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瑾這歇斯底裏,痛哭流涕的樣子。


    不是偽裝。


    正因為發自肺腑,才震撼到了每一個人。


    莊戶們個個流淚,想到從前經曆的苦痛,個個捶胸跌足,幾乎要昏死過去。


    文學院的生員們,也俱都沉默了,他們在西山學習,早已將新學奉若圭臬,可偶爾,也會有動搖的時刻,今日聽了劉瑾的話,內心更為堅硬,他們似乎有一種,自己確實走在了正確道路的感覺。


    他們不隻更深信自己,更是對這些誇誇其談的清流,生出了無比的輕蔑。


    從前不覺得他們可惡,反而偶爾,聽他們大談風骨,甚至對某些清流,也會滋生敬仰之心,現在……卻突然有一種,被人揭去皮之後,輕蔑的感覺。


    世上在大的道理,也經受不住劉瑾和這些莊戶們的泣告和哀訴啊。


    有人憤怒的道:“大明天下百二十年,再以上追溯,我等讀史,隻看到的,是血淚斑斑,是道旁的無名之骨,是數不盡的不幸,哪怕是大治天下時,又有什麽改變?錯了,此前的學問,統統都錯了,聖人要的大治之世,若隻是如此,那麽這大治之世,要之何用。民為本,念誦了上千年,可最慘的是民,血淚斑斑的是民,受寒的是民,餓肚子的還是民,這就是民為本嗎?我輩讀書,是尋求富民、護民的大道,這才是聖學的精髓,此前的聖學,教授出了什麽?可惡的程朱!”


    眾生員憤怒起來。


    人是有良知的!


    有人紅著眼圈,握緊了拳頭。


    同理之心,再簡單不過是道理,就如今日這般,聽到了這個麻子的訴苦,每一個人,都會滋生不滿和憤怒。


    劉瑾抱著劉文善的大腿,宛如找到了世間的大道正理。


    這自王守仁學說中,衍生出來的泰州學派,其實一開始,就對於無數底層,和有過不幸經曆的人,有致命的吸引力,迅速的壯大,甚至在被朝廷打壓的情況之下,依舊不斷的膨脹,吸引了大量的農夫、樵夫、陶匠、鹽丁拜入門下。


    劉瑾吃過苦,這痛苦的記憶,銘刻進了他的骨子裏,揮之不去。因而他聽了這一堂課,突然有一種頓悟的感覺,因為這裏的每一句話,都說進了他的心坎裏,他看著劉文善,宛如劉文善身上發著光,劉瑾再沒什麽猶豫了,他孤苦無依,哪怕是很快成為太子身邊的紅人,卻也每日需防備身邊的明槍暗箭,他本是個渾渾噩噩的人,有點變態,他既為自己是個閹人而自卑,可同時,又因自己漸漸得勢而曾自鳴得意過。


    他在東宮裏,雖是伺候著太子,可也算是享用了榮華富貴,可與此同時,他又吃盡了苦痛。


    想到此前的種種,他已是哭的昏天暗地。


    劉文善看著他,摸了摸他的頭,道:“快起來,你叫什麽名字?”


    “學生叫劉瑾。”劉瑾叩首。


    劉瑾……


    弘治皇帝覺得耳熟。


    他側目看向朱厚照和方繼藩。


    此時弘治皇帝的眼眶泛著淚,劉瑾催人淚下的控訴,讓他實是震撼:“此人……有些耳熟……”


    朱厚照也有點懵,他雖認出了劉瑾,可是……這狗東西,居然跑來……


    方繼藩心裏卻是歎息。


    可憐的娃啊,說實話,對於閹人,方繼藩雖口裏罵死太監,卻一般都痛恨不起來。


    這個時代,人們對於閹人是極蔑視的,文人們更是對他們痛恨無比,他們認為閹人們不過是通過自殘的方式,進入宮中,來謀求富貴罷了。


    可這世上,哪一個被家人狠心的閹割,送入宮中的人,為奴為婢,斷子絕孫,隻是單純的求取富貴呢?不過是活不下去了而已,他們是被自己的至親遺棄的人,而後又被整個社會所孤立,在宮中哪怕能吃飽飯,可伴君如伴虎,又何嚐不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是太子跟前的那個伴伴,陛下忘了?”方繼藩輕聲道:“就是當初陛下特意褒獎過,說此人深入虎穴的劉瑾,這劉瑾,竟是逃出了生天,活著迴來了,這一次,天花能夠救治,便是因為,劉瑾的身上,帶來的解藥,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氣,喃喃道:“原來是這個人,此人……倒不失為忠義,竟也能明白如此事理。太子……”


    朱厚照突然覺得麵上有光,自己跟前的奴婢,都比這些翰林強呢,朱厚照想要叉起手來,習慣了,可手剛要提起,卻又乖乖放下去:“兒臣在。”


    弘治皇帝道:“好好善待此人,此人,比其他宦官,有出息的多。”


