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人人都想要兩全。


    可要兩全,哪裏有這麽容易。


    既想改革八股,還要讓從前的儒生們感覺不到疼,這是不可能的。


    不過王守仁既然想試一試,那就讓他試好了。


    弘治皇帝出了這老婦的家,很快讓人通報,緊接著,本地知州曾建文立即帶人來迎駕。


    曾建文是歐陽誌的故吏,見了方繼藩,殷勤得不得了。


    這等吏員出身的人,最是圓滑,曉得變通,將弘治皇帝一行人安排得妥妥帖帖的。


    弘治皇帝召問了他對於南通州的事,曾建文對答如流,弘治皇帝顯得滿意,道:“曾卿此前不過是個文吏,卻想不到竟能獨當一麵,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曾建文拘謹地連說慚愧。


    得知陛下在南通州,浩浩蕩蕩的臣子便隨之趕了來。


    弘治皇帝心知自己已沒法兒繼續私訪了,隻是他要追尋的答案,卻已是得到,因而……倒也任隨駕的大臣們擺布,預備啟程迴京。


    不過……一個自京師來的消息,卻讓弘治皇帝動容。


    京師裏的……讀書人……滋事了。


    廢除八股的消息,早已傳了出來,鬧得沸沸揚揚的,誰也不曉得到底是真是假,可是從陛下種種舉止來看,這事,怕不是空穴來風。


    如此一來,在流言蜚語傳了幾日之後,終於有讀書人開始針對齊國公,放出了憤怒的言論。


    他們將方繼藩視為國賊,說要誅殺方繼藩,方能讓天下太平。


    此後……又抨擊西山書院。


    若隻是一群讀書人鬧倒也罷了,不少的學官,也大為惶恐。


    廟堂上的那些大臣們,哪一個不是依靠八股才有今日,現在要廢八股,現在甚至是那些對新政頗有好感的大臣,也覺得此舉過於激烈了。


    而就在三日之前,有讀書人在國子監開始滋事,此後事態擴大,甚至連禮部,都察院,也有大量的官員對此進行了縱容。


    顯然……此次涉及到的人不少,他們的目的,更多的是要震懾皇帝,或者……方繼藩。


    已有人開始揚言,想要廢八股,除非……自他們的屍體上走過去。


    弘治皇帝見了奏報,忍不住皺眉。


    廢八股已是板上釘釘的事了,他當初就知道此時辦成必有困難,可是他萬萬料不到,阻力竟如此之大。


    不隻如此,各州府零星的一些奏報,也顯出地方上的士紳們開始怨聲四起,一些地方父母官,似乎也開始蠢蠢欲動。


    這廢除八股,還未開始頒布旨意,整個天下似乎已是開始暗潮湧動了。


    弘治皇帝的目中,掠過幾分忌憚。


    他深知這百五十年的食利體係到了如今,已成了無數人的進身之階,一旦廢除,將會造成何等嚴重的後果。


    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氣,卻是默然無言了很久。


    而後側目看向一旁的蕭敬:“京營和廠衛,要格外提防,以防生變。”


    “奴婢遵旨。”蕭敬點頭。


    弘治皇帝道:“朕也該立即啟程迴宮啦。”


    他看了王守仁一眼:“王卿家,八股改製,關係重大,你既說要擬定一份兩全其美的章程,且不如留在這南通州多走走,多看看,或許在此,對你有所助益。”


    王守仁頷首點頭:“臣遵旨。”


    弘治皇帝又看向王廣:“王卿家辦事,朕是親眼所見的,確實是幹練的人,你留在此協助王卿家吧,和王卿家一道擬定新製章程。”


    王廣一口老血要噴出來,臥槽,難道這裏麵有什麽誤會……啥時候,自己成了廢除八股改製的急先鋒了?


    這不等於要自己命嗎?


    也不看看京師那裏鬧出了多大的動靜。


    何況……老夫最擅長的就是八股,現在卻要跟著王守仁去廢除它,這……


    他眼裏含淚,剛想要拒絕。


    弘治皇帝卻是擺手,這個王廣的才能,弘治皇帝是親眼所見的。


    八股乃是太祖高皇帝所製定,這個家夥能在八股的規則之內,在廬州府將八股文玩的爐火純青,這說明什麽?說明此人深諳規則,在規則之內,此人定是個能臣。


    這樣的人才,若是不予理會,最終可能他也會成為反對新製的骨幹,與其如此,還不如給他找點事做,哪怕是他還反對,那也在可控範圍之內,將來……若是此人能轉換思維,不失為一個能吏。


    弘治皇帝微笑,看向方繼藩:“朕要擺駕迴京了,繼藩,你也在此地多走訪走訪,多看一看,這京裏,你暫且不要迴去,那裏已亂成一鍋粥了,你若迴去,難免火上澆油。”


