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寬這一輩子,可謂是順風順水。


    出身於仕宦之家,讀了半輩子的書,而後金榜題名,此後進入翰林院,再之後成為太子的教習,等到太子登基,更是平步青雲。


    曾經,他深受陛下信任。


    曾經,他名滿天下。


    無數人視他為楷模。


    而如今,高居吏部侍郎之位,再進一步,可能就是入閣拜相。


    這是何等美滿的人生。


    可這硯台,卻一下子,仿若將他拖入了地獄之中。


    斯文掃地。


    他滿麵都是血汙,疼的齜牙咧嘴,看到了一臉肅殺的歐陽誌,看著齜牙的劉瑾。


    在他看來,這二人,簡直就是黑白無常。


    吳寬嚎叫之後,忍不住道:“毆打大臣,罪無可赦,歐陽誌,還有你……劉瑾,你們等著瞧,等著瞧吧。”


    楊一清已將他攙扶起來。


    忙請了大夫,那大夫正要進來,吳寬咆哮道:“不用就醫,出去,出去……此唾麵之辱也,留著吧。”


    他額頭腫的老高,麵上還是血,卻硬氣的道:“朗朗乾坤,眾目睽睽,瞧著吧!”


    張升、馬文升人等,個個皺眉。


    歐陽誌這一次,顯然過份了。


    這般鬧下去,不知何時是個頭。


    陛下又不見蹤影,仿佛一下子,天崩地裂,所有人失去了主心骨。


    可是,這等事,怪得了誰呢?


    大家都是讀書人出身,尊師貴道四字,早就銘刻在了骨子裏。


    吳寬當著人家學生的麵,痛罵人家恩師,哪怕再多人不認同方繼藩,可為尊者諱,也是理所應當。


    這就相當於你當麵罵人爹,還不準人家動手。


    可換一個角度,歐陽誌現在是保定府的知府,而吳寬乃是吏部侍郎,歐陽誌……還是放肆了。


    幫著歐陽誌,這是壞了官場上的尊卑,偏袒了打人者。


    偏幫了吳寬,這又將讀書人的傳統,還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置於何地呢?


    歐陽誌似乎也知道,自己衝冠一怒,惹來的是什麽後果。


    他闔眼,不客氣的將這眼睛縫隙裏掠過的一絲精光掃在吳寬的身上。


    而後,他摘下了自己的烏紗帽,讀書人,最大的理想,就是入仕。


    或許,有的人入仕,是圖名,是圖利。


    可對有的人而言,或許……這源自於無數先賢們的教誨,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又或者……大治之世,自我而始!


    歐陽誌是後者。


    他是個老實人,心裏,不會摻雜太多的念頭,他隻純粹的聽從恩師的教誨,以恩師為榜樣,俯身去做他骨子裏認為,對於天下百姓有利的事。


    可現在……他明白,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他自己摘下了烏紗帽。


    便是知道,迎接自己的將會是罷官,是革除自己的官職,是徹底的告別廟堂。


    毆打上官,雖非天理不容,這個廟堂,卻也絕不再容的下他。


    他默默的………將烏紗帽擱在幾案上,人坐在,沉默。


    劉瑾站在歐陽誌身邊,這時……他猛地想到……他餓了。


    饑餓是難受的事,尤其對於劉瑾而言,劉瑾開始冒出了冷汗,整個人變得渾身不自在。


    整個衙堂中的氣氛,變得無比的詭譎,安靜的可怕。


    每一個人,若有所思,在這死寂之中,開始推敲著方才那一幕,所產生的深遠影響,甚至是……所引發的後果,以及自身該秉持著什麽立場。


    突然,有人匆匆而來:“幹爹,幹爹。”


    來人是個獐頭鼠目的家夥,一進來,眼裏沒有別人,隻有劉瑾:“幹爹,容城縣,有消息了。”


    唿……


    所有人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張升忍不住道:“在容城?”


    這獐頭鼠目的家夥,看都沒看張升一眼,眼裏隻有劉瑾。


    於是……張升有點尷尬。


    下九流,下九流啊,這都是一群什麽東西,不是幹爹就是幹兒子的。


    劉瑾覺得自己已經餓了一千年,肚子已開始饑腸轆轆,此時有了消息,卻還是讓他精神一震:“噢?可以確定?”


    “在一處木具作坊裏,發現的蹤跡,已經暗中盯梢了,有九個人,相貌和年紀,都十分吻合,也正是前幾日,剛到容城縣的,不隻如此……為首的一個……姓朱。”


    “姓朱?”劉瑾不禁道:“朱什麽?”


    “朱大壽!”


