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皇帝歎了口氣,看著這些熱情的商賈和百姓。


    此時……心裏固然有內帑暴增的喜悅。


    可以此同時,他心裏忍不住生出隱憂。


    弘治皇帝默然無語的出了交易所,蕭敬追隨他的左右。


    待弘治皇帝登上了車,命蕭敬登車伴駕。


    蕭敬見弘治皇帝憂心忡忡的樣子,心裏大抵明白:“皇上心裏在擔心。”


    弘治皇帝看了蕭敬一眼,終於開口道:“朕看到的是兩個天下、兩種人,朕在想,這些暗中在說太子望之不似人君之人,是否……當真對太子心懷著不滿,太子登基後,當真能駕馭住他們嗎?”


    蕭敬道:“陛下,兒孫自有兒孫福。”


    “這等話,是說給想要逍遙自在的人聽的,朕不信這句話,朕隻知道,父祖的恩蔭,才能庇護自己的子孫。朕這些年,見多了有人對新政的排斥,這些商賈,那些大臣,可謂是水火不相容。”弘治皇帝皺眉,他道:“朕不希望自己留給太子的基業有所瑕疵,雖然美玉難免有瑕,可若是朕不知還好,既然知道,卻總覺得這心裏有一顆刺,朕要將這一顆刺拔了!”


    拔了!


    蕭敬心裏猛的咯噔一下。


    他很清楚,這輕巧的拔了二字,在這背後意味著什麽。


    莫非……陛下是想要效仿太祖高皇帝嗎?


    譬如……胡惟庸案。


    這胡惟庸案,可是非同小可,胡惟庸乃是太祖高皇帝時期的宰相,因為這個案子,牽連到的人有數萬之多,而且大多都是勳貴官員。


    陛下說要徹底拔掉這些刺,隻怕……這個規模,並不會比這要小。


    隻是……陛下向來仁厚……這……這……


    弘治皇帝淡淡的道:“廠衛將所有的大臣官吏舉止,都要好好的梳理一遍,報到朕的麵前來,什麽人,平時說過什麽話,做過什麽事,這些話,是在明麵上說,還是在暗地裏說,統統都要歸納,要好生細查,一丁半點都不可疏漏。”


    “陛下……”蕭敬嚇著了,陛下這吩咐是真的要……


    蕭敬並不是一個殺伐果斷的人,甚至可以說……他和許多宦官不一樣,他並不是一個掌著權柄,便肆意濫殺之人。


    哪怕是他會有自己的小心思,也有刻薄和自私的一麵,可一想到陛下居然有這些心思……


    他一時之間,竟是六神無主,在車中,他蜷縮在車廂裏,作拜倒狀,臉色慘然的道:“陛下曆來仁厚,怎可到了今時……而大開殺戒,倘若如此,隻怕有違陛下初心,陛下……一旦如此,且不論對錯與否,千百年之後……”


    弘治皇帝卻是平靜的看著他:“朕自有自己的主張,你按吩咐行事即可,你要說什麽,朕心裏清楚,隻是朕辦完了此事,便可無憂了。”


    陛下這是下定決心課了?


    蕭敬心裏生出了恐懼,隻是到了這個份上,他再不敢相勸了。


    當今陛下和太子雖是性情迥異,可是卻有一樣是相同的,他們一旦下定了決心,就不是尋常人可以左右了。


    …………


    鎮國府裏……


    朱厚照完全不在乎自己的父皇在密謀什麽。


    此時此刻,他正齜牙咧嘴的對著禮部來的官員。


    登基大典,即將要開始,按照規矩,但凡這樣的事,禮部不但要確定吉日,而且還需準備一切大典所需要的規章禮儀。


    而太子在那一日,自是萬眾矚目。


    到時,大臣們該怎麽下跪,如何對上皇行禮,又如何對新皇行禮,新皇先要站在哪裏,而後坐在哪裏,如何接受百官的禮儀,又該說什麽,這裏頭……是半點馬虎不得的。


    這禮部專門派了人來,教授太子如何應對這繁文縟節。


    朱厚照自是不肯,現在……這禮部的郎中,已是鼻青臉腫,可依舊還是伸著脖子,你打啥,有本事再打我的模樣。


    方繼藩在一旁架著腳,傻笑。


    因為朱厚照碎步而行的樣子,像極了一隻鴨子。


    方繼藩笑一次,朱厚照便惱一次,索性就拿這禮部郎中來出氣。


    郎中倒是很硬氣,因為典禮出了問題,定是他來背鍋的,在生命危險跟前,他必須堅強和有所堅持。


    朱厚照終於不耐煩了:“好啦,好啦,明日再學,明日再學,不是還有三五日嗎?”


    “殿下,還有兩日了。”這郎中撇撇嘴,他感覺自己要瘋了,太子覺得累,他其實更累啊!


