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皇帝的聖駕到了昌平縣。


    昌平縣縣令率佐官們接駕。


    因為一切從簡,並沒有安排太多的人來迎接。


    弘治皇帝旨縣中衙堂落座。


    左右紛紛站立著百官,這一路,已病倒了十幾人,其餘人也不太好受,好在縣衙裏有炭盆,倒是暖和。


    昌平縣令楊平先行了大禮。


    弘治皇帝朝他頷首點頭:“朕在京中,聽百官對昌平多有美言,都說這昌平,是個好地方。朕在京中,聽了這些,也是心向往之。”


    昌平縣令楊平頓時麵上有光,立即道:“臣慚愧的很。”


    “朕聽說,昌平縣政通人和,路不拾遺、夜不閉戶,是嗎?”


    楊平抬頭,看著一眾大臣,個個欣賞的看著自己。


    他的心,幾乎要跳出來。


    本還想謙虛幾下。


    可細細想來,昌平這幾年,確實沒出過什麽亂子啊。


    現在,自己竟蒙陛下和百官如此的看重,難道,自己發跡的時候到了。


    他拜下,誠惶誠恐:“臣慚愧的很,豈敢自政通人和,不過是賴士民協力,縣中稍有安定,如此而已。”


    弘治皇帝頷首,對楊平的迴答,弘治皇帝頗為滿意。


    那都察院右都禦史陳豐不禁站了出來,道:“陛下,臣等一路而來,自進入了昌平縣境,便見雞犬相聞,百姓和睦,尤其是進入縣城之後,路上不見流民和三教九流,這想來,都仰賴了毛紀先生的教化之功,陛下,聖人經典,自傳世以來,曆朝曆代,都將其奉為至寶,何也,這是因為,漢人讀四書,通五經,因此而知榮辱,曉大義。這也是漢人與蠻夷之間的區別,漢夷之別,盡在於此,陛下……”


    眾人紛紛點頭,一副感慨萬千的模樣。


    自己的書,沒有白讀啊。


    弘治皇帝卻是微笑,打斷陳豐道:“不知毛卿家,來了沒有?”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陛下。”縣令楊平道:“毛紀先生,自在大楊山傳道以來,曆來不問俗物,臣此前,已去請過,可是……”


    弘治皇帝點頭:“古之高士,盡都是如此,再去請吧,用朕的旨意。”


    楊平點頭。


    弘治皇帝道乏了,屏退百官。


    方繼藩則留下來陪駕。


    弘治皇帝看了方繼藩一眼:“繼藩,你看這昌平如何?”


    方繼藩搖搖頭:“不知道呀。”


    “嗯?”弘治皇帝道:“朕看你有什麽話要說。”


    方繼藩道:“陛下,臣自進入昌平,沿途,幾乎沒有看到一個百姓,哪裏知道,這昌平好不好,不過……如此一來,倒是清淨,想來,百姓們過的還好吧,毛紀先生是何等人,人們都對他推崇備至,將他視為楷模,兒臣一向喜歡的,就是有道德的人,這是因為,兒臣心裏,也隻存著仁義道德……”


    弘治皇帝揮揮手:“是了,是了,朕知道,不要老說你自己。”


    方繼藩汗顏,一臉幽怨的弘治皇帝,咳嗽一聲:“若是一個人這樣說,兒臣不會相信。若是兩個人、三個人,十個人這樣說,兒臣很聰明,也不會輕易上當。可這京師裏頭,一千個一萬個人,言之鑿鑿,且為之叫好的人,朝野內外,數之不盡,兒臣以為,便是古之聖賢,與這毛紀先生相比,也不過如此。”


    方繼藩頓了頓:“有這樣的聖人在,昌平縣,豈有不好之理。”


    弘治皇帝聽著,若有所思,不由道:“莫非朕真遇到了大聖人?如此,朕倒是更盼著見一見這位毛紀先生。”


    “兒臣也很想見一見。“方繼藩樂嗬嗬的道。


    “不過……”弘治皇帝道:“可是,你既說,這一路,不曾見到百姓,朕細細思來,倒也不放心,朕治天下,倒是有一件事,是極認同你們新學的主張的,叫做同理,人有了同理之心,方才能有良知。”


    弘治皇帝站起來,背著手,若有所思:“於朕而言,所謂的同理,不過是深入民間,體會民間疾苦而已。朕不見百姓,心裏放心不下啊。”


    方繼藩躍躍欲試:“這個好辦,兒臣這就抓十個八個百姓到陛下麵前便是。不,是兒臣請十個八個百姓。”


    “你呀,糊塗。”弘治皇帝搖頭,不禁責怪的看了方繼藩一眼,這個家夥,還真是隨性,想怎麽樣就怎麽樣,說話口無遮攔,難怪得罪了這麽多人。:“還記得朕在通州的事嗎?”


