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殿裏,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弘治皇帝一臉的詫異。


    顯然,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他是天子,君臨天下,要考慮的,乃是天下事,雖也有兒女私情,卻無論如何,也沒有將方繼藩和太康公主放在一起。


    大抵,他還是將方繼藩當子侄看待,否則,也絕不會讓方繼藩為太康公主看病。


    而此刻,作為方繼藩的君父,以及太康公主的父親,弘治皇帝後知後覺之後,下巴都要掉下來。


    張皇後唿出了一口氣,突然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她突然有一種,你們方家也算是神了。


    自己女兒的心事,自己怎麽不知。隻是張皇後自然不便說什麽,公主乃是她的獨女,張皇後自然希望給她找個好歸宿。


    大明的公主,從明初時開始,大多是皇室與勳臣之間聯姻的手段。譬如太祖高皇帝時,其女大多與常遇春、徐達等功臣的兒子們聯姻,到了文皇帝時,文皇帝之女下嫁黔國公之子,可是至文皇帝而始,這皇室公主,便多嫁給尋常百姓了,從前顯赫一時的駙馬都尉,也開始沒落,譬如當今的駙馬都尉,也即是弘治皇帝妹妹,嫁給駙馬之後,駙馬的主要職責,是每日跟著英國公張懋前去太廟祭祖,那位仁兄是祭祖專業戶,對每一道程序,都是了若指掌,無人可比。


    可張皇後卻不這樣看,這是獨女啊,和其他皇室之女不同,當真甘心嫁給一個尋常百姓。


    這些年來,但凡是有出息的男子,或是勳臣之後,幾乎都不肯和皇家聯姻,能被選中的駙馬,大多都是泛泛之輩,這方繼藩不同,生的俊俏,至今沒娶妻,又是大功臣,本事自是有的。


    張皇後心裏又計較,卻沒有做聲。


    一來這等事,不能由公主和張皇後提出,否則,這算個啥意思,隻能讓方家自己來提,可左等右等平西候一點消息都沒有,可誰料,這方繼藩竟是來提了,這方家,也算是奇葩呀。


    二來,若當真下嫁平西候之子定遠侯,少不得,朝中會有不少的非議。


    畢竟,這破壞了傳統。


    而且,方繼藩一旦為駙馬都尉,那麽,他本身的爵位,該怎麽辦?


    種種的考量,讓張皇後踟躕不決。


    今朝,可不同往朝,今朝的公主,可金貴,半分委屈也受不得的。


    她定了定神,見那公主早已躲了起來,心裏更有了計較,便索性氣定神閑,且看方繼藩接下來怎麽說。


    朱厚照聽罷,已是氣炸了,他左右看看,刀呢,仁壽宮裏咋沒有刀,姓方的,早知你心裏有鬼,果然哪………


    那朱秀榮躲在了耳室裏,她一聽方繼藩的話,心裏大抵知道什麽,便躲起來,此時真真切切聽到方繼藩厚顏無恥的高唿非公主不娶,竟沒有欣喜,反而淚水漣漣下來,她固然知道,方繼藩提出來,是極不容易的事,後果難料,這有情郎倒也不曾相負自己。於是哭了,低聲抽泣,心裏亂糟糟的,既擔心難料的結局,又覺得殊為不易。


    ……


    太皇太後已深吸了口氣,她凝視著方繼藩,老半天,才迴過了神。


    今日乃是大喜的日子,她是真高興,結果……這麽個小家夥,可憐巴巴的抱著自己的腿,提出了這麽個要求。


    “……”


    小小年紀,臉皮很厚啊。


    人家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倒好了,親自上陣,臉皮都不要了。


    “你測算過八字?”太皇太後凝視著方繼藩。


    方繼藩道:“算過,京裏的道人、和尚,都測過了。”


    “她的八字哪兒來的?”太皇太後嚴厲的道。


    這一下子,寢殿裏頓時多了幾分肅殺之氣。


    對啊,八字哪兒來的。


    你方繼藩得講清楚。


    古人對八字看的極重,因為古人有巫蠱之術的傳統,尤其是皇家,八字是嚴格保密的,就是害怕泄露出去,為人所利用。


    那麽,你方繼藩怎麽知道的?


    莫非,是公主殿下親口和你說的?


    若是如此,這就更嚴重了,公主殿下乃是未出閣的女子,竟是將這八字告訴一個男子,這是不守婦德,這若是傳出去,豈不讓天下人都笑話。


    皇室乃天下人的典範,皇室需作為表率,無論躲在宮裏頭,你是什麽樣子,可對外,卻定當是道德的化身,任何對皇室不利的消息,都將被扼殺。


    若是讓人知曉,這是何其嚴重的事。


    可若是你方繼藩陰私打探去的,那麽你方繼藩成了什麽人,這豈不是萬死之罪。


    方繼藩一呆。


    “你說,你是如何知道?”太皇太後聲音更加嚴厲。


    方繼藩想了想:“是臣……臣找人打探的。”


    好像有點作死。


    可方繼藩既然豁出去了,也就凜然無懼了。


    怕死?


