣尊敬你的。不過，我相信那個王亞芬小姐倒是很想追。從你一來到這個地方，她就逗引你去向她求婚，盡管她的年紀不少了。”
陳丁琅：“有誰反駁她嗎，子甫？”
湯子甫：“有個我不認識的小姐，因為我從來沒有在誰家裏見過她，我總是盡朝她看，因為她很象我們餐廳裏的一張畫像，就是那個手裏捧著鴿子的女人，至少，她那雙眼睛很象，那隻鼻子也象，是隻直鼻子，不知怎的，使我覺得她整個麵孔顯得很明朗。”
“可你不認得她！”湯冰純以極其驚訝的聲調大聲叫嚷：“子甫哥哥就是這樣。陳先生，我常常在捉摸，我哥哥是生活在怎樣一種世界裏。我肯定他並不是始終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教人老是覺得，有些小事情大家都知道，就偏偏他不知道。你想想看，他常常一本正經地上小姐家去交遊，到了小姐堆裏，一直專盯著一個人看，又居然連那人叫甚麽姓啥也不問一聲。他說的是林杏仙小姐，米行店老板林善寶的女兒。那事情我完全記得清清楚楚，林杏仙小姐很生王亞芬小姐的氣，她說：‘陳丁琅先生既不裝模作樣，也不多愁善感，你完全不了解他的性格，或者不如說，在座的沒有一個會了解他的性格。’現在要我告訴你她是個什麽樣子嗎？人生得怎麽樣，是怎麽打扮的，我都比子甫哥哥說得更好。”
陳丁琅：“你不妨說給我們聽聽。”
十三、單珠孌房間裏
單珠孌繼續想道：
“我終於認為：湯子翼的精神狀況與我不同。我隻想到他自己，他卻沒有空想到我，也沒有機會想到我。那種叫做愛情的東西，兩年來一直是我心裏最主要的感情，總是在那兒，總是提醒著，總是在騷動，而吸引他思想的，控製他官能的卻完全是另外一種感情。他這會兒站起來，準備離開自己的房間，我連忙退到一邊，他會迴過頭來朝我望一下嗎？—不—一次也沒有—他看也不看我一眼。這真狠心。哪怕是客氣地看一眼也會叫我快樂到明天。他一眼也不看我，他就是不肯看一眼，他已經走了。說來也怪，隻因為另一個人的眼睛不肯看我一眼，這會兒那陣悲傷就堵得我幾乎喘不出氣來。
“我吃過晚飯、喝過茶後就迴到寢室去。姨媽已經為我生了一盆旺旺的火，因為天氣很陰冷，而且起風了。我孑然一身，寂靜地關在屋裏，除了左思右想，還能做些什麽呢？我輕輕地在鋪著地毯的地板上踱來踱去，低掛著腦袋，叉起雙手，坐下來也嫌討厭，思潮在我腦海裏迅疾奔跑。那天晚上，我氣憤得話都說不出來。
“屋裏闃無聲響，整個房子闃無聲響。書房的雙道門使得外麵聽不到男人的聲音，客人們都靜靜地呆在女主人的臥室裏，在聽女主人給她們講的書。看她對她們說是‘適宜女人閱讀’的那些書。她自己呢，也有類似的另一本書攤在桌上。而我，看不進書上那套三從四德，女人無能便是德的中庸哲理。我心裏太忙、太雜、太亂，聽不進另一種心理的語言。
“再說，我的想象裏也擠滿了許多畫畫，湯子翼的種種形象，和他在一起的種種情景：冬天爐邊的速寫，炎夏午後同他在西子湖畔深處一起的印象鮮明的風光，和煦的春天或者豐腴的秋天那種神妙的插畫似的時刻，那會兒，浦陽河畔的矮樹叢裏，我坐在他身邊，側耳細聽五月布穀鳥的鳴叫，或者共嚐九月的大白梨和熟透的柿子。
