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正卿想說什麽。


    卻在此時,兩個人影到了方正卿的麵前。


    方正卿抬頭一見來人,先是打了個哆嗦,隨即麵無血色。


    接著,毫不猶豫的拜倒在地:“爹,我沒做什麽錯事啊。”


    來人……


    是方景隆和方繼藩。


    方景隆直直地看著方正卿,已是激動得唿吸急促。


    而方繼藩,麵上帶笑,隻是……這笑容,有些尷尬。


    這倒黴孩子,跪什麽跪,連自己大父都不認得,還一副哭喪的模樣,像是我會將他吃了一般。


    這真怪不得方正卿,平時父親總看自己不順眼,這倒也罷了,問題在於,現在正是上課的時間,這個時候突然來找自己,準沒有什麽好事。


    一看方正卿扯著嗓子哀嚎,還沒開揍,就這般撕心裂肺的樣子。


    方景隆第一個感覺就是心疼。


    果然是我方家的種啊,眉清目秀,連哀嚎都這麽好看……哎……怎麽看著這麽可憐……


    方景隆已是健步上前,一把將方正卿抱住,隨即慈愛的道:“正卿,親孫,親孫啊,來,讓大父好好看看你。”


    抱著方正卿又哭又笑。


    方正卿先是一驚,隨即明白了這人的身份,頓時有一種逃脫虎口的感覺,他倒還聰明,立即大叫道:“大父,是大父,大父迴來了。”


    他從有記憶開始,就不曾見過自己的大父,卻也不妨礙他從朱載墨的身上尋到大父的痕跡,在他的意識中,爹都是不好的,大父永遠都是給孫兒撐腰的,現在……他的大父……迴來了。


    他激動得麵上通紅,動容的朝方景隆的麵上吧唧吧唧的親了幾口:“是大父……太好了,我大父迴來了,大父,我爹揍我,這個月揍了兩次,用的是皮鞭子!”


    說罷,又嗚哇的大哭,死死的抱住方景隆的脖子,死死的,不肯鬆開。


    方繼藩:“……”


    天知道他有多努力的忍下沒有狠揍的衝動。


    “學生見過恩師。”一直默默站著的朱載墨此時上前,向方繼藩行了個禮。


    方繼藩摸摸朱載墨的頭,臉上終於有了點笑容:“殿下真是乖巧啊。”


    這果然就是傳說中……別人家的孩子。


    方景隆已是激動得熱淚盈眶,將方正卿摟的緊緊的,又見方正卿親昵,更是激動的不能自己,好孫兒啊,真是他的好孫兒啊,這麽乖巧的孫兒,打著燈籠也找不著啊。


    我方家……後繼有人。


    …………


    方景隆,劉氏,方繼藩,方小藩以及朱秀榮和方正卿。


    一家人圍坐在廳中。


    這是一幕難得的一家團圓的場麵。


    從前沒有,以後……隻怕這樣的場麵,也不會有了。


    因而,方景隆既是喜悅,又有幾分傷感和不舍。


    可大丈夫在世,為的是什麽呢?為的不就是功業,為的不就是恩蔭妻子,使子孫後代,俱都受益嗎?


    方家的先祖們,栽下一棵樹,讓子孫們得以富貴,而現在,方景隆所要做的,就是將這樹澆灌成參天大樹,使後世子孫們,永世無憂。


    這就是他內心深處,最大的願望,為此,一切都是可以犧牲的,包括了自己。


    他將方正卿抱在自己的膝蓋上,方正卿在大父身上,找到了久違的安全感,身子依偎著大父,顯得很安寧。


    方小藩舉止很端莊,她臉已長開了一些,從前是肥嘟嘟的,讓方繼藩見了就想掐一下,現如今,竟頗有了幾分小美女的雛形。


    朱秀榮款款起身,給公公斟酒。


    方景隆倒是顯得局促:“殿下,殿下,臣自己來。”


    朱秀榮捋了捋額前的亂發,忙道:“萬萬不可,為人子女,當有孝心,父親稱我為殿下,倒是生疏了。”


    劉氏便也起身,開始張羅。


    方繼藩呆坐著,覺得如做夢一般,但願這夢,永遠不醒來才好。


    父子奮鬥至今,方才有今日的地位,可是……還要繼續奮鬥下去嗎?好吧,至今的父親,似乎樂此不疲。


    方繼藩心裏萬分感觸,起身道:“父親,敬你一杯。”


    “來……”


    父子二人微醉。


    方景隆舌頭像打了個結,卻是嚴正警告方繼藩:“以後不可打正卿了,他還是個孩子啊,你怎麽忍心下得了手。”


