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皇帝聽到韃靼人三個字,眼底深處,別有意味。


    這是一種極複雜的感覺。


    百年多來,從高祖皇帝和文皇帝橫掃大漠,此後,蒙古人的後裔瓦剌和韃靼紛紛崛起,在大明的北方,這些遊牧民族,造成了一次又一次的災難。


    自有史以來,中原王朝與遊牧人之間,從未有愛,隻有數不清的勾心鬥角,以及刻骨之恨。


    而如今,弘治皇帝第一次,距離韃靼人的聚集地竟如此之近,雙方不過是一牆之隔,站在這裏,眺望著這些韃靼人的營地,弘治皇帝既有幾分自豪,可依舊,心頭的恐懼不曾消散。


    自豪之處就在於,他終於又一次,如他的先祖高皇帝和文皇帝一般,使韃靼人望大明鐵騎而膽寒,可是……


    十年之後,百年之後呢?


    遊牧民族對於中原王朝的征服從未停止,而中原王朝對於遊牧民族的打擊,也從不曾間斷,一次次的屠滅之後,接著,又是死灰複燃,沒有盡頭。


    城牆上的風很大,弘治皇帝有些冷,他左右四顧,見幾個宦官站在身側,垂頭而立,弘治皇帝不禁想,蕭伴伴不在身邊,若他在身邊,不需朕唿喚,他便會給朕披上一件衣衫。


    他沒有再說什麽,而是道:“劉卿家。”


    劉健有些老眼昏花了,聽到城外就是韃靼人,忙是取了老花眼鏡來看,果然看到,那連綿的帳篷延伸的極遠。


    劉健道:“老臣在。”


    弘治皇帝道:“卿家,怎麽看待?”


    “是這些韃靼人嗎?”


    弘治皇帝頷首。


    劉健沉默了片刻:“大同對於韃靼人,全然沒有防備,這是極大的疏失,老臣以為,還是要有所提防才好,大明對韃靼人,當用羈縻之策,以防範於未然。”


    所謂羈縻之策,和西南的土州差不多。


    漢人和異族,盡量避免接觸,朝廷挑選出合意的韃靼人首領,對他們進行敕封,令他們管理自己的族人,同時在他們的各部之間,采取分化和拉攏的策略,這種方法,自隋唐開始,就已有定製,延續至今,西南的土人,因為漢化較深,因而要改土歸流,可對於這些韃靼人,羈縻之策,卻頗有效果。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是嗎?”


    朱厚照卻道:“羈縻了,不照樣還是會反,當初,多少韃靼人,投靠我大明,後來又率部反叛。父皇,方繼藩在關外,對韃靼人出了極大的氣力進行治理。”


    弘治皇帝這才想起,自己命方繼藩管理關外之事,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是啊,羈縻之策,確實不是最好的方法,卻也不算壞。朕倒是不知,方卿家將這關外治理的如何……”


    他陷入了沉默,揮揮手:“迴去吧,時候不早了。”


    迴到了行在,弘治皇帝滿腹心事,他腦海裏,那連綿的帳篷,還是揮之不去。


    他抬頭,看到了牆壁上,懸掛著的千裏江山圖,此圖,自是贗品,真跡在宮中。


    據說,這是從代王的手裏,繳獲來的,乃是代王謀反的鐵證。


    弘治皇帝凝視著這起伏的山巒,和幾乎要從畫中奔流而出的滔滔江水,突然道:“王守仁,是否隨駕?”


    宦官道:“王侍郎,在隨駕的名冊之中。”


    “傳。”弘治皇帝淡淡道。


    弘治皇帝不太喜歡王守仁。


    倒不是說,對他有什麽壞印象。


    而是這個家夥,平和的外表之下,似乎總蘊含著什麽,他的眼睛之後,猶如隱藏著什麽不可測的東西。


    任何帝王,都不喜歡太聰明的人,這一點,方繼藩就表現的很好,他雖聰明,卻總有許多糟糕的毛病,這讓弘治皇帝能體會到,方繼藩是個人,是個有血有肉,貪生怕死,還又懶又饞的人。


    可王守仁,給弘治皇帝,卻是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滋味,他安靜、沉默,不與人爭……


    現在,王守仁又在自己麵前。


    行了禮。


    弘治皇帝一揮手:“不必多禮,朕想問你,若朕欲孤身往韃靼營地,需有人隨行,卿敢去嗎?”


    王守仁道:“敢!”


    幹脆利落。


    討厭。


    就不能如歐陽誌那般,沉思片刻嗎?


    弘治皇帝心裏沒有把握,他凝視著王守仁,仿佛想要一眼看穿他,洞悉他的心思,可弘治皇帝失敗了,這讓弘治皇帝有些泄氣,卻道:“若有韃靼人冒犯朕,卿家難道不怕?”


    “臣不怕。”


    弘治皇帝皺眉:“何故?”