“湯子翼的相貌，形體一直縈繞著我，他的聲音十分清晰地迴蕩在我的耳際，他那不多的幾次撫摸似乎又叫我感覺到了。可是，這些樂趣因為是空幻的，不多久就消失了。畫麵變淡了，聲音沒有了，幻影似的握手在我手裏變得冰冷，曾經蓋在我額頭上的暖熱的唇印，這會兒使我覺得象是滴過雨夾雪的水珠。我從幻境迴到現實世界，原來我以為是六月的西子湖畔蘇堤上的柳樹嫋娜，卻是看到了自己陳舊的房間；我以為是鳥兒在幽徑中啼囀的，卻是聽到了雨打窗格的聲響；我以為是南風的輕聲太息的，卻是淒涼的東風的嗚咽聲；我以為是自己跟湯子翼的雄偉的身軀在雙雙形影的，卻是自己的映在牆上的模糊身子細淡的影象。我從那個映出自己的輪廓的灰淡形影中迴過身來，從那低垂著模糊的腦袋和毫無色澤的辮發的沉思中蘇醒過來…”
十四、湯太太臥室裏
湯冰純：“她很可愛，她很美麗，她有隻非常白非常細的脖子，長長的鬈發，軟軟的鬆鬆在垂下來。她說話文氣，聲調清朗，她走路不是急匆匆，而是穩步有序。她經常穿灰色的綢衣服，她渾身整整齊齊她的長外衣、鞋子總是跟她相稱。她是我認識的小姐，等我長得象她那麽高的時候，我就要象她那樣。如果那樣的話，我配得上你嗎，陳先生？你真個要同我結婚嗎？”
不等陳丁琅迴答，湯子甫接上說：“你們剛才扯到的林杏仙小姐我認識，她是個醜八怪。我討厭她，我討厭所有的娘兒們。我弄不懂她們有什麽用。”
“子甫，你年紀還小，不應該說這樣的話！”湯明財向他責道。
湯子甫不答聲，隻是把自己那張冷嘲熱諷的臉對父親的坐椅望一眼，帶著討厭的神氣。
湯明財向陳丁琅說：“我象他這個年紀也跟他一樣，是個不折不扣的厭惡女人的人。可是，到了我二十三歲的時候，當時正在杭州、上海、蘇州還有天曉得的地方遊，那時漸漸對女人改變了看法，開始喜歡起女人。子甫將來也會這樣。”
湯子甫：“我會？絕對不會！我不至於這樣糊塗。你是個多麽古怪的人，爸爸！說到穿衣服，我可以這樣起誓，我決不會穿得比你現在看到的更漂亮。陳丁琅先生，我從頭到腳都是穿的藍布，人們都笑我，在學堂裏，他們都管我叫水手。我更響亮地笑話他們，說他們都是些碎嘴子，學舌鸚鵡，他上衣是種顏色，背心又是種顏色，褲子又是種顏色。我呢，總是穿藍布，穿來穿去都是藍布。一個人把自己打扮得五顏六色，實在有失人的尊嚴。”
湯明財：“十年後，不，不消十年，五年後，子甫，哪家裁縫鋪的各色料子都夠不上你那苛刻的口味，哪家化妝品鋪子的香水都夠不上你那挑三剔四的嗅覺。”
湯子甫透著副不屑一顧的神氣，不再答話。接著，他轉向陳丁琅說：“陳先生，林杏仙小姐說你不是多愁善感，你也許認為是她在恭維你吧。我妹妹剛才告訴你這些話的時候，我覺得你好象有點發慌，仿佛你覺得人家在吹捧你。你臉紅了，就跟我們學堂裏一個愛虛榮的小孩子一樣，每縫人家在課堂上戲弄他的時候，他總是認為應該臉紅一下才是。陳丁琅先生，我為了你，一直在字典上查‘多愁善感’這個詞兒的意思，我查到它的意思是‘帶點兒感情。’再查下去，‘感情’還可以解釋為思想、主意、見解。這樣說來，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就是一個有思想、有主意、有見解的。”湯子甫說到這裏住了口，他不露笑容，也不四顧，等待人們稱讚。
