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善瘋狂了。


    他知道這是錯誤的方略。


    若是堅持這樣的策略,隻會讓情況更加糟糕。


    他決定堅持,恩師的門生,都是驕傲的。


    哪怕……是碎屍萬段!


    這一刻,他神經病附體,眼裏要噴火,依舊與弘治皇帝對視。


    他分明看到,弘治皇帝皺眉。


    顯然這一句期期不敢奉詔六個字,刺傷了弘治皇帝的自尊心。


    堂堂天子,且還在眾目睽睽之下,竟敢說不奉詔。


    看來,龍生九子,這方繼藩,也會有劣徒。


    弘治皇帝冷聲道:“你想抗旨?”


    “非抗旨!”劉文善正色道:“而是為萬民請命!”


    沈文乃翰林大學士,倒是對劉文善頗為愛惜,見劉文善還不見好就收,忍不住道:“劉文善,不要再說下去了,快退下!”


    “寧死……”劉文善正色道:“不退!”


    弘治皇帝臉色脹紅,固然有時,會有大臣反駁自己,可大多,還是會選擇委婉的,君臣有別,何況,本來遭遇這樣的大事,弘治皇帝本已心急如焚,碰到這麽個二貨,弘治皇帝最後一點的耐心,也消磨了個幹淨。


    方繼藩抬頭看天,可惜頭頂卻是房梁,這家夥……二啊。


    “你想說什麽?”弘治皇帝怒道。


    劉文善正色道:“陛下,此事,萬萬不可草率處置!”


    “這怎麽是草率?”


    “因為當下的問題,乃是市場供需失衡所致!”劉文善開始講起了他的生意經。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涼氣。


    所謂的市場供需失衡,頗有幾分,一個之乎者也的儒生,對一個鄉下的農夫子曰一般。


    對牛彈琴。


    很不幸,弘治皇帝就是那頭牛。


    弘治皇帝羞怒道:“卿家到底想說什麽?”


    劉文善肅然道:“供需失衡,其本質在於,市場供不應求,這種情況之下,哪怕是用強力的手段,收繳商賈的生鐵,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這隻會造成更大規模的恐慌,市場,自有其規則,若是按劉公說的去做,供不應求的情況,不但不會緩解,反而會大增。”


    “………”


    滿殿,已是嘩然了。


    這一次,是直接指著劉健的鼻子罵了。


    劉健:“……”


    說實話,劉文善的話,他是一句都沒聽懂。


    一個不曾真正觀察過經濟的人,怎麽會理解這些呢。


    劉健是個好宰輔,這一點,曆史已經證明了,可他隻會是曆史中弘治朝的好宰輔,幹的不錯。可若是將劉健丟到後世的世界中去,隻怕……他便如普通的高中生都不如了。


    原因無他,他了解的,隻是舊世界而已。


    就如清末一群號稱最頂尖的廟堂精英們,麵對堅船利炮的西洋人時,無數優秀的士大夫們,總不免會出現各種滑稽的言行一般。


    大家都沒聽懂,哪怕是看過一些國富論的人,也依舊是懵逼。


    畢竟,這不是簡單的學問,單憑一本書,沒有真正去觀察市場,讀了,又有幾分用處?


    弘治皇帝的耐心,已至極限:“夠了,給朕出去!”


    劉文善眼裏,露出了失望。


    這個世上,可能也隻有恩師,才真正的懂自己啊。


    可是……就這麽放棄嗎?


    他的良知,一次次拷問自己。


    若是放棄,又何來的,知行合一呢?


    恩師……教誨自己,要做一個利國利民的人,要匡扶天下,要勇於去麵對慘淡的人生,要奮不顧身,去維護自己的良知!


    劉文善眼睛發紅,他厲聲道:“陛下!”


    外頭,一群宦官和禁衛已是磨刀霍霍。


    群臣們怒目的看著劉文善。


    劉文善眼眶通紅,眼裏濕潤了。


    他道:“請陛下給臣一些時日,三個月,不,四個月!”


    弘治皇帝:“……”


    “三四個月內,臣會給陛下,送來數不盡的生鐵,足以供應所需!”


    弘治皇帝凝視著劉文善。


    隨即,弘治皇帝冷冷道:“你沒有資格……”


    他話說到了一半。


    可此時,劉文善卻道:“臣願拿人頭作保!”


    弘治皇帝冷然道:“朕不要你的人頭,來啊,拿下去,此人甚狂,廷杖二十!”


    劉文善目中露出了絕望之色。


    他知道,一切都無法挽迴了。


    他腦海裏,想到了無數恩師的諄諄教誨,他滔滔大哭起來。


    眼淚滂沱而下。


    世人……無法理解自己啊。


    方繼藩一見,也是憤怒了。


    這是自己至親至愛的門生啊。


    大爺的,誰敢打我門生,我方繼藩一定和他……講道理。


    方繼藩正待要開口。


    猛地,劉文善突然平和起來,他抬起頭來:“陛下,哪怕陛下要廷杖臣,雷霆雨露,俱為君恩,臣……無話可說……可是……臣依舊還請,陛下給臣四個月的時間,四個月之內,若是依舊生鐵不足,臣唯請陛下……誅臣父母,誅臣妻子……滅臣十族!”


