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皇帝看著這曹元。


    此人乃是成化年間的進士,弘治皇帝對於此人,頗有幾分的印象。


    當然……這個印象,也隻限於奏報之中而已。


    見這曹元有話要說,口氣之中,別有意味,弘治皇帝便四顧左右,其他人都識趣的退下。


    隻方繼藩厚著臉皮,一動不動。


    曹元抬頭看了方繼藩一眼,又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弘治皇帝卻是麵無表情,於是曹元心裏有底了,眼前這個年輕人,定是欽差所信得過的人。


    曹元便道:“欽差有沒有想過,謀刺之人,是誰?”


    弘治皇帝平靜道:“這卻不知,怎麽,曹公已知道誰是真兇。”


    曹元笑了:“老夫哪裏知道……”


    他覺得弘治皇帝氣度非凡,似曾相識,可到底在哪裏相識,卻沒印象。


    畢竟到了他這個程度的人,每日所需麵見的人實在太多,可謂是閱人無數,於是想了想,打消了念頭,卻是凝重的道:“魏國公府這些年來,打製了許多兵器,不知欽使,是否有耳聞?”


    弘治皇帝道:“可我聽說,這都是祭器,翰林院裏,是有存檔的。早年的時候,魏國公便上書朝廷,陛下也恩準了。”


    勳貴的家族,以耀武揚威為榮,幾乎大明的公候,都會在生前,打造兵器,而後入葬,這魏國公乃是中山王徐達之後,這更是徐家的傳統,因而……在打造兵器之前,都會先上書朝廷,皇帝恩準之後,再為之準備。


    “可是欽使難道就不覺得這其中,有些問題嗎?”


    弘治皇帝搖頭:“本官沒有真憑實據,絕不無端猜測。”


    這一下子,卻令曹元的臉色一沉,他眯著眼,似乎也開始揣測起了這個欽使的性情來。


    想了想,曹元又微笑道:“這麽說來,欽使在南京,一無所獲?”


    弘治皇帝道:“倒也不盡然,查是查到了一些東西。”


    曹元道:“不知是何物?”


    弘治皇帝氣定神閑:“這個……不可說!”


    曹元覺得心口堵得慌。


    本來以為……這一次智珠在握,這魏國公府肯定脫不開關係,誰曉得麵前所遇到的欽差,居然是個榆木腦袋,什麽事都是沒有真憑實據,不敢無端猜測,又或者,不能說!


    他於是捧著茶,輕飲一口,道:“正是,正是,還是不要說的好,老夫之所以詢問,是因為老夫乃是左副都禦史,糾劾江南諸官,職責所在,還請欽使見諒。除此之外,現在外頭流言紛紛,欽使是否知道……現如今,南京上下,已是人心惶惶,人們都說,魏國公府要反,這魏國公府,盤踞南京,根深蒂固,一旦作亂,非同小可。而欽使來這南京,便遭了暗算,想要刺殺欽使的人是誰?是誰,敢刺殺欽使,又是誰,能調撥這麽多的人手,他們想要掩蓋什麽,這一切……令人深思,難道欽使……就一丁點都不擔憂嗎?”


    弘治皇帝隻聽著他的話,麵上卻是帶著笑容:“本官已說過,這是欽案,本官奉旨而來,至於案情如何,卻需謹守著機密,此事,本官不想細談。”


    說到了這個份上,沒想到欽使的口風,居然還如此之緊。


    這一下子的,令曹元警惕起來。


    他眯著眼,凝視著弘治皇帝,卻突然意味深長的道:“那好,就不談這個,欽使乃是山東濟南府泰安州人?你的授業恩師,可是山東的孔念先生?此人老夫頗有耳聞,雖是素未謀麵,卻和他也有一些淵源。”


    弘治皇帝心裏不禁想,想不到,連這底細,竟都被他打探了。


    弘治皇帝敷衍道:“自進京做官之後,雖偶爾修書,卻已許久不見先生,這些年來,日漸生疏了。”


    “師生之誼,怎可生疏呢?”曹元笑容可掬的道:“孔先生,雖是在野,可是料來對欽使的前途,很是放在心上,你畢竟是他的得意門生。我見欽使,全身上下,都有浩然之氣,可是為何,迄今為止,還是翰林院侍讀呢?”


    弘治皇帝已開始不知他葫蘆裏到底賣了什麽藥了。


    “說到底,無非是當今朝廷,豺狼當道,以至賢良之才,竟是晉升無望,老夫雖在南京,卻也知道,現如今,平步青雲的,多是那西山出來的,反是我等正途出身,竟是敬陪末座,說來羞愧。想來也是,那吏部尚書之位,不就在西山的大弟子歐陽誌手裏嗎?他要任用自己的人,誰也不能奈何。不過……吏部右侍郎吳忠,老夫倒是有一些交情,欽使此番迴京,若是走吳忠的門路,或可趁今日欽命之功,借此平步青雲,不妨如此,老夫這便修書一封,給那吳侍郎,吳侍郎看我薄麵,想來定會對欽使有所關注。”


    弘治皇帝心裏猛地震怒。


    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結黨營私?