“一點不錯，我的朋友！”陳丁琅向湯子甫說，接著轉向湯明財說，“他真是了不起的孩子，多象你呀！”
湯冰純：“有各種各樣思想、主意和見解。有好的，有壞的。多愁善感一定指的是壞的，或者林杏仙小姐一定認為多愁善感就含有這個意思，因為她並沒有責怪陳先生，她是在為他辨護。”
“這才是我的好心的小辨護士！”陳丁琅一邊說，一邊抓湯冰純的手。
“她是在為陳先生辨護，”湯冰純又說，“要是我處在她的地位，我也一定會這樣做，因為其他一些小姐似乎都是惡意的。”
十五、單珠孌房間裏
單珠孌望著麵前的鏡子，鏡子裏顯出她蒼老的影子。她想道：“最近幾個月來，自己變樣了，臉色比從前蒼白，眼睛也不同了，四周似乎有圈陰影，麵容沒精打采的。自己不象過去那樣漂亮，那麽鮮豔了。”
門口，湯瑞娣走進來。
單珠孌憂傷地向她說：“姨媽，您是否覺得我變蒼老消瘦了？”
湯瑞娣：“人的外貌確實會變，可是，在你這種年齡，算不了什麽，隻要心情開朗，很快又會胖起來，還會比過去更豐滿，更豔麗。今天，我帶你去會會汪曼莉小姐，否則天天悶在家裏，會衰老得更快。來，我幫你梳頭，打扮打扮。”說著，抓起梳子，替單珠孌梳起來。
單珠孌邊讓姨媽梳頭，邊想道：“汪曼莉小姐是姨媽的老朋友，從前常來看姨媽，因湯子翼說了幾句對她調侃的話，她就不來走動了。自己也不喜歡汪曼莉小姐，曾附著湯子翼一起嘲笑過她的一些怪癖。一次，汪曼莉小姐來拜訪姨媽，湯子翼聽了她的談話，端相一下她的麵貌後，就跑到園子裏，向正在那兒照料他心愛的一些花草的我，說起汪曼莉小姐如何萎蔫，麵如土鉛，毫無可愛等等。
“我對他說：‘啊，子翼，你不喜歡老處女。如果我是老處女，我一定也會成了你挖苦的對象。’
“‘你是個老處女！’他當時答道。‘長著這種色澤和型態的嘴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倒是有趣。不過，我可以想象，你即使到了四十歲，穿得很素淨，麵色不很好，麵孔瘦凹了，可是，那隻鼻子還是直的，額頭還是很白，眼睛還很柔美。我還認為，你的聲音準不會變，那是比汪曼莉小姐的又粗又沉的嗓子又高一著的‘音色’。拿出勇氣來，珠孌！你即使到了五十歲，也不會叫人討厭。‘
“我說：‘汪曼莉小姐並不是自己要變成這樣，也不是自己要把嗓子弄成這樣的，子翼。’
“湯子翼：‘你不要擔憂，我知道你不會變成汪曼莉小姐的。即使到了那個樣兒，也有人愛！’”
十六、湯太太臥室裏
湯子甫：“小姐們說話總是有惡意的。惡意嗎，就是娘兒們的天性。”
湯冰純：“子甫哥哥是個多大的傻瓜呀，老是要嘮叨他所不懂的東西。”
湯子甫：“我是個自由的人，我有權利高興說什麽，就說什麽。”
湯冰純：“你把權利用—或者不如說是濫用—到這種程度。你自己剛好證明你應該是個奴隸。”
湯子甫：“奴隸！奴隸！居然把奴隸加在姓湯的人身上，湯家會出奴隸！你家夥，”說著，他站起說下去，“我們家出來的人都有弓腳背，腳底流得過水—這就證明我們家三百年來沒有出過一個奴隸。”
湯冰純：“走江湖賣假藥。”
