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錢塘江畔某一古鎮鎮郊。

    字幕:公元一九二二年春。

    蔚藍的天空和金黃色的太陽照耀在綠油油的田野上,顯得愉快而安詳。

    鳥雀和昆蟲發出喜悅的讚美之聲。

    二、地平線一邊

    一些不大的披著發黑的針葉林和闊葉林的丘陵綿延起伏。

    一條象白帶子的河流從綠菌中長出一般,延伸下遊。河岸覆蓋鬱鬱蔥蔥的鬆林,遮斷蒼穹。

    河岸大弧形,環抱著遼闊平坦的城鎮。

    三、遠處

    隱隱約約現出城鎮房舍的輪廓,再遠一些,分布著長長的居民房屋,從綠蔭深處露出它們灰色牆壁,這些房屋沿著河流而伸展。有幾處從屋頂上冒出一縷縷炊煙,在大氣中嫋嫋升起。

    窗戶被陽光照得通紅,與淺藍的天空和蒼翠的園圃連成一片。

    四、田野上

    穿過幾條白色的、稀疏的野草而微微發綠的大路,一條條田埂從地裏伸展。

    田埂上,長著藍藍的矢車菊,橙黃的零陵香,三葉草和剪秋蘿。

    耕種過的田地在這些叢生的野草後麵靜靜躺著,還沒轉黃的小麥布滿了簌簌的芒剌,預報著今年的豐收。

    五、遠處山麓下一座隱約的黃色廟宇

    從廟宇通向古鎮田野的大道上,一大群婦女成群結夥,魚貫雁次而行。

    她們頭上裹著紅色和黃色的頭巾,閃動在碧綠的莊稼上麵,象一朵朵盛開的芍藥。

    絡繹不絕的人群在原野上分散走動,響起各種各樣的聲音:

    時而是熱情的尖聲唿喚,時而是哈哈大笑或銀鈴般的嬌笑,時而是母親手裏用頭巾遮著嬰兒哇哇啼哭,時而是姑娘們淒切幽怨的歌聲。這些聲音在蒼莽一片的丘陵和田野上空經久不息迴響。

    六、從廟宇通向古鎮大道上人跡漸稀

    遠處出現兩個女人,她們和大家一樣,也是從那個黃牆廟宇歸來。

    一位年輕的女人沿路采摘野花並把它摟在懷裏形成一大把。她的同夥拿著一條大得出奇的白手帕,手帕配合著她巨大的步伐不住地擺動,由遠漸近,麵目曆曆清顯。

    拿手帕的女人個頭很高,消瘦、駝背,青銅色的臉上,前額起了皺紋,兩頰凹陷,顴骨突出,細長鼻子和緊抿的嘴唇線條中,目光灼灼,敏銳眼睛裏,帶著悲哀和潑辣的表情。

    這年老的婦人匆匆忙忙大步走路,一路上她擺搖著兩隻長臂膀和黝黑瘦削的手,她手裏的白手帕隨風飄蕩。

    拿野花的女人比同伴要矮,她黑色的呢外衣十分樸素,但式樣新穎,這件衣服突出了她強健的身體和勻稱的線條。她是個肩膀寬而腰身纖細的女子。

    她舉止端莊,皮膚嬌嫩鮮豔,黑發的腦袋和黝黑的麵孔勇敢地暴露在炎熱的陽光中,顯示她無畏和獨立自主精神。

    這位十九歲姑娘,同時又是驕傲和憂鬱的。她快速地走著,力求不落同伴後麵,一麵喜愛地瞧瞧采來的野花。

    一串串怒放的花朵,把強烈的氣味噴到她臉上,她時時舒展寬闊豐滿的胸膛吸進這些氣味,快意和中午驕陽使她黝黑的雙頰泛起紅暈,嚴肅的嘴唇綻開無憂無慮的微笑。

    她的同伴用沙啞的聲音講述先前開了頭的故事:“這麽一來呀,愚蠢的莊稼漢都把我當成了瘟神,就在這個地方—這些小山崗中間…你不相信麽?這是老實話呀!那時候你還沒來這裏呢…你是個小姑娘,你的爸爸那時候還迷戀著杭州城裏的女人…”

    她忽然把話收住,停住腳咳嗽一下,掏出手帕擤了擤鼻涕,生氣地嘟噥一句:“我怎麽老是說漏了嘴呢!”

    那姑娘笑了笑:“您怎麽啦,姨媽,好象我還知道這迴事,還沒有習慣似的!您又不是故意…別提了!喏,當成瘟神又怎麽樣呢?”