    又或者是,借此利誘自己?


    弘治皇帝不禁想,倘若真正的欽使來了,不知在這曹元的誘惑之下,是否會就範?


    弘治皇帝擺出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模樣,略帶冷淡的道:“這事關吏治,自有吏部秉公而斷,倒是不敢有勞曹公。”


    曹元聽到此處,心裏已是震怒。


    說實話,區區一個翰林侍讀,在他眼裏,早不算什麽了。


    之所以對眼前人忌憚,不過是因為對方欽使的身份。


    誰知道此人在遇刺之後,竟還油鹽不吃,且態度不明了。


    可是現在箭在弦上,南京諸官已是上奏,借了這欽差遇刺,大做文章,暗指魏國公府謀反,因而行刺欽差。若是這欽差不鬆口,此前所做的,豈不是白費了功夫?


    這好話說盡,又是提起了對方的恩師,又表示了將來可以給他一個前程,哪裏曉得,對方依舊如此,眼前這個人……實是愚鈍,不開竅得很!


    曹元頓時變得不客氣起來:“宦海浮沉,誰知道明日的榮辱呢,今日欽使貴為欽差,奉皇帝命,固然是威風,可迴了京師,繳了旨意,還是侍讀。那吏部吳侍郎,既可將人提拔起來,可若是惹惱了他,想要借京察之風,貶黜掉某官,也是常有的事。何況,老夫乃左副都禦史,雖掌的不過是江南言路,可在都察院之中,卻也有幾分人脈,倘若有人在此時,彈劾欽使,這於欽使的官聲,隻怕有礙吧。”


    弘治皇帝心裏更怒。


    這話,已是赤裸裸的威脅了。


    堂堂朝廷的欽使,居然……居然……


    他無法想象,這清平世界,到底藏了多少的汙垢。


    卻見曹元躊躇滿誌的看著自己。


    弘治皇帝登時氣得臉通紅,咬緊了牙關。


    弘治皇帝的反應,沒有超出曹元的意料之外。


    似這樣在翰林院裏待了大半輩子的翰林,還是沒見過多少世麵,竟是到了這個年齡,還帶著‘孩子氣’。


    這在曹元看來,卻是再正常的現象,人都有yu望,自己先拉後打,不怕眼前這人不就範。


    何況,他早打聽過,這欽使……其實也受西山之害,屢屢升遷,都被西山的弟子捷足先登,隻是有的人,愚鈍一些,不敲打一二,不曉得厲害罷了。


    此時,弘治皇帝豁然而起,不客氣道:“大膽,你威脅本官?”


    曹元看著這個憤怒的老侍讀,笑了,好整以暇的抱著茶盞,呷了口茶,卻是慢條斯理道:“老夫忝為左副都禦史,豈會威脅欽使?不過……話又說迴來,老夫威脅你,又如何?道理,老夫已和你說透了,這世間的事,很簡單,不過如那秦淮河水一般,浩浩蕩蕩,順者昌,逆者亡而已。欽使若非欽命而來,不過區區一介侍讀,老夫威脅你如何,老夫作踐你,又如何?”


    弘治皇帝臉色慘然。


    他第一次嚐試到的是不公的滋味。


    這等滋味……讓他心裏像堵了一口大石。


    他身軀顫抖,偏偏,他第一次經曆這樣的事,口裏正待脫口而出:“朕……”


    朕自剛出口。


    卻見那曹元麵上稍稍露出一絲詫異之色,卻在此時,一旁的方繼藩猛地上前,握拳,狠狠一拳砸下。


    曹元萬萬料不到,這個時候……邊上這個不太引人注意的年輕人,居然如此放肆。


    他口裏同時發出厲喝:“狗一樣的東西,爾何人,膽敢在老夫麵前放肆,你可知道老夫……”


    啪……


    曹元的警告,沒有讓方繼藩停止。


    一拳砸下,夾帶著勁風。


    拳未至,風已至。


    曹元錯愕,他似乎感覺到,事態已經失去了自己的掌控。


    眼前區區一個欽差的副手,居然有如此的鬥膽。


    拳到了,正中眼窩。


    啪的一聲……曹元頓感自己的眼窩處,竟是傳來撕心裂肺的劇痛。


    他齜牙,下意識的捂著自己的眼睛,坐在椅上的身子,卻受力而傾倒,隨即,整個人翻仰倒地。


    咚……


    人與座椅,一通到底,灰塵揚起。


    方繼藩麵露殺機,咬牙切齒:“你這狗一樣的東西,可知道我是誰?你也配這樣和我說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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