“孩子們，靜靜！”湯明財大聲說，“子甫，你是個惹是生非的，如果沒有你，就不會鬧出亂子來。”
湯子甫：“真是！這正確嗎？是我開的頭還是冰純開的頭，她罵我象個傻瓜在嘮叨的時候，我跟她說過話嗎？”
“一個放肆的傻瓜蛋！”湯冰純又說一遍。
湯太太身子開始搖晃起來—這是她的一種相當不祥的動作，尤其是碰到小兒子吃了虧。
湯子甫嚷道：“我不懂我為什麽要受冰純的侮辱，也弄不懂她有什麽權利詛咒我。”
“她沒有什麽權利，我的孩子，可是，你可以原諒你妹妹到七十七次。”湯明財說。
“總是來這一套，說的跟做的總是碰不攏！”湯子甫一麵要走出房間，一麵嘴裏嘟噥說。
“你到哪兒去，我的兒子？”湯明財問。
“到個沒有人侮辱我的地方去—如果這屋子裏我能找到這樣的地方。”湯子甫答。“我想我走總沒有什麽不可以的吧？”
“可以，可以，走吧，孩子，隻是記住，別記恨。”湯明財向他說。
湯子甫走了。
房間裏靜下來。
陳丁琅為了要避卻一場吵鬧—因為湯太太的嗚咽聲已向他發出預告：眼看就要吵鬧了—他站起來，向女主人道個別，就對湯明財說：“我可以同你說句話嗎？”說著，湯明財同他一起離開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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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湯太太房間裏
“我到覺得她一點也不遲鈍，”陳丁琅向湯明財說。“是個一本正經的傻少爺，真是！唔，子甫，說下去吧。”
湯子甫：“王亞芬小姐說她相信你很會裝模作樣，還說憑你的烏黑頭發，雪白的麵孔，叫她看來，你象個多愁善感的傻瓜蛋。”
湯明財哈哈大笑起來。
湯太太笑了一會忍住說：“你看，人家在背地裏，是怎樣尊敬你的。不過，我相信那個王亞芬小姐倒是很想追。從你一來到這個地方，她就逗引你去向她求婚，盡管她的年紀不少了。”
陳丁琅：“有誰反駁她嗎，子甫？”
湯子甫：“有個我不認識的小姐，因為我從來沒有在誰家裏見過她，我總是盡朝她看，因為她很象我們餐廳裏的一張畫像，就是那個手裏捧著鴿子的女人，至少，她那雙眼睛很象，那隻鼻子也象，是隻直鼻子，不知怎的，使我覺得她整個麵孔顯得很明朗。”
“可你不認得她！”湯冰純以極其驚訝的聲調大聲叫嚷：“子甫哥哥就是這樣。陳先生，我常常在捉摸，我哥哥是生活在怎樣一種世界裏。我肯定他並不是始終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教人老是覺得，有些小事情大家都知道，就偏偏他不知道。你想想看，他常常一本正經地上小姐家去交遊，到了小姐堆裏，一直專盯著一個人看，又居然連那人叫甚麽姓啥也不問一聲。他說的是林杏仙小姐，米行店老板林善寶的女兒。那事情我完全記得清清楚楚，林杏仙小姐很生王亞芬小姐的氣，她說：‘陳丁琅先生既不裝模作樣，也不多愁善感，你完全不了解他的性格，或者不如說，在座的沒有一個會了解他的性格。’現在要我告訴你她是個什麽樣子嗎？人生得怎麽樣，是怎麽打扮的，我都比子甫哥哥說得更好。”