    她們走得更快。

    年長的婦人繼續說:“是這樣…我出了廟堂,象現在這樣匆匆忙忙地走,因為你的表哥子翼病了,中午又請了客人吃飯,我打起精神一徑往前奔,越過一壟一壟的休閑地,仿佛在空中飛行一般。當時我穿了一件綠色的外衣,那時我還穿些花花綠綠的衣裳,我取下一頂就象這樣的草帽,拿它當扇子扇著。哎喲,呃嘿呃嘿…”

    她氣短起來,站住又開始咳嗽。

    她不顧咳嗽,繼續說:“那時霍亂流行,在我們這一帶還沒有發現,但大家擔心它會傳到這兒來,人們見我出了廟宇飛快地趕迴家去,竟然一個個驚叫和號哭起來。有些人拚命逃走,好象魔鬼在後麵追趕,另一些人跪下來,就在大路當中叩頭,並且求菩薩:‘…瘟神!瘟神!’他們叫喊:‘她要向我們散布瘟疫!’‘那不是的!’又有一些人說,‘怎麽不是?她正是瘟神!你瞧,她的身子這麽高,腦袋頂著天,穿了一件綠袍,還揮舞著金鏟子呢!’所謂金鏟子,你想想,是我的草帽在太陽地裏發光。不錯,它的確皺得很厲害,因為拜菩薩時沒有地方放,我把它擱在屁股底下,就這樣一直坐到祈告完畢。哎呀,呃嘿呃嘿…”咳嗽起來,停下腳步。

    那年輕姑娘:“後來怎麽樣啦?”

    那婦人:“後來麽?我們的管家,那時正好從廟裏出來,和楊象安家的人,他們早就認識我,甚至還很熟悉哩。對莊稼漢們解釋了多少遍,說這不是什麽瘟神,而是鎮上湯瑞娣小姐,綢緞莊老板湯明財的妹妹。但他們怎麽也不相信,到今天也還不相信。‘得了吧!’他們說,‘哪兒見過一個小姐腦袋頂天,而且在地麵上飛跑,拿著金鏟子散布瘟神呢?’單珠孌,這種生來的愚蠢是我們永久的絆腳石。它比人與人之間的仇恨還要可怕。這我難道不知道?因為從前我自己就沒有突破愚蠢這一關,所以…哎呀!呃嘿呃嘿…”

    單珠孌:“但是這些蠢話對您並沒有多少損害呀!

    湯瑞娣眼睛嚴厲,惡狠狠地瞪了外甥女一眼,忿忿地:“你是這麽想的嗎?它倒沒有把我吞掉,可是咬了我一口。事情永遠是這樣:沒有親身體驗過的誰也不肯相信,沒有損害!你想,別人把你看成瘟神你高興不高興?那時候我還沒有這麽老…十二年前,那時我三十六歲…”

    單珠孌:“這麽說,您現年四十八歲麽?”

    “大概你以為我總有六十了吧?”湯瑞娣苦笑一下,“不錯,從外表看任何人都會這麽估計。但是當時我不僅沒有這麽老,而且比現在好看些。你也許不知道,你從哪裏知道呢?但也許知道。”

    單珠孌:“我知道。”

    湯瑞娣:“你知道就好,那你也許會早作決策,免得自己在不久的將來變成象瘟神一樣。”

    單珠孌聳了聳肩:“我該作怎麽決策呢?”

    兩個人都沉思起來。

    湯瑞娣:“為什麽我們這樣慢吞吞,仿佛烏龜爬似的,應該趕快走!你舅媽想必已經在生氣,怪我們迴家晚了。說不定她的偏頭痛或痙攣發作了呢。”

    單珠孌:“也許李彩娥小姐正在跑來跑去,一會兒找偏頭痛藥錠,一會兒取海狸香素,一會兒送上三溴粉。可憐的舅媽,她真不幸,患了這樣一種慢性病!”

    湯瑞娣擺了擺手:“她當然不幸!但是話也得說迴來,如果拿她養病所花的功夫去照料跳蚤,那麽,我敢擔保,跳蚤也會長得和牛一般大!”

    大路上響起車輪聲,由遠而近。

    湯瑞娣和單珠孌讓開路,轉到旁邊的麥田邊緣上。

    從她們背後飛揚起一團灰白色的微塵,一輛豪華四輪馬車疾馳而來。

    車上兩位男人瞧見她們時微微舉起手,其中一個轉臉向她們喊道:“聖母湯瑞娣和單珠孌小姐,為我們求求菩薩吧!”

    湯瑞娣眼睛發亮,揮了揮手中的手帕:“我們早就求過菩薩開開你的心竅!”