    想一想雄蜂,人家和蜂王**之後,便死了。


    再想想人螳螂,公螳螂**之後,便要被母螳螂吃掉。


    大爺,為啥傳宗接代而已,怎麽就這麽悲壯呢?


    “從何處打聽來的?”太皇太後不依不饒,她乃後宮之主,自是對後宮規矩的捍衛者。


    尾隨而來的蕭敬站在角落,心裏偷樂,這方繼藩,好大的膽子,這不是找死嗎?


    方繼藩毫不猶豫道:“乃司禮監太監蕭敬!”


    “……”蕭敬臉都綠了,噗通一下跪倒,哭天搶地道:“奴婢……奴婢沒有啊,奴婢和方繼藩,曆來……不睦,奴婢絕不敢做這樣的事,奴婢……哪有這樣的膽子,奴婢對陛下的忠心,天日可鑒……哎呀,奴婢是被冤枉的,奴婢冤枉啊。”


    他自然知道,此事的嚴重,方繼藩,你生兒子沒*眼,咱招你惹你了。


    太皇太後臉色緩和了一些,其實她見太康公主躲入了耳室,心裏就大抵明白,這方繼藩和秀榮隻怕……有些內情。


    她可是曆經了數朝的女人,現在方繼藩圖窮匕見,她豈會一丁點都看不出來。


    因而,這定是太康公主相告的,好在這方繼藩倒還算忠厚,不敢說實話,否則這實話一說,就等於將一切責任推到了太康公主身上,若當真如此,這方繼藩,就真是無法值得托付了。


    而現在,這方繼藩寧願拚著死罪,也隻承認是他勾結了蕭敬。


    這蕭敬和方繼藩有仇嗎?


    太皇太後眯著眼,也有些心亂了,卻見方繼藩抱著自己的大腿不撒手,她籲了口氣。


    卻在此時,張皇後道:“臣妾向祖母告罪。”


    “嗯?”


    張皇後淡淡的道:“這八字,其實是臣妾告訴方繼藩的,娘娘莫忘了,方繼藩,和道家的淵源很深,因而,臣妾將這八字相告,便是希望方繼藩能為朱秀榮測算一下。”


    “……”


    太皇太後一愣,看著麵無表情的張皇後。


    心說,難道是自己想錯了。


    其實是張皇後相告,方繼藩不敢說實話,怕牽累張皇後?


    方繼藩忍不住仰天長嘯,張娘娘給力啊。


    弘治皇帝側目看了張皇後一眼,他心裏立即明白了,自己和張皇後關係莫逆,這樣的事,若是真有,張皇後一定會告訴自己,現在張皇後突然在此說這些,想來……這是為方繼藩轉圜。


    可她為何要轉圜呢?


    難道……秀榮和方繼藩的事,她早已知情。


    這態度,顯然已不言自明了。


    朱厚照不可思議的看著自己的母後……他便是再蠢,也能察覺出什麽。自己的妹子還沒等方繼藩求告,就躲了起來,而自己的母後,卻為方繼藩……


    刀……刀呢……


    …………


    太皇太後眼眸一沉,她背著手,看著方繼藩,一字一句道:“好,這且是皇後給你的八字,那麽,哀家也就不責怪你,你說你測算過八字,這八字之中,有什麽講頭?”


    方繼藩道:“乃天作之合,這世上,在沒有比這更好的姻緣了,臣……將這測紙,帶來了,娘娘明鑒。”


    說著,自袖裏取出一張籙紙。


    眾人震驚。


    這家夥……真是蓄謀已久啊。


    太皇太後有些哭笑不得,卻還是極認真。她是姓命之人。


    她接過,看著一眼,這是龍泉關李朝文真人的測算,果然……是大大吉,說是能子孫繁茂,長壽延年,且男主騰達,女主有百年之兆,夫妻相濡以沫,無半分的不和。


    太皇太後下意識的道:“這李朝文,可是龍泉觀裏當初祈雨的真人嗎?此人倒是大賢大德的有道之士。”


    方繼藩道:“正是他。”


    朱厚照立即道:“此人是方繼藩的師侄,怎麽能相信。”


    方繼藩心裏恨的牙癢癢,立即道:“不隻這位李朝文真人,還有天寧寺的有道高僧也測過,請娘娘過目。”這一次,從袖裏取出一枚簽來。


    太皇太後接過簽,看了一眼,乃上上簽,說是方繼藩與朱秀榮乃有緣之人,是命中注定。


    太皇太後籲了口氣:“這是紫柏上師的簽嗎?”


    方繼藩道:“正是他。”


    太皇太後凝重道:“哀家也有耳聞。”


    朱厚照道:“誰知道有沒有被人收買。”


    方繼藩便道:“其實,臣這裏,還有龍虎山大真人的符籙,還請娘娘過目。”


    如變戲法一般,取出了一遝黃紙,低頭翻找了一番,抽出一張:“娘娘,這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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