    “噢。”朱厚照頷首點頭。


    經曆了兩場離別,劉瑾在朱厚照心裏,分量本就不輕。


    …………


    劉文善頷首:“自此之後,我便是你的恩師了。”


    劉瑾一臉渴望,得到了劉文善的肯定,突的淚水泛濫而出:“學生叩見恩師。”說罷,朝劉文善磕頭。


    劉瑾看了一眼劉文善,突又道:“先生姓劉,學生自也姓劉,五百年前是一家,現在學生拜入先生門下,往後,先生就是學生的爹了,學生以後叫先生幹爹。”


    “……”


    這是太監們的傳統啊。


    文人愛以師生相稱。


    而太監們,卻有隨便認爹和兒子的毛病。


    劉文善一笑,能說個啥,他隻覺得這個麻子,很可憐,也覺得此人,很有悟性,他是第一眼看到這個麻子來聽課,可方才對於楊雅的指責,卻無不都是對新學最精彩的詮釋。


    劉文善抬眸起來,而後正色道:“吾繼續授課吧。”


    他輕描淡寫,而後道:“若是不願意聽,不認同的,可以出去!”


    他手指了門口。


    這話,是對這些翰林們說的。


    你們不愛聽,就不要在此打擾別人聽課。


    劉瑾二話不說,眼睛裏掛著淚,卻是笑嘻嘻的尋了位置跪坐下,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其他的生員,也都肅容,紛紛跪坐。


    楊雅覺得劉文善的話,極刺耳,方才那無數人的憤怒,真的嚇著他了,他無法理解,為何有人對自己,竟有如此滔天的仇恨。


    他有一種被羞辱的感覺,可似乎又隱隱覺得,自己錯了,可錯在哪裏呢?


    現在管不了這麽多了,翰林清流滋養的讀書人臭毛病,在此時發作,他冷哼一聲,轉身道:“我們走。”


    這話,是對其他翰林說的。


    可他其他的同僚們,卻一個個低垂著頭,羞愧的抬不起頭來。


    接著,一個翰林乖乖的跪坐下。


    第二個翰林,也乖乖的跪坐下。


    平日清高慣了,見誰都是鄉野村夫,被人捧得太高,早已習慣了以救世主一般的心態去看庶民百姓。


    而現在……他們挖了煤,開墾了土地,其實也受了苦,隻是他們體會到的,不是艱辛,而是覺得自己受了侮辱。


    可今日,他們聽到了劉瑾的控訴,看著無數的莊戶對他們的憤恨,他們心裏,寒到了極點。


    這是一種無以倫比的震撼,雖是荒誕,卻讓他們突然開始懷疑起來,是……我們錯了……


    天下的庶民百姓,是這樣的看待我們?


    他們決定留下來,端正態度,他們想知道,為何……他們看到的真相,是如此的鮮血淋漓。


    一個又一個翰林,乖乖的跪坐下。


    沒有人理會楊雅。


    對他視若無睹。


    甚至覺得,和楊雅為伍,是一件可恥的事。


    楊雅心沉了,沉到了穀底。


    他孤立無援,顯得有些茫然,想要憤怒的拂袖而去,卻又臉一紅,各種不甘的情緒,湧上他的心頭,無數的目光,都看向劉文善,而劉文善,低頭,在預備著接下來要講授的內容,對一切,視若無睹。


    楊雅腦海裏,走馬燈似得,變換了無數在西山的畫麵。


    突然,他苦笑。


    他輸了,數十年的驕傲,蕩然無存,翰林的身份,並沒有給予他絲毫的榮耀,竟有些可恥。


    他雖不甘,卻突然摘下了頭上的烏紗。


    這烏紗帽,他一直都戴在頭上的,哪怕是開墾的時候,他這是要讓人知道,自己乃是官,是高貴的存在。


    可現在,烏紗帽摘下,輕輕的放在了地上,楊雅順勢,也老老實實的跪坐了下來。


    他終究還是不能心安理得的,走出明倫堂。


    劉文善開始授課,明倫堂裏安靜的出奇。


    哪怕是弘治皇帝。


    劉瑾和那些莊戶的話,至今還存在他的耳畔。


    這是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弘治皇帝也跪坐了下來,用心的聽著。


    從前,他對待任何學問,都是抱著帝王的心態去聽,會去分析,這樣的學問,對於帝王的統治,對於教化百姓,到底有沒有幫助。


    可今日,他出奇的將自己打當做還在皇子時,那種單純學習的心態,用心的聽講。


    朱厚照顯得有些不安分,在弘治皇帝身後,朝方繼藩擠眉弄眼,做著鬼臉。


    方繼藩輕輕的拍了拍他的後腦勺,低聲道:“乖,別鬧!”


    ………………


    第一章送到,其實這樣的劇情不太好寫,人物循序漸進的改變,但又需要在合理的範疇之內,每一個人物,都要細細揣摩,操碎了心啊,求月票,快到月末了,頂不住了,請大家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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