    馬車上的人嘿嘿笑了。馬車疾馳而去。

    單珠孌臉上浮起痛苦之色,喃喃道:“天哪!我多麽希望這個人不到舅舅家來,哪怕則今天一天也好!我多麽希望那個敢死的米行老板請舅舅去自己家裏去午餐。”

    湯瑞娣:“他不是傻瓜,無疑劉慶備請了他乘坐自己的車子。這個人一被請便落得把他的瘦馬打發迴家,拿定主意在漂亮的馬車裏兜陣風,然後在我們家裏享受豐盛的午餐,正是一箭雙雕。”

    單珠孌皺起眉:“真不知道今天我們家裏又要鬧出什麽把戲來?”

    湯瑞娣注視著她:“你經常為你的爸爸擔憂,是不是,無疑這個米行店的主人、玩世狎客,又會想出什麽法子捉弄老笨伯。”

    她忽然趕緊用手掌捂住嘴巴。

    單珠孌的麵頰、嘴唇、兩隻手厭惡地顫動了一下,抑製住自己:“有什麽話您盡管對我說,我早已明白我和我父親的處境。不過我怎麽也不能和它妥協,而且,大概這一輩子任何時候也不會妥協。”

    湯瑞娣笑了:“我真是太喜歡饒舌啦!我想知道,你能想什麽辦法?如果不妥協的話,那就必須懸梁或者投河。每個人都是開始時悲觀失望,後來逐漸順從上天菩薩或魔鬼賜給他的命運。我這一點也不相信人的命運完全操於上天之手。我甚至對別人都這麽說,因此有一次沒有得到菩薩的恕罪,但是我也仍然不相信。我告訴你,每個人都是開始同命運反抗,後來卻象進屠宰場的羊一樣,服服貼貼走他的路。哎呀,呃嘿呃嘿…”咳嗽起來,咳得淚眼汪汪朝著單珠孌。

    湯瑞娣又向同伴說:“可是你,單珠孌,畢竟有些兒古怪!你為什麽不象別的小姐那樣生活呢?趁著現在舅父舅母對你好,他們要你打扮的時候,你就打扮起來吧。得行樂就行樂。對於單身男子,給他們一些好顏色,然後暗中留心,抓住一個嫁出去。怎麽樣?說老實話,你為什麽不跟別人一樣呢?”

    單珠孌挺起胸來,平穩地走著,兩隻憂傷的眼睛閃現著淚水。

    七、通向鎮旁的大道上

    一輛豪華的馬車緩慢下來,進入鎮區。

    車上那位狎客劉慶備向旁邊那位穆肅坐著的夥伴說:“老兄,你知道我們剛才碰上的那兩位女子是誰嗎?”

    那穆肅的人掉轉頭向他問:“我不知道。你說是誰?”

    劉慶備:“嘿嘿,你過一會就知道。”

    那穆肅的人掉迴頭去,不作理睬。

    馬車緩慢繼續朝前趕去。

    八、從廟宇通向城鎮的田間大道上

    湯瑞娣向外甥女單珠孌笑道:“哈哈哈!真的,你是個怪人,而且驕傲得和公主一樣。你不願意接受舅父任何東西,靠那麽一點點利息置辦自己和父親的衣著,皮鞋也舍不得穿,時常赤著腳走路。既不戴帽子,也不帶手套…”

    單珠孌激動地:“您這樣想是沒有根據的,我既不願意說假話,也不願意裝模作樣。是的,我不得不時常想方設法用自己的錢添置我和父親的衣服。但是我赤腳走路,不戴帽子和手套不僅僅是因為…不僅僅是因為…”

    湯瑞娣眼睛炯炯有神:“那麽因為什麽呢?真的,為了什麽呢?”

    單珠孌紅了臉:“因為,他們的裝束和消遺,他們的愛好和閑情逸致早就使我感到厭惡。現在我跟他們一樣生活,是因為我自己沒有能力為自己建立另一種生活。但是如果我能夠按照自己的意誌行事,我就會采取這樣的舉動,這跟任何人都不相幹。”

    湯瑞娣目光灼灼:“而這一切,是你和湯子翼那件事以後開始的,對嗎?哈哈哈!當初你以為他們會張開手臂歡迎你,接受你作為家屬。本來你跟他們就是親戚啊!可是他們的看法呢?這怎麽可以!連想也不許這個沒出息的人想到你。哈哈哈!我知道,我全知道!這一切都是世人的愚蠢…”

    單珠孌低頭不語。

    湯瑞娣:“嗯,有時候你還會想起這個沒出息的人嗎?是不是有時候感到心痛?”