    “……”


    這令劉瑾在此刻,想到了豬大腸。


    豬大腸可以清蒸,可以水煮,可以爆炒,還可以製成臘腸,劉瑾又想到,自己最愛吃的,就是爆炒豬大腸,放幾顆蒜頭,還有辣椒,油要管夠,待那油鍋沸騰之後,大腸丟下,放一點蔥薑去味,片刻之後,待其被油炸的金黃,就可上鍋,配上紹興府的黃酒,再加一碟毛豆,真是神仙一般的享受啊。


    劉瑾的口水,不由自主的開始自嘴角流淌出來,他唿吸急促,居然有一種怦然心動的感覺,就好似……人們常說的……初戀一樣。


    可隨後……劉瑾腦袋一下子炸開了,自己為什麽會去關注這種東西,朱大壽……


    他猛地張眸,激動的道:“太子殿下,自稱朱壽。”


    人們一下子想起來了。


    於是,所有人倒吸了一口涼氣。


    是陛下,沒有錯。


    這世上,絕無這樣的巧合。


    “陛下在木具作坊?”歐陽誌突然道。


    這獐頭鼠目之人,似乎對於歐陽誌,還是有忌諱的,畢竟自己的幹爹,還得叫歐陽誌一聲叔。


    他忙不迭的道:“在裏頭……做賬房……”


    馬文升急了:“胡鬧,簡直是胡鬧,陛下……陛下……”他哭了,淚眼模糊:“陛下不幸,進入了魔窟,定是被該死的商賈所脅迫,都還愣著做什麽,叫人去容城縣啊。”


    張升立即道:“叫什麽人,立即去……迎駕,老夫先走一步。”


    他舉步就走,一點都不含糊。


    其他人也都精神一震。


    不錯,得立即去迎駕,所有人都動了,爭先恐後。


    那吳寬,依舊還是滿臉血汙,此時聽到陛下有了消息,精神一震,瞪了歐陽誌和劉瑾,果然是惡有惡報,討還公道的時候到了。


    陛下倘若知道,自己的講師,吏部侍郎,居然被一個下官毆打,哪怕再袒護這些人,也定要嚴懲不貸的吧。


    他刻意的保持著自己麵上的淤青還有破了的傷口,正好,讓陛下看看,這保定府知府,是什麽德行。


    還有那方繼藩……定是他蠱惑了陛下私巡,這筆賬,一並算了!


    浩浩蕩蕩的大臣、宦官、軍士,已是聞風而動。


    數不清的人,瘋狂的出了保定府城,朝著容城縣的方向,狂奔而去。


    …………


    木具作坊裏。


    在沒有找到陛下蹤跡之後。


    趙時遷仿佛覺得自己被掏空了。


    他無精打采,生意上的事,已沒有了興趣。


    每日清賬的時候,是他最開心的一刻。


    夜深人靜,躲在賬房裏,和弘治皇帝二人,計算著今日的產出,還有收到的貨款和定金,以及未來的盈餘,他就仿佛,自己置身在了天上,滿天的神佛在對他招手、微笑。


    可今日夜裏,他眼睛紅腫。


    冉冉油燈之下,弘治皇帝戴著一副玻璃鏡,認真的核算著賬目,趙時遷卻坐在一旁,隻是長籲短歎。


    “東家。”弘治皇帝道:“後日的訂單,隻怕交不上了,要延期,根據契約,每日,得配三十兩銀子,這樣算下來,倘若三日之內,都交不出貨,這一單,就算是白幹了。”


    “還有,今日沒有收到城西家具鋪的貨款……”


    “今日的盈餘……”


    趙時遷突然歎了口氣,擺擺手,麵色蠟黃:“不用再報了,叔的賬,我信得過。我就不明白了,為啥……皇上好端端的,就沒了呢?”


    弘治皇帝:“……”


    趙時遷感慨道:“我真的害怕啊,睡不著,也吃不下飯。”


    弘治皇帝道:“想來,也不至如此嚴重吧。”


    “你不懂,你懂個什麽?”趙時遷搖搖頭,依舊感慨萬千:“你們讀書人,說是心懷天下,實則卻是鼠目寸光啊。”


    弘治皇帝:“……”


    趙時遷道:“保定府有如此好的局麵,這都是拜陛下所賜,你看,大家都有大魚大肉吃,隻要肯出氣力,就不愁挨餓受凍。”


    弘治皇帝很想告訴他,那不是大魚大肉,那是肉絲,別人不好說,自己年紀大,得戴著眼鏡片才能將那肉絲找出來。


    趙時遷繼續道:“可是,保定府之外呢,這天底下,多少的贓官墨吏啊,又有多少,自詡的青天大老爺,可實則呢,他們再清明,和咱們尋常百姓,沒有關係啊,他們看都不看咱們這些小老百姓一眼的,他們心裏,藏著無數的學問,可這些學問,和咱們百姓,沒有關係。”


    “咱們皇上,勵精圖治,心裏……就藏著咱們老百姓,要不,怎麽會用齊國公,用歐陽知府這些賢明的人,想在保定府,打開局麵,現在……一切都完了,什麽都沒有了,想到,又要迴到那暗無天日的日子,我……我……我心裏亂的很。”


    ………………


    今天把明天的欠更補上,以後不熬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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