陳丁琅：“你不妨說給我們聽聽。”
十三、單珠孌房間裏
單珠孌繼續想道：
“我終於認為：湯子翼的精神狀況與我不同。我隻想到他自己，他卻沒有空想到我，也沒有機會想到我。那種叫做愛情的東西，兩年來一直是我心裏最主要的感情，總是在那兒，總是提醒著，總是在騷動，而吸引他思想的，控製他官能的卻完全是另外一種感情。他這會兒站起來，準備離開自己的房間，我連忙退到一邊，他會迴過頭來朝我望一下嗎？—不—一次也沒有—他看也不看我一眼。這真狠心。哪怕是客氣地看一眼也會叫我快樂到明天。他一眼也不看我，他就是不肯看一眼，他已經走了。說來也怪，隻因為另一個人的眼睛不肯看我一眼，這會兒那陣悲傷就堵得我幾乎喘不出氣來。
“我吃過晚飯、喝過茶後就迴到寢室去。姨媽已經為我生了一盆旺旺的火，因為天氣很陰冷，而且起風了。我孑然一身，寂靜地關在屋裏，除了左思右想，還能做些什麽呢？我輕輕地在鋪著地毯的地板上踱來踱去，低掛著腦袋，叉起雙手，坐下來也嫌討厭，思潮在我腦海裏迅疾奔跑。那天晚上，我氣憤得話都說不出來。
“屋裏闃無聲響，整個房子闃無聲響。書房的雙道門使得外麵聽不到男人的聲音，客人們都靜靜地呆在女主人的臥室裏，在聽女主人給她們講的書。看她對她們說是‘適宜女人閱讀’的那些書。她自己呢，也有類似的另一本書攤在桌上。而我，看不進書上那套三從四德，女人無能便是德的中庸哲理。我心裏太忙、太雜、太亂，聽不進另一種心理的語言。
“再說，我的想象裏也擠滿了許多畫畫，湯子翼的種種形象，和他在一起的種種情景：冬天爐邊的速寫，炎夏午後同他在西子湖畔深處一起的印象鮮明的風光，和煦的春天或者豐腴的秋天那種神妙的插畫似的時刻，那會兒，浦陽河畔的矮樹叢裏，我坐在他身邊，側耳細聽五月布穀鳥的鳴叫，或者共嚐九月的大白梨和熟透的柿子。
“湯子翼的相貌，形體一直縈繞著我，他的聲音十分清晰地迴蕩在我的耳際，他那不多的幾次撫摸似乎又叫我感覺到了。可是，這些樂趣因為是空幻的，不多久就消失了。畫麵變淡了，聲音沒有了，幻影似的握手在我手裏變得冰冷，曾經蓋在我額頭上的暖熱的唇印，這會兒使我覺得象是滴過雨夾雪的水珠。我從幻境迴到現實世界，原來我以為是六月的西子湖畔蘇堤上的柳樹嫋娜，卻是看到了自己陳舊的房間；我以為是鳥兒在幽徑中啼囀的，卻是聽到了雨打窗格的聲響；我以為是南風的輕聲太息的，卻是淒涼的東風的嗚咽聲；我以為是自己跟湯子翼的雄偉的身軀在雙雙形影的，卻是自己的映在牆上的模糊身子細淡的影象。我從那個映出自己的輪廓的灰淡形影中迴過身來，從那低垂著模糊的腦袋和毫無色澤的辮發的沉思中蘇醒過來…”
十四、湯太太臥室裏
湯冰純：“她很可愛，她很美麗，她有隻非常白非常細的脖子，長長的鬈發，軟軟的鬆鬆在垂下來。她說話文氣，聲調清朗，她走路不是急匆匆，而是穩步有序。她經常穿灰色的綢衣服，她渾身整整齊齊她的長外衣、鞋子總是跟她相稱。她是我認識的小姐，等我長得象她那麽高的時候，我就要象她那樣。如果那樣的話，我配得上你嗎，陳先生？你真個要同我結婚嗎？”
不等陳丁琅迴答，湯子甫接上說：“你們剛才扯到的林杏仙小姐我認識，她是個醜八怪。我討厭她，我討厭所有的娘兒們。我弄不懂她們有什麽用。”
