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 集(中)

    六、田野麥田的小路上

    單珠孌繼續徜徉著。

    遼闊的田野上吹過一陣陣微風,輕輕撫摸著單珠孌的頭發和頸項,她稍微安靜下來。透過淚水,她看到矢車菊的藍眼睛同情地望著她,綠色的麥穗也不斷地搖頭歎息。在前麵有一株孤獨的枝柯的梨樹兀立在麥子中間,它的枝幹和葉子在太陽裏反射出金光。單珠孌望了望四周,在她激動的臉上逐漸露出了寧靜和安詳。她俯下身子,用手分開茂盛的莊稼,看見密密纏繞在麥稈上淡紫色的田旋花。當她抬起頭時,一根麥穗重重地打在她的臉上,她折下了它,仔細地觀察沒有成熟的麥粒。

    一隻淡紫色的小蝴蝶從她腳下飛起來,在莊稼地上空飛來飛去繞圈。

    單珠孌目光追蹤它很久,不知不覺地離開野梨樹幾步,在金黃的樹葉中間跳躍著、飛撲著和搖蕩著的無數隻小鳥一下子大聲喧噪起來,倒使她吃了一驚。

    忽然,在不遠的地方。在挺立著的麥田後麵,漂來一個清晰有力的男子的聲音:

    “嘿,夥計,嘿,嘿!”

    過了一會他又喊:

    “快一點,夥計,快一點!”

    響徹田野的喊聲生趣洋溢,朝氣蓬勃。接著,又是那個人用口哨吹起了歌曲:

    亭亭的水杉,

    生長在大路旁;

    你到哪兒去,夫君,

    拋下我嬌人兒。

    狹窄的小路到梨樹下中斷了,麥子緊挨著一方黑色的正在翻耕的土地。

    單珠孌從麥田走出,站在梨樹底下。這一邊遠遠地現出一個半圓形的、從這兒望過去呈灰色的村落,另一邊散布著幾個林木蔥蘢的小崗阜,但是比村落更近;而對麵,放眼望去,隻見一大片麥子和開著白花的豌豆。引著單珠孌走到田野中間的那條小路雖然在翻耕過的土地旁邊中斷了,在越過這方土地幾步遠的地方,它又開始蜿蜒向前伸展。

    有一張犁從一個崗阜底下向著野梨樹這邊移動,

    犁上套著一個大牯牛,一個身材高大而勻稱的男人跟在後麵走,用手扶著高高翅起的犁柄,這男人穿白色的亞麻布短上衣,足穿布鞋。他把牛韁握在手上,跨著勻整的步伐筆直地向前走。

    這時,他又吹起歌曲:

    打魚的呀,網兒要撒得遠,

    把漂亮的海姑娘拉上岸。

    犁走得很快,犁尖深深插入土裏,黑色的泥土不停地一犁板上翻滾落下。大牯牛走得整齊而有精神。離它們不遠有幾隻烏鴉,笨拙地往前跳,大模大樣地歇在新翻起來的泥上。

    扶犁的人忽然沉默了,臉上露出了驚奇的神色。他迅速地勒住了牛,疑惑地望了望意外地出現茂密麥子後麵的女子。他的嘴巴張開了,在烏黑的短須下麵顯現兩排雪白的牙齒。他笑了笑,又別過臉去咳嗽了一聲,然後輕輕地問單珠孌:“小姐,您需要什麽嗎?也許您迷了路,或者是…”他放下犁柄,準備聽她吩咐。

    單珠孌沿著狹窄的、把麥田和新耕的土地隔開的青草地向前走了幾步,向那人說:“謝謝!我是出來散步的,自己也不知道怎麽來到了這兒…”

    他扭轉頭望著露出在麥子中間的小路:“您是順著這條小路來的吧,現在您離家可遠啦。不過沒關係,您可以從更近的路迴去—就在那邊…您穿過麥田中間,正好走到村子裏。到了那裏自然有人指點您迴轉老爺的莊園…”

    當他指著一條被隔開的麥田時,他的聲音更高了,看得出他希望表示禮貌並樂意為她效勞。

    七、湯太太房中

    湯太太背靠挨床板正生氣。

    李彩娥坐在一旁相陪。

    房門口,湯冰純輕盈地跳進來,親熱地向湯太太叫了一聲:“媽!”

    湯太太生氣地:“一個姑娘家,一整天瘋瘋癲癲,東奔西跑,成何體統?”

    “哎,媽!”湯冰純撒嬌地依偎到母親懷裏,“現在怎麽時代啦,還這麽封建!”