    方繼藩心裏有著憋屈,幽怨的道:“陛下……兒臣也沒想到,兒臣如此為國為民,卻遭人如此記恨,怎麽到頭來,咱們大明的臣子和士人們,個個要吃兒臣的肉,寢兒臣的皮,兒臣……”


    弘治皇帝歎了口氣,拍拍方繼藩的肩:“商鞅、王安石這些人,盡都如此。”


    …………


    弘治皇帝走了。


    浩浩蕩蕩的人馬,隨即自南通州出發,沿著水路,一路北行。


    方繼藩、王守仁、王廣留了下來。


    曾建文自是求之不得,他很想在齊國公的麵前好好表現,非要讓方繼藩在知州衙門廨舍住下。


    方繼藩不肯,這衙門裏對他而言,可不是人住的地方。


    於是曾建文隻好尋了一個南通州的大富商,此人叫趙多錢,在這南通州有一處雕梁畫棟的大宅子,趙多錢聽說是齊國公要住,激動得不得了,感覺自己的祖墳冒了青煙,忙讓人將後院布置了,請方繼藩等人搬進去。


    趙多錢每日陪在方繼藩的左右,小心翼翼的供奉著,就差當方繼藩是祖宗了。


    方繼藩對此,似乎也不覺得意外,口裏跟他說客氣啦,客氣啦,我怎麽好意思……身體卻很實誠,心安理得的住下了。


    京裏鬧得這麽厲害,陛下暫時不肯讓自己迴京,固然是怕火上澆油,另一層意思,估摸著也是想讓自己打探江南的實情吧。


    方繼藩卻每日都隻是閑住著,對於廢除八股的事,已是不上心了。哪怕是王守仁擬定新的章程,他也不去過問。


    到了傍晚,方繼藩便要出去走走,去運河那裏閑轉悠。


    這是趙多錢難得在旁鞍前馬後的時候,因而次次都要尾隨,說起他的宅子時,他便眉飛色舞,這宅子置辦下來,花費了他不少的銀子,他打算子子孫孫的傳下去。


    方繼藩懶得聽他說他這寶貝宅子的好處。


    王守仁則乖乖尾隨著方繼藩的身側,卻依舊不發一言。


    那王廣很糾結,廢除八股,他是不情願的,可無奈他現在落在方繼藩的手裏,更可怕的是,他這一路打量方繼藩,怎麽看,怎麽都覺得這個家夥就是個大奸賊,沒跑了。自己一世英明,難道要喪在他的手裏?


    他不甘心,琢磨了幾天之後,終於打好了腹稿。


    趁著今日柔美夜色,沿著河堤散步的功夫,王廣終於下定決心道:“齊國公,您有沒有想過,一旦廢除八股,齊國公將成為眾矢之的?”


    “滾開。”方繼藩依舊沒打算對他有半點客氣,直接罵道:“與你何幹?”


    王廣:“……”


    說實話……這要不是大奸大惡之徒,王廣敢把自己的腦袋摘下來當球踢。


    好在已習慣了方繼藩的罵罵咧咧,王廣深吸一口氣,他決定心平氣和:“齊國公,下官這是為了您考慮啊,所謂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齊國公何必要自尋煩惱呢,這天下的儒生,還有朝中諸公,會放任齊國公如此嗎?此事關係太重大了,牽一發而動全身,一個不慎,便是萬劫不複,齊國公……”


    嗯,說得很苦口婆心。


    方繼藩背著手,卻是看向趙多錢:“老趙,繼續說一說你的宅子,別急,咱們一邊往迴走,一邊說。”


    嗯,很直接的漠視。


    王廣:“……”


    趙多錢打起精神:“小人這個宅子啊,就不說占地啦,這些說了,公爺怕也膩了,單說小人也是一個高雅的人……”


    說著,趙多錢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上的大金鏈子,嚴肅的道:“小人愛藏古玩,這幾年來搜羅來的古玩,十幾個博古架子都裝不下。小人不愛俗物,隻喜那些……”


    他說到此處。


    眾人已徐徐步行到了宅子不遠。


    卻突然發現,這黑暗的天穹上,竟是通紅了半邊。


    王守仁錯愕的抬頭。


    卻見遠處,燃起了熊熊大火。


    那大火……借著風勢,熊熊的燃燒,似乎不可阻擋一般。


    “呀,起火了。”


    “好像是我們住的宅院起了火!”王廣吃驚的看著起火的方位,打了個寒顫。


    方繼藩頓時痛心疾首:“我的宅子啊,是誰燒我宅子……我花了這麽多銀子……不對……”方繼藩一愣,慢慢的情緒平緩下來:“這好像不是我的宅子。”


    身後……


    趙多錢突然癱倒在地,發出了嚎叫,拚命的捶打著自己的胸口,發出了咆哮:“我的宅子啊,我的宅子啊!”


    王守仁皺眉……


    火勢突然如此之大……這……是有人……謀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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