    朱厚照不以為然的道:“不就是上前先聽父皇的旨意,等他冊立了本宮為皇帝,到時本宮便上龍椅,稱孤道寡。”


    “這不一樣。”郎中極認真的道:“太子殿下,雖然說起來簡單,可是做起來並不容易,譬如殿下應該請辭幾次?此後……陛下該用多少步走上金鑾?是先邁左腳還是邁右腳,即皇帝位之後,語速當如何;接受大臣三跪九叩之後,要多久……”


    朱厚照聽得頭發暈,怒道:“住嘴,再敢多嘴,本宮閹了你,送你入宮。”


    郎中卻是麵不改色,梗著脖子,一副倔強的樣子:“今左是死,右也是死,大典之上出了差錯,臣便死無葬身之地,殿下打死臣,也還是死,至少臣這樣死,可以顯得剛烈一些,臣就索性直說了吧,殿下若是學不會,臣今日就不打算活著出去!”


    他很硬氣的拍拍自己的腦門:“殿下若是大怒,就動手吧,就打這裏,給臣一個痛快!”


    朱厚照:“……”


    朱厚照沉默了片刻,見方繼藩也老實了,隨即道:“是先邁左腳還是右腳?”


    “自有夏以來,朝官尊左;燕飲、兇事、兵事尊右。到了春秋時朝官尊左;軍中尊右。此後秦人尊左。漢代尊右。六朝朝官尊左,燕飲尊右。登基大典,乃是大典,非兵事,所以尊左,先邁左腳。”


    朱厚照又一副受不了的樣子:“本宮隨口一問,你為何囉嗦這麽多。”


    “凡事都有淵源,沒有淵源就是無根浮萍,殿下不知,臣自當告知,臣告知,殿下自知之。”


    朱厚照:“……”


    就這麽被折磨了兩日,朱厚照已經開始甩袖子,口稱不做天子了。


    好不容易等到了吉日。


    這一日子時剛過去,朱厚照便已被許多的大臣包圍。


    方繼藩也被人拎了來。


    他大聲抗議,又不是他做天子,起這麽早做什麽。


    可實際上,沒人理會他。


    百官們無論是喜是憂,也早早的在大明門候駕。


    朱厚照穿著蟒袍,穿戴齊了,四處張望,口裏喚著:“老方,老方呢?”


    於是宦官們連忙四處去尋找。


    劉瑾找的最積極。


    他奉旨迴京,一朝發跡,現在可謂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整個人紅光滿麵的。一聽太子要找自己的爺爺,他便興衝衝的在鎮國府裏兜了幾個圈子,可其他人無論如何都尋不到,都是急得團團轉,隻有劉瑾大唿一聲:“這裏哪裏可以睡覺?”


    “後頭,有一處偏室……”


    “走!”


    劉瑾匆匆至偏室,門一開,果然……


    於是眾人又生拉硬拽著方繼藩出去,方繼藩見著了打著哈欠的朱厚照,君臣二人,都是一副痛不欲生的樣子。


    可朱厚照見著方繼藩,還是樂了:“老方來的好,本宮就怕你睡了,本宮不睡,你也別睡啦,你陪在本宮身邊,隨本宮入宮,今兒……是本宮大喜的日子,來,笑一個。”


    方繼藩就咧嘴一笑,隨即臉部的肌肉又繃緊。


    於是大隊人馬,浩浩蕩蕩的朝大明宮進發。


    此次不是去午門,而是直接去大明門的方向。


    太子殿下將從大明門帶著百官們入宮。


    此時,在大明門外,穿戴一新的文武百官,俱都肅穆而立。


    可……許多人麵如死灰,沒有一丁點喜慶的樣子。


    太子的車駕一到,可惜時候還早,大明門還未開門,隻好在此耐心的等候。


    無數人見了太子來,紛紛交頭接耳。


    見太子邁步的樣子,更有不少人心裏譏笑。


    這太子……哪裏有半分知禮的樣子。


    更不像一個皇帝。


    當然,這種場合這種話,大家嘴上自是不敢說的。


    當見到齊國公伴駕在太子左右時,許多人的眼神裏,更是透著深深的恨意。


    這一次……有不少的人,如那太常寺卿劉京一般,因為沽空,是以損失慘重。


    很多人……早已感受不到自己是朝廷大臣的威風,隻覺得自己是喪家之犬。


    現在……齊國公即將入閣,太子又登基,以後……隻怕真正的苦日子,即將要來了。


    這等悲涼的感覺,讓人隻恨不得索性死了幹淨。


    朱厚照自然也感受到,對於那些奇怪的眼神,卻一點都不在乎,一副大喇喇的樣子,甚至喜滋滋的對方繼藩道:“老方,本宮馬上要做皇帝了,本宮做了皇帝,給你封一個官職如何?”


    方繼藩笑吟吟的謙虛道:“殿下太客氣了,這個……這個……臣不是沽名釣譽的人,那啥……啥官職?”


    “立皇帝!”朱厚照斬釘截鐵的道。


    方繼藩頓時兩腿發軟,眼前竟覺得黑乎乎的一片。


    不得了,腦殼開始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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