    湯太太:“媽封建?媽是怕人家說閑話,湯家的姑娘沒教養!”

    湯冰純:“現在是新時代了,過去的三從四德已經廢除,提倡男女平等,凡是男人所做的事,我們女人都同樣可以做。不再深待閨閣,日夜女紅守婦道,聽從父母之命,做個穩重賢惠的淑女,我可學不來。”

    湯太太:“你可不要跟你單珠孌表姐學!”

    湯冰純:“我才不學她呐,學她才倒黴呢。一整天愁眉苦臉,讓人感到不高興;我呢,蹦蹦跳跳,自己快樂,也讓人家快樂。”

    “唉!”湯太太深深歎了口氣,“我們的湯冰純如何才長大懂事呢!”

    八、田野麥田與冬閑田上

    單珠孌注視著他的動態,由於他的體態端正,動作靈巧,她不能不注意到:在他明亮的眼睛裏,除了忸怩不安和靦腆以外,還有一種極力掩飾著、然而抑製不住的快樂。單珠孌有點羞怯地向他問:“您就是楊建良先生嗎?”

    “正是,正是!”那人說,然後用手撫摸著犁,垂下眼睛輕輕地問:“小姐,您從哪兒知道我的名字?”

    單珠孌:“我有時候看見您…湯瑞娣姨媽常常對我說起您的父親和叔父…”

    他又扭轉臉,咳嗽了一聲,勇敢地說:“大概是楊象安叔叔吧,從前他和湯瑞娣小姐很熟悉…”

    他突然中斷了自己的話,象是在鼓起更大的勇氣,停了片刻,又說,“從前我也常到湯明財老爺莊上去,那是我的父親帶我去的,後來我就再也沒有去過了。既然沒有事情,去那兒幹什麽呢?”

    這時,他好象忽然想起了什麽屈辱的或者不愉快的事,不屈地昂起頭,揚了揚眉毛,用手抓住了犁柄,拉了下牛繩,對大牯牛吆喝一聲:“快步走,夥計!快一點,快一點!”

    犁重新移動,犁尖深深地插入土壤裏,細碎的砂土從犁板上落下來。

    單珠孌沿著麥田的田埂和犁並排走著,奇怪地望著楊建良那張不高興的臉。沉默了一會,她指著一小塊地問:“這塊地是種三葉草的麽?”

    楊建良:“可不是!”

    單珠孌:“那麽它適合種小麥嗎?”

    楊建良迅速地瞥了單珠孌一眼,目光裏現出不信任和警惕:“小姐,難道您懂得莊稼活?”

    單珠孌臉上浮起難為情之色,低下頭說:“雖不懂,但也常聽人家說起,耕田是十分辛苦的活兒。”

    楊建良:“情況不一樣,有時候吃力,有時候容易。首先要看是什麽土壤,其次習慣和氣力也有關係。況且現在的犁跟從前不一樣了。對我來說,耕兩石田等於是散步。”

    說到最後句,他精神抖擻地晃了晃腦袋。在他的得意微笑中,閃現了雪白的牙齒。接著,他在牛背上抽了一鞭,容光煥發地說:“真想不到會在地裏看到您。聽說這時候莊園裏正在聚餐呢。”

    單珠孌:“我不喜歡你來我往的聚餐。所以才跑到外麵來。”

    楊建良勇敢地瞧了單珠孌一眼:“我早就知道,您在這個地方不會經常感到愉快。旁人的嘴封不住,況且從臉上也能瞧出一個人的心事。我常常見到您,雖然是在遠處。”接著,他又說,“我這樣冒昧地和您交談,也許您會生我的氣吧?”同時,他鞠了一躬,又擔心地瞧了瞧在旁邊走著的單珠孌的臉。

    單珠孌的臉頰泛起了紅暈,但並不生氣,從低垂的睫毛下向他抬起了親切的和試探的目光。

    楊建良的臉一下緋紅發熱,他不好意思地扭轉臉:“不過您一定想不到,每逢我瞧見你的時候,我心裏就產生了種種想法,好比太陽沒有看見小鳥,可是當它升起來的時候,小鳥仍然會開始歌唱,誰也不能禁止它這樣做;盡管它棲息在低矮的灌木上,它仍然有自己的歌兒和自己的意誌!…”

    單珠孌微微笑了笑。

    九、湯太太房中

    湯冰純依偎在母親懷裏,撒嬌地:“媽,您老把我當小人看,我可十五歲啦!待我學校畢業,我要幫助陳丁琅先生辦紡織廠,協助他管賬房。”

    湯太太:“他同你說過啦?”