    單珠孌:“不!”

    兩人沉默下來。

    九、一條斜路上響起車輪聲

    單珠孌和湯瑞娣朝後麵斜路上去看—

    一輛長車身、圍著高欄杆的大車,車上裝滿麥秸。拉車是匹很高大、茁壯的大牯牛。

    車上麥秸上坐著幾位婦女,其中一個上了年紀,肩上披黑色大圍巾,頭戴高高白色包發巾。其餘個個都是盛年,麵孔紅潤,穿著顏色鮮豔的衣服。

    車上十分擁擠,她們用各種姿勢坐著,有的肩並肩,有的臉對臉,有的背對背。

    大車時時跳起來,她們用沉默的手抓住欄杆,或者你抓我,我抓住你,同時不停地笑著。

    車夫站著趕車。二十六七來歲,身材高大、英俊,兩隻黝黑的手駕輕就熟地抖動著牛繩,一麵敏捷地迴答著同伴們的問話和俏皮話,但並不迴頭看她們。在婦女們尖細的嗓音中他顯得平靜。

    單珠孌和姨媽讓到一株柳樹蔭影下站住,深灰淺綠的柳花紛紛飄落到她倆身上。

    湯瑞娣向大車那邊揮動幾下白手帕,親切唿叫:“中午好,楊建良,中午好!”

    車夫摘下帽子,露出黑臉上一排白牙,迴答:“中午好!”

    “中午好!中午好!”車上婦女一齊喊起來。

    湯瑞娣:“你從哪兒弄來這麽多美人兒?”

    楊建良:“在半路上當草莓撿來的。”

    一個大姑娘從車上俯下身子:“小姐,我們在路上走,可是他要追趕我們,因此我才罰他送我們迴去。”

    湯瑞娣:“哦,是你‘罰他’!”

    姑娘理直氣壯:“難道我不能罰他?要知道我是他堂妹,他應當尊敬我!”

    大車馳到單珠孌和湯瑞娣身邊,車夫又一次摘下帽子,他的目光落到單珠孌身上,閃著一種光采。他立刻把帽戴上,轉迴臉,拉了拉牛繩,對大牯牛吆喝了一聲。

    車輪轉動得更快了。

    單珠孌眼睛流露出狡獪的笑意,張開笑容可掬的嘴巴,向前跑了幾步,使勁地把滿抱的鮮花扔到大車上。

    車上的姑娘們歡笑起來,一麵搶花一邊喊:“謝謝,親愛的小姐,謝謝!”

    車夫低下腦袋,沉思默想起來。

    單珠孌和姨媽向前走去。

    湯瑞娣:“這個楊建良長成個又漂亮又善良的小夥子。他從小我就認識他…那時候他們家裏的人我全部熟悉,甚至相當親近。”

    單珠孌靜靜地聽。

    湯瑞娣沉思地走著:“你知道嗎,過去有一段不長時期,楊建良家的人常到我們家來,和我們一起坐在桌子旁邊,楊建良的父親叫楊象光,他的叔父叫楊象安。那人現在有病,成了什麽疑病患者。可是在從前,他是個什麽樣的人呀,漂亮、勇敢,真是傳奇式的英雄。我們家跟這個小地主家這麽要好,我常常坐在鋼琴旁邊彈奏,而楊象安站在我的椅子後麵靜聽到忘情。唉,這是二十四五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們家裏多麽熱鬧,大家過著多麽好的生活。可是如今不同了,一切都跟從前一樣,永遠的愁苦…”

    湯瑞娣一麵說,一麵搖頭,熱情的眼睛凝視著遠方。

    忽然,從遠處傳來純正有力的男子聲,在微漸的車轔轔聲中響起…

    單珠孌睜大眼睛聽著,臉上含著微笑。

    嘹亮的調子越來越遠散播在田野上空…

    湯瑞娣激動起來:“這就是莊稼人的生活,無憂無慮,自由自在,在勞動中唱歌,在唱歌中相愛!”

    單珠孌眼睛發出喜悅光彩,低聲地:“多麽奇妙的嗓音啊!”

    湯瑞娣:“不壞。他們中間有不少優秀的歌手,天生一付好嗓子。他的叔叔楊象安也是,他唱過各種各樣的歌…”

    單珠孌似乎沒有聽姨媽的話,她臉浮著紅暈,喜滋滋低頭匆匆朝前趕去。

    “死丫頭,現在為啥走得這麽快,是不是想拋棄我這個又老又醜的老太婆!”湯瑞娣嘟囔著,手中舞動著那塊手帕,急忙趕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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