“子甫，你年紀還小，不應該說這樣的話！”湯明財向他責道。
湯子甫不答聲，隻是把自己那張冷嘲熱諷的臉對父親的坐椅望一眼，帶著討厭的神氣。
湯明財向陳丁琅說：“我象他這個年紀也跟他一樣，是個不折不扣的厭惡女人的人。可是，到了我二十三歲的時候，當時正在杭州、上海、蘇州還有天曉得的地方遊，那時漸漸對女人改變了看法，開始喜歡起女人。子甫將來也會這樣。”
湯子甫：“我會？絕對不會！我不至於這樣糊塗。你是個多麽古怪的人，爸爸！說到穿衣服，我可以這樣起誓，我決不會穿得比你現在看到的更漂亮。陳丁琅先生，我從頭到腳都是穿的藍布，人們都笑我，在學堂裏，他們都管我叫水手。我更響亮地笑話他們，說他們都是些碎嘴子，學舌鸚鵡，他上衣是種顏色，背心又是種顏色，褲子又是種顏色。我呢，總是穿藍布，穿來穿去都是藍布。一個人把自己打扮得五顏六色，實在有失人的尊嚴。”
湯明財：“十年後，不，不消十年，五年後，子甫，哪家裁縫鋪的各色料子都夠不上你那苛刻的口味，哪家化妝品鋪子的香水都夠不上你那挑三剔四的嗅覺。”
湯子甫透著副不屑一顧的神氣，不再答話。接著，他轉向陳丁琅說：“陳先生，林杏仙小姐說你不是多愁善感，你也許認為是她在恭維你吧。我妹妹剛才告訴你這些話的時候，我覺得你好象有點發慌，仿佛你覺得人家在吹捧你。你臉紅了，就跟我們學堂裏一個愛虛榮的小孩子一樣，每縫人家在課堂上戲弄他的時候，他總是認為應該臉紅一下才是。陳丁琅先生，我為了你，一直在字典上查‘多愁善感’這個詞兒的意思，我查到它的意思是‘帶點兒感情。’再查下去，‘感情’還可以解釋為思想、主意、見解。這樣說來，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就是一個有思想、有主意、有見解的。”湯子甫說到這裏住了口，他不露笑容，也不四顧，等待人們稱讚。
“一點不錯，我的朋友！”陳丁琅向湯子甫說，接著轉向湯明財說，“他真是了不起的孩子，多象你呀！”
湯冰純：“有各種各樣思想、主意和見解。有好的，有壞的。多愁善感一定指的是壞的，或者林杏仙小姐一定認為多愁善感就含有這個意思，因為她並沒有責怪陳先生，她是在為他辨護。”
“這才是我的好心的小辨護士！”陳丁琅一邊說，一邊抓湯冰純的手。
“她是在為陳先生辨護，”湯冰純又說，“要是我處在她的地位，我也一定會這樣做，因為其他一些小姐似乎都是惡意的。”
十五、單珠孌房間裏
單珠孌望著麵前的鏡子，鏡子裏顯出她蒼老的影子。她想道：“最近幾個月來，自己變樣了，臉色比從前蒼白，眼睛也不同了，四周似乎有圈陰影，麵容沒精打采的。自己不象過去那樣漂亮，那麽鮮豔了。”
門口，湯瑞娣走進來。
單珠孌憂傷地向她說：“姨媽，您是否覺得我變蒼老消瘦了？”
湯瑞娣：“人的外貌確實會變，可是，在你這種年齡，算不了什麽，隻要心情開朗，很快又會胖起來，還會比過去更豐滿，更豔麗。今天，我帶你去會會汪曼莉小姐，否則天天悶在家裏，會衰老得更快。來，我幫你梳頭，打扮打扮。”說著，抓起梳子，替單珠孌梳起來。