    方繼藩低頭喝著悶酒,沒有吭聲。


    與此同時。


    一封敕命的詔書,已至方家。


    賜方景隆為魯國公,節製黃金洲軍民,於天津港登船,帶領軍民,先至交趾,而後再乘季風西行。


    旨意一到,沒有喜悅。


    有的卻是千斤重擔。


    方繼藩預備好的物資,猶如潮水一般,瘋狂的送至天津港,這堆積如山的罐頭、幹糧、農具、兵器,還有藥品,紛紛裝載上船。


    數不清的各衛官兵,也開始集結。


    所有被要求遷徙的衛所,紛紛朝著天津港進發。


    附近的各衛,先行登船,第一批離開,而後陸續抵達的官兵,也將攜帶著他們的妻、子們,登上艦船。


    不少武官稱病,對此,朝廷統統準許他們留下,可軍戶們,卻既帶著希望,又帶著幾分恐懼,抵達了天津港。


    無數的水手和水兵,帶來了無數關於他們一夜暴富的神話,可與此同時,也帶來了更多關於海外的種種冒險傳奇。


    隨行的儒生們,開始鼓足精神的提振士氣,告訴他們,在那裏有數不清肥沃的土地,有無數的金銀財富。


    隻要肯出血汗,這富貴,便可使子孫後代永遠受益。


    天津港裏,到處都是生離死別,帶著希望的漢子,哭哭啼啼的婦孺,皺著眉,不斷的迴首著故鄉方向的中年……


    唯一令人安慰的就是,軍戶們依舊還編在了一起,他們從前就是左鄰右舍,同在一營,與其說他們是軍馬,不如說是一個村落,這等於是一個村落一個村落的遷徙,哪怕是離鄉,至少平時所熟悉的人都在自己的左右。


    水兵和水手們,看著這些弱雞,一個個皺起眉,口裏唿喝著,或是嚇唬著一些愁眉苦臉的人,或是吹著哨子,一副天不管地不收的張揚模樣。


    許多人背著無數的行禮來,可要登船時,卻被水兵們將行禮丟了出去。


    都是一些破甕爛瓦,這些東西,居然也要帶著登船,嫌船太大嗎?


    這使本就不安的軍戶們,更加的不安。


    他們焦慮著,或是三五成群,彼此叫上幾個同營的人,與之理論。


    “叫什麽,上了船,帶這些做什麽,魯國公都給你們料理好了,隻要人能登船即可,若有錢財,帶著也無妨,其他的破銅爛鐵,不可登船。”


    “祖宗的靈位呢,祖宗的靈位怎可不帶?”


    “好吧,準許帶祖宗的靈位,再多,就不能帶了。”


    “到了黃金洲,不要生火造飯的?”


    “搗亂是嗎?到了黃金洲,自然會給你們分發炊具,看到那船上一箱箱的是什麽,你們要的東西,應有盡有,總不至餓死你們,快登船,少來囉嗦,喂喂喂……帶孩子的,要小心了,得先登記一下,隨船的大夫,要知道你是哪一個艙號,這孩子在船上,容易生病,船上的醫學生,要每日給孩子巡查一下。”


    有人已經開始登上了船,他們驚恐的看著碼頭那烏壓壓蜂擁的人群,再看看這帶著鹹濕的空氣,一旁,會有水手低聲議論:“這麽多婦孺,也不知到時這一船有多少人能活著到岸。”


    “這有什麽法子,帶了男人去,家裏的婆娘和孩子難道都不管?不是醫學生們都登了船嗎,這麽多的藥品,況且……”


    登船之後,為了安慰這些軍戶,船上的儒生們便建議先分發罐頭,讓人先吃飽了再說。


    給船長提建議的,乃是一個叫劉傑的人。


    據說是個翰林,這讓船長對他甚是敬重,哪裏敢說不是。


    接著,劉傑帶著儒生們尋了罐頭出來,一人一個牛肉小罐頭,此外,便是一個雪梨罐頭。


    每一個在船上登記在冊的人,都可來領取。


    劉傑帶著船上的黃冊,提著筆,讓水手們召集人,每一個領到了罐頭的人,都會在簿子裏給他們做一個記號。


    惶惶不安的軍戶們……一個個在登船之前,都進行了洗滌,在碼頭裏,有專門的澡堂子,有人將他們洗刷幹淨之後,還讓他們塗上了香皂,而後,每人分發了粗布的新衣,他們的身上,還帶著香皂的香味。


    他們早已習慣了,被命運所擺布,平時吃糠咽菜,任由武官們欺淩,猶如一群牲口一般,一旦朝廷需要時,他們便可能從河南布政使司,遷徙至雲貴,或是去任何崇山峻嶺,或是荒漠以及冰天雪地的遼東。


    而現在,他們如他們的父祖們一樣,當朝廷需要時,他們又登上了船,沒有人知道,他們明天將麵對什麽,就如他們的祖輩一般,不會有人去關心。


    可他們也是人,有血有肉的人,他們並非是螻蟻,依舊會有七情和六欲,此刻,他們不安的張望,領取了罐頭的人,則蹲到了一腳,他們看著這奇怪的東西,冒出一個個疑問:“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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