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鼇麵上很冷。


    那周坦之便在一旁,心裏仿佛燃起了希望。


    王鼇正色道:“有什麽好談的,齊國公,不是我們沒什麽好說的嗎?怎麽突然之間又要好好說,老夫在此養豬,養的快活得很,哪裏也不去。”


    方繼藩便樂了,若不是陛下讓他來好好說話,依著方繼藩的脾氣,非要將他們的腿全部打斷不可。


    方繼藩笑容可掬的道:“哎呀,當初是小子不懂事嘛,你也知道,我有腦疾,何況我還是孩子……他爹啊。王公……走走走,邊爐都打好了。”


    王鼇似乎也覺得,到了這個地步,似乎也有台階可下了,便道:“好,那就談談。”


    說著,他看了周坦之一眼,意味深長的道:“子安啊,在此好好的照顧著方大藩它們……”


    周坦之眼裏懷著希望,壓抑著內心的激動,正待要行禮稱是。


    卻見方繼藩的臉色一變,方大藩……


    方繼藩看了一眼遍地的子豬。


    而後……


    方繼藩直接轉身,淡淡道:“抱歉的很,牛肉沒得吃了,既然王公愛養豬,那就好好的養,咱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再會。”


    方繼藩舉步便走。


    王鼇臉色頓時……僵了。


    周坦之急了,忙道:“齊國公,說話可要守信啊,方才說的好好的,這是怎麽了?”


    到了這個地步,也顧不得什麽斯文了。


    可方繼藩卻懶得理他,腳下沒有停頓的意思,已是走了。


    周坦之聳拉著腦袋,頓時開始感慨自己可憐的身世。


    原本前途似錦。


    有一個好老師。


    誰曉得這個好老師是王鼇。


    王鼇偏偏又做了吏部尚書。


    誰若是有個老師是吏部尚書,那也是青雲直上,隻在眼前。


    偏偏老師又是個剛正不阿的人,似乎覺得提拔自己的學生,難以服眾,因而避嫌,於是乎,自己隻能在南京蹉跎。


    現在更慘,養豬了。


    周坦之木木的看著自己的恩師,要流出淚來。


    王鼇便將杖子一甩,龍精虎猛的道:“不要求他,老夫才不希求人,快,去給方大藩他們喂豬草,禦豬如禦人,老夫思來想去,這禦豬和禦人其實是同樣的道理,需得殺豬儆豬才好,來,去將那方四藩抓來,打一頓,當著所有豬的麵,且看其他的豬,還敢不敢造次。”


    周坦之擦拭著眼淚:“恩師……學生追不上它。”


    王鼇聞言,一愣,隨即跺腳歎息,仰天長嘯:“人不如豬也。”


    倒是周坦之道:“恩師……聽說那本明頌裏,有許多養豬的事……”


    “哼。”王鼇瞪他一眼。


    周坦之縮了一下腦袋,然後又忍不住道:“還聽說……西山書院,出了一部《養豬致富指南》,是明頌出來之後,西山屯田衛的一個養豬校尉寫的,很靈。“


    王鼇瞪大著眼睛,開始磨牙:”你……你……“


    周坦之看著自家恩師怒氣衝衝的樣子,嚇得連忙拜倒在地:”學生萬死。”


    卻聽王鼇突的道:”你還愣著做什麽,快去買呀。“


    “啊……噢,噢……”


    周坦之再不敢怠慢了,匆匆而去。


    買迴了書,王鼇便開始翻閱。


    說也奇怪,明頌此書,得了陛下的誇獎之後,王鼇不是沒有看過,可說實話,很多東西……看不懂,即便是看懂的,腦子裏也會自動略過。


    畢竟……這玩意……實在是不忍卒讀。


    可現在看著……竟不可思議的看懂了,不但看懂了,竟還很快就能吸收消化。


    畢竟,他已是養過豬的人了,裏頭說豬當如何照料,如何喂養,豬的習性如何,這在從前,就算看了,也難以有記憶,甚至難以理解的,可現在……突然之間,這些知識,竟一下子記憶猶新起來。