    湯冰純:“沒有。我看他一定會同意我的要求。我已同他說過。”

    湯太太:“他有沒有同意你?”

    湯冰純:“當時他沒有說。我看他會同意的。我愛陳丁琅先生,我認為他也愛我。我從前想過多少次,現在我已感覺他愛我了。”

    “小姐,”李彩娥突然向湯冰純發問,“你家這麽富有,為什麽想找個職—找樁生意幹呢?”

    湯冰純:“我簡直是一天想了五十遍。其實我常常在想,我到這個世界來幹什麽。我真巴不得有些及其有趣的事情,硬塞進我的頭腦裏、手裏,免得我東想西想。”

    李彩娥:“光是勞動就能使人快活嗎?”

    湯冰純:“不能,不過勞動可以帶來各種各樣勞苦,可以使我們不會傷心,不會遭到一個暴虐的苦主的折磨。再說成功的勞動還可以得到報酬,空虛、煩膩、孤單、無望的生活是什麽也沒有的。”

    李彩娥:“可是,據說,艱苦的勞動和需要學問的職業會使女人變成男性,變得粗魯,不象個女人。”

    湯冰純:“未婚和永遠不結婚的女人是否會不漂亮,不雅致,這又有什麽關係呢?隻要她們正派、端莊、整潔,就夠了。一般老處女最最應該具備的,就容貌來說,就是她們在街上經過男人身邊的時候,絕對不能叫他們刺眼,至於其他方麵,隻要不太傲慢,她們盡可以隨意地專一,嚴肅,樸素,粗衣素服。”

    李彩娥:“小姐,你說得如此頂真,你自己也許要做老處女吧?”

    湯冰純:“我決不!我一定能嫁得出去!我不象你和湯瑞娣姑媽不接近男人。”

    湯太太向女兒責怪:“你還小,不能用這種口氣說人家。”

    湯冰純:“媽,您叫我怎樣說呢?這是實話呀,不同男人接觸,哪來產生感情?”

    湯太太:“就是實話也不能說!”

    湯冰純嘟起嘴,沉默下來。

    房裏寂靜無聲。李彩娥打破沉默:“小姐,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他們所處的地位又是如此的不同。女人要想的事情很少—男人卻有許多要想的事情,你也許同一個男人有友誼,可他簡直就對你很冷淡。在使你生活愉快的事情中,也許大多得仰仗他,而在他看來,卻沒有什麽重大的看法和興趣是同你有關係的。他不是將你的那綹發丟掉了嗎?”

    湯冰純:“是的。”

    李彩娥:“唔,小姐,你記得我有一天看到你頭發裏有點不對稱嗎?右邊缺了一綹發,當時你對我說,那都是陳丁琅先生的不好,因為他有一次在那上麵剪去了一綹。”

    湯冰純:“我不知道—啊,我知道,那是我做的事,不是他做的。這類事樣樣都是我做的。當時他象往常一樣,要去揚州,他走的前一天晚上,我在他姐姐的針線盒裏找到了一綹黑發,一綹短短的黑發。他姐姐對我說,那是她弟弟的頭發,也是一種紀念品。那時候,他就坐在桌旁,我望一望他的頭—他頭發很多,在鬢角的地方有許多短發。我心裏想,他準能給我一點。我知道我很想要,因此我就問他要。他說,要有個條件,那就是他要在我頭上選一綹發。於是,他就在我頭上拿去了一綹長發。我呢,得到了他一綹短發。我保存了他的頭發,可是我敢說,他把我的丟了。這是我做的事,也是這麽一個傻事之一,叫人一想,心裏就不痛快,臉上火辣辣的。一想到這種雖然很細小卻很刺人的事情,就象是讓小小的削筆刀劃傷了我的自尊心,而且使得你的嘴巴,在你單身獨坐的時候會突然瘋子似的發出驚歎聲來。”

    湯太太向女兒大聲叫道:“冰純!”

    湯冰純:“我偏要說!我不許任何人說陳先生壞話。我知道他是愛我的!”

    李彩娥:“小姐,在有些方麵,我真是個認為我是個傻瓜,我確實看不起我自己。但是我所說的,我決不是要讓你來做聽我懺悔的老師,因為你不能拿弱點來換弱點,你不是個弱者,你現在瞅著我瞅得多麽沉著呀!把你那明朗、堅強、雌鷹似的眼睛別過去,這樣定睛看我是種侮辱。”

    湯冰純:“隻要你不說陳先生壞話,我就不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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