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股廢除了。


    沒有了出路。


    宅邸和田地都賤賣了,失去了生產資源。


    轉過頭……卻發現這些本屬於自己的東西都漲……漲了啊。


    前幾日才賣出去的宅邸和土地,才幾日功夫就暴漲,可這些東西再不屬於自己了呀!


    當他們發現自己除了債務之外,已是一無所有,這時……方才醒悟過來。


    在這個時代,當人沒了土地……失去了功名,首先失去的,便是家裏的奴仆。


    奴仆們爭相逃亡,跑了個幹淨。


    緊接著,便連婢妾也紛紛卷了剩餘的財富跑了。


    在地方上,所謂的人脈,頓時土崩瓦解。


    因為人脈本是靠著實力來支撐的,家道中落,誰理你。


    何況這波及的不是一家兩家,你找別人幫忙,別人還想找你呢。


    此時此刻……竟隻是一轉身的功夫,許多人發現自己竟和尋常百姓沒有了任何的分別。


    不甘心的自然是有的……可是他們的不甘,這才發現無效起來。


    尤其是地方上,這一次遭受的,都是重創。


    剩餘的士紳,雖是保住了自己的田地,卻是人心惶惶,一時之間,無所適從起來。


    此事從頭到尾,就如一個鬧劇一般。


    你要怪皇上?怎麽,還想造反不成?


    你要怪那齊國公……可齊國公也是受害者,差一丁點兒便死無葬身之地,倘若不是他死而複生,還不知多少人跟著遭殃呢!


    能怪誰呢……怪誰……


    這漫天的怨憤,大家竟是發現,無處發泄。


    好生生的日子,轉眼之間變得艱難起來。


    破產的人,隻能對天長歎。


    而此時……弘治皇帝已聽聞到了消息,隨即火速帶著蕭敬,匆匆來到了西山。


    在西山………車馬如龍。


    從天下各處趕來的車馬,將無數的契約帶了來,人們揮汗如雨,猶如秋收一般,趕著開始清點。


    正施施然喝茶的方繼藩,聽聞陛下來了,心急火燎的趕到了弘治皇帝的麵前,行禮道:“陛下,兒臣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弘治皇帝隻是頷首點頭:“朕聽聞你調集了資金去天下各府各縣收購土地了?”


    方繼藩道:“這人人都往交易所裏去湊,兒臣湊不上去,左思右想,所以……”


    弘治皇帝顯得龍精虎猛。


    佩服啊。


    滿天下的人,隻想著股市,想著京裏的宅子,所以人人都在爭搶,可方繼藩,卻是不落俗套,居然……


    弘治皇帝不禁有點納悶,朕怎麽就沒有想到呢?


    聽說許多地方的地價都是暴跌,已到無人問津的地步,而西山仗著交易所大量的資金注入,抽調數不盡的資金,瘋狂的掃蕩天下的土地市場,這裏頭的利潤,隻怕不比交易市場要低。


    弘治皇帝背著手,不禁露出了會心的笑容,西山錢莊,他可有五成以上的股份!五成啊!


    弘治皇帝興致勃勃的道:“來,裏頭說話,現在已經點驗清楚了嗎?”


    方繼藩搖頭:“還早著呢,還有許多偏僻的府縣,契約還未送到京裏,另一方麵,現在送來的地契,也是堆砌如山,兒臣………一定好好努力,爭取在一個月之內,將這地……統統清點出來。”


    一個月……還隻是清點……


    這真的大大超越了弘治皇帝的預期,令弘治皇帝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人的從眾心理,真是可怕啊,有點風吹草動,有人開始兜售,緊接著便是暴跌,暴跌之後便是更瘋狂的拋售,恐慌的心理一彌漫……


    弘治皇帝大抵已明白,這經濟與人的信心息息相關了,難怪那劉文善所著的書中,格外的強調經濟即人心。


    弘治皇帝整個人臉色凝重起來:“現在點驗出來的有多少?”


    方繼藩想了想道:“半個時辰之前,兒臣問過一個數目,說是有山林、田畝之地,總計三千七百二十五萬畝。當然,這其實隻是冰山一角,兒臣的預計,一個月之後,這個數目還會增加三四倍,蓋因為前期有大量的人,居然宅子和抵押的土地都不要了,因而……這些都是早就折算好了的……”


    弘治皇帝:“……”


    這個數目……是非常可怕的。


    戶部那裏,在冊的土地,大致在四億畝上下。


    當然……這隻是在黃冊裏記錄的。


    隻怕其中還有不少的瞞報,甚至還有隱匿的田產,且沒有計算關外和交趾的數目。


    因而……有人預估,真正的田地數目,理應是在六七億畝上下。


    方繼藩這個家夥……還真是夠黑的。


    若是如他預估的一般,豈不是到手的田地,將高達億畝?這到底動用了多少的金銀,又讓多少人血本無歸啊。


    弘治皇帝忍不住道:“這麽多的土地……操持於西山錢莊手裏……意思是……若是等地價高漲,轉手一賣,又是十倍之利?”