    “臣會打死他們!”斬釘截鐵,擲地有聲。


    弘治皇帝:“…………”


    他看著王守仁,這句話說出的時候,依舊還是平靜,平靜的就好像,王守仁說的是臣和他們做好朋友一樣。


    弘治皇帝不禁失笑:“好吧,那麽,卿去準備。”


    王守仁行禮:“臣告退。”


    他剛走兩步。


    弘治皇帝道:“且慢。”


    王守仁駐足。


    弘治皇帝道:“要叫上太子和你的恩師嗎?”


    王守仁道:“陛下自有聖裁。”


    白問了。


    弘治皇帝搖搖手:“去吧。”


    這個人啊……真的沒有人間煙火氣。


    弘治皇帝看著他的背影,有些出神。


    …………


    次日一早。


    王守仁就已做了完全的準備。


    弘治皇帝穿上了一件圓領綢緞員外衣,一副商賈的打扮,車馬已經預備好了,他上了車。


    方繼藩和朱厚照二人,莫名其妙的被拉了來,穿上了武士的衣服,然後,成了護衛。


    劉健成了賬房,當他被拉來的時候,是一臉懵逼的,聽到要去韃靼人的聚居區,劉健幾乎要哭了。還來,來就來吧,為何要拉上老夫?老夫要背負罵名的啊,而且……韃靼人如此兇殘,陛下快收迴成命,萬萬不可啊。


    可是……顯然陛下越來越獨斷專行了。


    一道密旨,劉健就被塞進了車裏,他成了賬房先生,而後,隊伍出發。


    一大清早,昌樂侯邱靜便帶著人前往行在去給弘治皇帝問安,卻吃了閉門羹,陛下身體偶有不適,不見!


    邱靜有些無語,泱泱而迴。


    他哪裏知道……此刻,陛下已出了大同,沿著無數車馬碾壓出來的土路,抵達了數裏之外的一處市集。


    這裏,數不清的人流,有漢人,有韃靼人,無數的牛馬,拴在樁子上,街麵上,滿是尿騷和馬糞的古怪氣息,可這裏的人,卻都很精神,人們用不同的語言,比劃著手指,傳遞著訊息。


    馬車到了一處客棧停下,客棧裏頭,早有人殷勤的迎了出來。


    “客觀,打尖還是住店?”


    弘治皇帝樂了,看著這巨大的帳篷:“這裏還有客棧?”


    “自是有的。”夥計擅長於察言觀色:“否則,這麽多商賈來出關采買,住哪兒啊,我們這裏的帳篷,都是一流的,住的舒服,客官……”


    他說著,抬眼,看到弘治皇帝身後的兩個青年人,這兩個人,竟有點眼熟,仿佛,在哪裏曾見過,可細細想來,又沒有什麽印象。


    他保持著微笑,壓低了聲音:“我們這裏,有姑娘……白的,黑的,老的,少的……統統都有。”


    弘治皇帝立即板起臉來……


    一旁的朱厚照,眼睛亮了起來。


    倒不等弘治皇帝反應,方繼藩卻已氣咻咻的衝上前,一把揪住這夥計的衣襟,怒氣衝衝的道:“狗一樣的東西,你將我當做什麽人?可恥,呸,你這個下流胚子,你怎麽說的出這樣的話,你娘沒有教過你,***女者,天厭之?滾!”


    那店小夥嚇的臉都綠了。


    似乎他的閱曆極豐富,忙尷尬的道:“萬死,萬死,小的胡說,小的胡說,不過……”他眼睛滴溜溜的轉著,看了一眼方繼藩,又看一眼,弘治皇帝:“這位老先生,是您的嶽丈泰山大人吧?”


    方繼藩:“……”


    可隨即,方繼藩更怒了:“這有什麽關係,我們說的是兩迴事,你以為,我泰山不在,我就不罵你?也幸賴我泰山在此,不然,我還要打你呢,打死你這狗東西,你就曉得什麽叫做仁義道德了。”


    店小夥連連點頭:“是小人不是,是小人的不是。”


    “呸!臭不要臉。”方繼藩啐了一口吐沫及地:“走,不要理他。”


    弘治皇帝略顯尷尬,背著手,隻微笑著,一行人也不住店了,行了幾步,卻突然,有個韃靼人迎麵而來,這韃靼人臉是紅的,似是因為平時日曬雨淋的緣故,他顯得有些拘謹,打量了弘治皇帝一行人,才上前,吱吱嗚嗚,且雙說比劃:“你們……是商人?是……是不是要買馬……我有牛馬,有許多牛馬,好,很好的牛馬!”


    朱厚照趁著這功夫,迴頭看了一眼那客店。


    方繼藩則看向弘治皇帝,讓弘治皇帝拿主意。


    弘治皇帝看著這韃靼人,沉吟片刻:“是嗎?那麽,就煩請領路,我們去看看。”


    這韃靼人一聽,頓時喜形於色,連忙當先引路。


    弘治皇帝便尾隨其後。


    方繼藩、朱厚照、王守仁和劉健人等,乖乖追了上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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