    嗡嗡嗡……


    一下子,殿中嘩然。


    所有人震驚的看著劉文善。


    沒見過這樣的狠人啊。


    這劉文善,瘋了……


    方繼藩:“……”


    小善善,為……為師得罪你了嗎?為啥是誅滅十族,你說九族會死?


    方繼藩開始懷疑人生了。


    自己是不是把這家夥腦袋教壞了。


    劉文善卻顯得極平靜:“臣自入仕以來,一直默默治學,侍奉恩師門下,恩師待臣,恩重如山,若本應是對的事,在臣看來,雖千萬人,吾往矣。今陛下明明要行惡政,臣絕不答應,哪怕陛下今日將臣杖斃於這玉階之下,臣也懇請陛下……收迴成命,給臣一些時間。”


    說罷……


    劉文善拜倒,叩首:“臣泣血而告,願以十族為注,四月之內,君憂,臣十族死盡!”


    ……


    弘治皇帝震驚了。


    他沒有見過,世上竟有這麽個瘋狂的人。


    所謂的誅滅十族,哪怕是造反,也不過是禍及父母妻兒而已,這誅十族,唯一享受此待遇的,也不過是靖難時期的方孝孺,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可這劉文善……


    弘治皇帝突然心有些軟了,他看到了劉文善的剛烈,竟是有些欽佩。


    可是……


    如此重大的事,就憑一個區區翰林的剛烈嗎?


    弘治皇帝顯得有些焦慮,他不禁道:“方卿家,你怎麽看?”


    方繼藩臉漲得很紅,他沉默了片刻,怯怯的道:“陛下,臣有一個小小的疑問,這誅十族,包括沒包括師生?”


    弘治皇帝意味深長的看了方繼藩一眼:“門生之門生尚且要殺盡,他的恩師……是否囊括其中,方卿家以為呢?”


    方繼藩:“……”


    “怎麽,方卿家,你不說話了?”


    方繼藩道:“兒臣……還想好好的侍奉陛下。”


    眾臣一聽,也算是無語了。


    如此剛烈的弟子,配上這麽個人渣……說實話,哪怕是再不認同劉文善的人,甚至是被劉文善指著鼻子指責的劉健,都被劉文善的剛烈所震撼,可是……現在再看方繼藩,竟突然對劉文善生出了卿本佳人、奈何從賊的同情。


    可惜了啊,多好的人,一生的敗筆,料來就是……


    弘治皇帝眉微微壓著,他對方繼藩心情很複雜。


    方繼藩繼續道:“所以臣左思右想,覺得……還是不要這麽衝動為好,和氣生財,啊,不,朝堂之上,應當以和為貴,有什麽事,是不可以講道理的呢?所以,依臣看來……”


    殿中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咳嗽。


    卻聽方繼藩道:“陛下啊,劉公錯了!”


    什麽……


    所有覺得尷尬和滑稽的人,都是一愣。


    弘治皇帝楞了一下,看著方繼藩,似乎也覺得不可思議。


    方繼藩抬頭,道:“劉公所謂的方略,不過是懶政,卻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市場的背後,有一隻無形的手,在調節著供需的關係,漠視這一隻手,是要吃大虧的。臣的門生劉文善,在臣的門下弟子之中,是最愚鈍的……之一……”


    “可是……臣毫不客氣的說,他雖沒天份,卻還算刻苦,這榆木腦袋,總還開了一點竅,所以……臣認同劉文善,陛下請給他四個月的時間,若是他輸了,臣決定加碼,臣還有一個孫子,叫劉瑾,這是臣的心頭肉,陛下索性也一並,將他也殺了吧……還有……”


    方繼藩扭捏了老半天,有點舉棋不定:“臣還有一個不情之請,若是他日,真要誅滅十族的時候,能否讓臣服毒自盡,不要砍了腦袋,臣想……哪怕是死了,到了陰曹地府之下,好歹留著一張臉,下輩子投胎,說不準還能混口飯吃。”


    去你大爺的,不服就幹,你以為方繼藩不敢,我方繼藩是什麽人,我方繼藩怕死?我方繼藩隻是想死的轟轟烈烈一些而已!


    “……”


    師徒二人,都是鼓著眼睛,瞪著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徹底的懵了。


    他四顧左右,竟發現,自己的目光,竟是無法去麵對這兩個發了瘋的家夥。


    繼藩這是腦疾又發作了吧?


    而大殿之中,卻是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每一個人,都屏住了唿吸。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他們見證了曆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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