    方繼藩搖頭:“陛下,這東西……賣不掉。如此多的土地推上市場,誰有這樣的財力,能以十倍的價格消化。”


    “說的有理。”弘治皇帝擰了擰眉,若有所思的頷首點頭:“那麽收來有何用?”


    方繼藩聽到這個問題,笑了笑道:“陛下……這土地的用處可就大了,不同的土地,可有不同的用途,若是離城裏近的,西山建業這邊可以著手建造新城,這地是西山錢莊的,投入的銀子,也算是西山錢莊的,賣出去的宅邸,自也歸西山錢莊,這是一本萬利的買賣,準能賺。”


    弘治皇帝眼裏放光。


    雖然作為一個帝皇,他很想自己表現得淡定一些,可實在是壓不住內心的那一團火焰。


    “有道理。”


    方繼藩便接著道:“其餘的呢,或是用來修路,用來建設各項設施,令百姓們安居樂業……”


    “這隻怕花費不少吧?”


    方繼藩正色道:“陛下可有沒有想過,何為新城?新城可不是一個宅子這樣簡單,倘若隻是一個宅子,不過是一堆爛石頭而已。人們之所以願意住在新城,蓋因為這新城之中,生活便利、舒適,因而需要道路,需要鐵路,需要醫館,需要學堂,需要鋪設和預埋管道,需要挖解決地下水渠,需要開挖糞池,這大大小小的東西,無一不是利於國計民生的,建設了新城,便需要注入大量的資金,資金周轉起來,便需要無數的作坊支持,需有人煉鋼煉鐵,需有人燒磚建窯,這都是需要數不盡的人力的事,當下我大明最多的就是流民,隻有給流民們一口飯吃,方才利於我大明的社稷基業。這飯從哪裏來?不就來源於數不盡的作坊,還有修橋鋪路嗎?”


    方繼藩頓了頓,繼續道:“他們有了薪俸,咱們的宅子才可賣出去,賣了宅子,迴籠了資金,就可以更加快的建設新城,於是就有了醫館,有了學堂,有了戲堂,有了商業。有了這些,便需要大夫,便需要教師,需要戲子,需要商人,需要這一個個鋪麵的貨架裏,擺上無數的商品。這一切……都是相輔相成。”


    “陛下……兒臣無一日不在為我大明,為皇上您,為這蒼生百姓謀劃啊。天下各個州府,無不是殘破不堪,一到雨天,道路便是泥濘,莫說是車馬,便是人都難以行走,且大多街巷窄小,這糞水又無法處理,臭烘烘的,這樣的地方,不但容易滋生疾病,而且百姓們在此聚居,也甚為辛苦。”


    “朝廷從前隻曉得勸農,可如今開了新政,想要國富民強,需勸工,勸商,勸人讀書,將這本是無用的勞動力,組織起來,讓他們各司其職,京師和保定……就是整個天下的樣板,可陛下的天下,不隻一個京師和保定,若是朝廷隻顧眼前,卻遺忘了天下各州府的百姓,那麽……陛下不過是京師軍民的父母,而非天下人父母。”


    “銀子……撒出去,隻要它還在流動,流的越快,普及的人越多,對我大明,就越有好處。現在當務之急,是借用新城,將這銀子流動起來,為我大明奠定基石。”


    方繼藩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說的連自己都感動了。


    自來到這個世界,他就無一日不想改變這個世界。


    不是因為其他。


    而是因為……方繼藩是個真正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


    兩世為人,若隻是想著自身富貴,這又有什麽意義?


    經濟的本質,就是利用消費帶動生產的繁榮,而旺盛的消費力,將使生產力也隨之瘋狂的擴張。


    可舊有的思想,紮根太深了,不說那等自給自足的消費觀,便是連曆朝曆代的皇帝,都不斷的在推銷著節儉的觀念,人們將錢分成兩半來花,可是……時代變了,從前的方法,不管用了。


    想要擴張,想要發展,就必須得放開手來消費。


    既然大家都舍不得花錢……那麽……很好,方繼藩賣房給你們,幫你們花好了。


    弘治皇帝聽到此處,也不禁為之感慨,想到那隻會張口說什麽聖學的劉輝文,再看看這一刻的方繼藩。


    他歎了口氣道:“朕得繼藩,如周文王遇薑太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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