    “懂了,看來要先輔以輔食,同時要多喂水,那水槽裏,加了水嗎?糞便也要清理啊,還有……“


    若說明頌,是養豬的高級教材,因為它裏頭的內容多是需要規避什麽。


    而養豬致富指南,卻是初級教材,專供新手們用的,從喂食開始,來進行教授。


    王鼇現在反正也是無事,既然養著豬,閑來無事,自然也不能讀春秋左傳,因而……將這心思,都放在這養豬指南和明頌上頭。


    周坦之是實在受不了這些調皮的子豬了,自也開始學習,如若不然,這日子非要讓他瘋了不可。


    照著這書中的方子去做,居然……這些子豬漸漸的開始進食,而且……一群子豬爭先恐後,這不但省心,而且也慢慢的開始得心應手。


    就這般,一麵看書,一麵喂豬,過去了一個月,這些豬的個頭也長了不少。


    隻有方十六藩,卻是瘦骨嶙嶙。


    王鼇和周坦之察覺到了異常,開始研究……正在琢磨著如何處理。


    這時,周家人卻是來了。


    周坦之的夫人乃是顧氏,顧氏是從南京趕來的,帶著一家老小,聽說周坦之獲罪,早已嚇得魂飛魄散,聽說人在西山,便匆匆趕來,那遊客居然朝這裏,用望遠鏡看。


    顧氏顧不得其他,突破三五層的人牆,不顧一切的衝進了豬圈。


    此時,周坦之正捏著方十六藩的鼻頭,觀察著方家老十六是不是病了。


    不經意瞥到了顧氏,頓時,夫婦二人沉默對視了片刻,隨即抱頭大哭起來。


    而後,顧氏前去拜了王鼇。


    王鼇滿臉羞愧。


    這顧氏便哭哭啼啼的道:“此番……隻怕迴不得南京了,老爺已是離任,到了京師。而鄉中,那幾個族親聽聞老爺落難,臉色也難看起來。此番帶來的盤纏,也花了個七七八八……“


    這一聽,周坦之便明白了怎麽迴事。


    他此前是清流,此後去了南京,莫說他是王鼇的門生,不敢去貪墨錢財。就算是他想要貪墨,可這一輩子,都像泥菩薩一般,其實是被供起來的,看上去清貴,實則卻是一丁點權勢都無,有誰來送禮?


    正因為如此,這家中,全靠家裏數百畝地撐著,可現在土地價格暴跌,佃租若是多了,也沒人肯來耕種,再加上他的俸祿也沒了,如此一來,可謂是雪上加霜。


    顧氏帶著一家子人來京師,這一路,花銷可是不小。


    周坦之聞言,不禁老淚落下:”別人做官,我也做官,怎麽今日做到了這般的境地啊。“


    王鼇唏噓,說實話,他也不寬裕,他家裏人,還在舊城裏擠著呢,見弟子如此,他不禁開始懷疑人生,若這周坦之不是拜入他的門下,隻怕……不會至這樣的境遇吧。


    他想做一個清清白白的人,可在這大明朝,想要清清白白,哪裏有這般的容易啊。


    王鼇便道:”若是不嫌,就先在我王家擠一擠吧,我修書讓家人收拾一個空房,將來若是有了銀子,再想辦法,在這京師,居不易,可你放心,老夫……還是有幾分薄麵的,總不至讓你們吃苦。“


    說完這些話,王鼇老臉一紅,這話……是安慰別人的。


    顧氏這才放心一些,可看王鼇和周坦之在此養豬,又忍不住哭了:“為何好好做官,反而落到這樣的下場,我在南京,雖沒什麽見識,可見別人手腳不幹淨的,卻是個個快活。“


    周坦之唏噓起來。


    夜裏的時候,顧氏執意要留宿一宵,於是,在這滿是臭烘烘的屋舍裏,點了油燈。


    周坦之正襟危坐,在這油燈之下,拿著一部書,又取了一張草紙,提筆著墨,在這草紙上寫寫畫畫,草紙很粗劣,因而一下筆尖,這墨汁便渲開。


    顧氏見這個時候,自己的夫君還在如此認真看書,心裏不禁佩服,自己的夫君,還是很有風骨的,便語帶關心的道:“夜裏寒,莫冷了,時候不早,早一些歇下吧。“


    說著,她又道:“這是什麽書,夫君竟是看的聚精會神,竟還需抄寫筆記。“


    周坦之下意識的道:‘養豬致富指南,這裏頭有兩處錯誤,不知是寫錯了,還是教錯了,比如這個地方,說豬草長在塘邊……可是啊,為夫突然記起,這裏頭的描繪不對,此草,我在《藥典》中看過,這不就是魚腥草嗎?魚腥草性溫和……嗯,我明日需去借一部書來看看,如此才可確認。“


    “還有……明頌裏頭,說母豬產後食番薯葉,能催ru,其實不對……按照前些日子,有一部周刊中說,此葉之所以能催ru,乃是因為這裏頭可能含有某種激素的東西,何謂激素呢,是能促進生長的東西。你看,翠娥,你明白了它的原理,便曉得番薯葉,隻怕不隻是催ru之用,或許平時用來養豬,是否可行呢?或許……這紅薯葉等物,能有大功效。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顧氏想了想,懊惱的搖頭道:”不懂。“


    周坦之苦笑:”你不懂就對了,若是人人都懂,這就不叫學問了,做學問,最緊要的是能舉一反三,不隻如此,隻有讀的書多,這才能從這書中一處,想到腦海裏其他書的各種記錄,如此……方可驗證證偽,罷了,你去睡吧,為夫還需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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