    方繼藩樂嗬嗬的道:“陛下……難道……”


    弘治皇帝道:“蕭伴伴……”


    蕭敬在一旁,躬身道:“奴婢在。”


    弘治皇帝道:“去做準備吧。”


    若是從前,蕭敬一定會驚訝的說一句,陛下,這不妥當吧。


    可現在,他臉上木然,一句話脫口而出:“奴婢遵旨。”


    陛下變了。


    自個兒也得變。


    若是自己還不變,遲早迴大漠去吃灰。


    “奴婢一定會竭力安排。”


    弘治皇帝頷首,轉頭看向方繼藩:“可惜,王守仁不在,朕身邊沒有幾個得力之人。”


    方繼藩道:“陛下,何不密詔太子殿下前來保護陛下呢?”


    “他在軍中,朕來之前,就讓他在軍中侯旨,朕來此,要先見這位毛紀先生。”


    方繼藩笑吟吟的點頭。


    現在,是騾子是馬,該來遛一遛了。


    這昌平縣到底如何,所謂毛紀的教化,又讓這昌平,變成了什麽樣子。自然是讓陛下親自用眼睛去看,用耳朵去聽。


    傍晚的時候,弘治皇帝照常的召見了百官,賜宴。


    百官總算有了舒服的住處,一個個滿地原地複活,個個又變得精神奕奕起來。


    “陛下。”隨行的內閣大學士謝遷道:“臣等奉旨,派人前去大楊山請毛紀先生出山,毛紀先生……推說身子不適,他希望,陛下能夠見諒。”


    沒來……


    弘治皇帝皺眉。


    可這堂中,卻有人嘖嘖的發出了讚歎聲,顯然,人們就愛吃這一套,這便是讀書人們所言的風骨。


    天子唿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這是何等的氣魄。


    弘治皇帝隨即一笑:“再去請吧。”


    “是。”


    見陛下如此大度,許多人都笑了,這才是君明臣賢的典範,隻此一事,足以傳為佳話。


    可宴會結束,弘治皇帝迴到了後衙的廨舍裏,背著手,卻顯得有些怒氣:“毛紀這是要做什麽,朕召他不來,難道還要朕三顧茅廬麽,哼!”


    三顧茅廬的故事,是讀書人們所喜聞樂見的。


    而名士們,也都愛擺架子。


    從前的弘治皇帝,很吃這一套。


    可現在,卻不禁反感起來。


    和百官吃過了晚宴,便算是讓他們放心了。


    弘治皇帝隨即開始換上了常服。


    蕭敬自然已經安排妥當了,挑選了數十個禁衛,趁著夜色,隨即弘治皇帝帶著方繼藩,出了行在。


    這是夜裏,漫天雪花飄舞。


    弘治皇帝看著這濃墨似得夜色,卻突然感慨萬千,他身邊,隻有方繼藩。


    於是,弘治皇帝看了一眼方繼藩:“繼藩,你低著頭,在想什麽。”


    “兒臣在想怎麽樣,才能讓我大明四海升平。”方繼藩意氣風發的道。


    弘治皇帝道:“是嗎?”


    “是的。”方繼藩認真的道。


    弘治皇帝目光幽幽:“知道朕在想什麽嗎?”


    方繼藩道:“陛下如此聖明,一定和兒臣一樣,在想著怎麽樣造福蒼生。”


    弘治皇帝搖搖頭:“你錯了,朕在想,太子……朕年輕的時候,太子還小,朕就愛牽著他的手,在京裏夜遊。”


    “陛下聖明哪……”方繼藩感慨道:“陛下日理萬機,還能想到太子,此乃父母之愛,也是人之常情,陛下乃是九五至尊,上天之子,內心裏,卻還有如此充沛的感情,想來,陛下能夠成為仁愛之君,絕非偶然,而是因為陛下常懷這充沛情感的緣故吧。”


    蕭敬站在後頭,鬼鬼祟祟的從袖裏取出了炭筆和竹片,刷刷刷的在竹片上記下‘仁愛之君’、‘父母之愛’、‘日理萬機’等字眼。


    弘治皇帝曬然道:“朕也是父親嘛,從前,精力充沛,夜裏行走,並不覺得疲倦,可如今,才走幾步,竟是有些乏了,繼藩……”


    “陛下……”


    “伸出手來。”


    方繼藩伸出手。


    弘治皇帝將方繼藩的手牽住。


    方繼藩的手心裏,帶來了幾分溫熱。


    “……”


    方繼藩胡思亂想。


    陛下將女兒嫁給我,難道是因為陛下看上了我?


    弘治皇帝微笑,抬頭看著天空:“朕哪裏是什麽九五之尊,什麽上天之子呢,朕是先皇帝的兒子,也是太子和你的父親,那些神聖之事,不過是帝王統禦之道而已,天下人可以信,太子和你,不可信。走吧,朕帶你夜遊這昌平縣,且要看看,這政通人和,是什麽模樣?”


    方繼藩心裏暖嗬嗬的,紅著臉:“陛下真是聖……啊,不說聖明了,陛下,請。”


    蕭敬跟在後頭,本聽到方繼藩開口,又要偷偷掏出竹片來,可一聽方繼藩一句不說聖明了,他臉色變了,不說了呀?你這狗東西,你倒是繼續說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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