單珠孌邊讓姨媽梳頭，邊想道：“汪曼莉小姐是姨媽的老朋友，從前常來看姨媽，因湯子翼說了幾句對她調侃的話，她就不來走動了。自己也不喜歡汪曼莉小姐，曾附著湯子翼一起嘲笑過她的一些怪癖。一次，汪曼莉小姐來拜訪姨媽，湯子翼聽了她的談話，端相一下她的麵貌後，就跑到園子裏，向正在那兒照料他心愛的一些花草的我，說起汪曼莉小姐如何萎蔫，麵如土鉛，毫無可愛等等。
“我對他說：‘啊，子翼，你不喜歡老處女。如果我是老處女，我一定也會成了你挖苦的對象。’
“‘你是個老處女！’他當時答道。‘長著這種色澤和型態的嘴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倒是有趣。不過，我可以想象，你即使到了四十歲，穿得很素淨，麵色不很好，麵孔瘦凹了，可是，那隻鼻子還是直的，額頭還是很白，眼睛還很柔美。我還認為，你的聲音準不會變，那是比汪曼莉小姐的又粗又沉的嗓子又高一著的‘音色’。拿出勇氣來，珠孌！你即使到了五十歲，也不會叫人討厭。‘
“我說：‘汪曼莉小姐並不是自己要變成這樣，也不是自己要把嗓子弄成這樣的，子翼。’
“湯子翼：‘你不要擔憂，我知道你不會變成汪曼莉小姐的。即使到了那個樣兒，也有人愛！’”
十六、湯太太臥室裏
湯子甫：“小姐們說話總是有惡意的。惡意嗎，就是娘兒們的天性。”
湯冰純：“子甫哥哥是個多大的傻瓜呀，老是要嘮叨他所不懂的東西。”
湯子甫：“我是個自由的人，我有權利高興說什麽，就說什麽。”
湯冰純：“你把權利用—或者不如說是濫用—到這種程度。你自己剛好證明你應該是個奴隸。”
湯子甫：“奴隸！奴隸！居然把奴隸加在姓湯的人身上，湯家會出奴隸！你家夥，”說著，他站起說下去，“我們家出來的人都有弓腳背，腳底流得過水—這就證明我們家三百年來沒有出過一個奴隸。”
湯冰純：“走江湖賣假藥。”
“孩子們，靜靜！”湯明財大聲說，“子甫，你是個惹是生非的，如果沒有你，就不會鬧出亂子來。”
湯子甫：“真是！這正確嗎？是我開的頭還是冰純開的頭，她罵我象個傻瓜在嘮叨的時候，我跟她說過話嗎？”
“一個放肆的傻瓜蛋！”湯冰純又說一遍。
湯太太身子開始搖晃起來—這是她的一種相當不祥的動作，尤其是碰到小兒子吃了虧。
湯子甫嚷道：“我不懂我為什麽要受冰純的侮辱，也弄不懂她有什麽權利詛咒我。”
“她沒有什麽權利，我的孩子，可是，你可以原諒你妹妹到七十七次。”湯明財說。
“總是來這一套，說的跟做的總是碰不攏！”湯子甫一麵要走出房間，一麵嘴裏嘟噥說。
“你到哪兒去，我的兒子？”湯明財問。
“到個沒有人侮辱我的地方去—如果這屋子裏我能找到這樣的地方。”湯子甫答。“我想我走總沒有什麽不可以的吧？”
“可以，可以，走吧，孩子，隻是記住，別記恨。”湯明財向他說。
湯子甫走了。
房間裏靜下來。
陳丁琅為了要避卻一場吵鬧—因為湯太太的嗚咽聲已向他發出預告：眼看就要吵鬧了—他站起來，向女主人道個別，就對湯明財說：“我可以同你說句話嗎？”說著，湯明財同他一起離開房間。
有事可以同我聯係，我的手機號碼：13968348642胡勝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