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抱病請求在家歇養的大臣不少。


    弘治皇帝看著一份份告假的奏疏,有點懵。


    劉健舊疾複發。


    謝遷身體不爽。


    禮部尚書張升昨夜崴腳。


    翰林大學士……


    理由不一而足。


    當然,人家用的還是春秋筆法,雖說抱病,話卻沒說死,留有了一絲餘地,大致的意思是,可能身體不太舒服,所以……嗯……歇一歇。


    弘治皇帝抬眸,看了一眼一旁的蕭敬。


    蕭敬笑吟吟的道:“今日乃是盛會,新學近來流行,而那理學大儒……”


    弘治皇帝頷首。


    這是士林中的大事啊,難怪有人要告病了,多半是心癢難耐,實在是想去看看,因而他們用了春秋筆法,畢竟,直接說皇上,我想去湊湊熱鬧,弘治皇帝寬宏,想來是會恩準的,可奏疏是會存檔的啊,若是送去了翰林院,或是記錄了下來,傳出去,對朝廷的聲譽有影響。


    而告病,不是給皇帝看的,其實是給天下人看的;大明朝的大臣,斷然是不會因為湊熱鬧就告假的,開玩笑,不病的喘不過氣,敢休息嗎?


    奏疏的背後,則是暗示了皇帝,他們不是真的病了,而是……另有隱情。


    弘治皇帝笑道:“還真是適逢其會啊,朕……竟也好奇起來。”


    正在這時,外頭有小宦官進來,道:“陛下,內閣大學士李東陽,兵部尚書馬文升求見。”


    弘治皇帝剛剛起心動念,聞言,愣了一下。


    還真是沒法兒休息啊。


    想了想,低頭看了告假的奏疏。弘治皇帝道:“告訴他們,今日不必奏事。”


    “陛下,他們都到……”


    弘治皇帝風淡雲輕的道:“就說朕略染風寒,身子,有些不適,打發他們迴去。”


    “遵旨。”


    弘治皇帝起身,看了一眼蕭敬。


    蕭敬已明白了什麽。


    弘治皇帝交代道:“不要大張旗鼓。”


    “奴婢知道。”


    “太子人呢?”


    “太子殿下肯定會去湊熱鬧的,想來,早就在西山了吧。”


    弘治皇帝咬牙切齒:“有熱鬧他便去湊,一點威嚴都沒有。”


    “是呢。”蕭敬心裏在琢磨,陛下……不也要去湊熱鬧嗎?當然,他不敢說:“殿下年紀還小,自然……頑皮一些。”


    “準備去吧。”


    ……………………


    鴻臚寺裏,一群人匆匆的走出來。


    走在前頭,乃朝鮮國王李懌。


    其後,乃是兩個朝鮮國的使臣。


    他們都穿著綸巾儒杉,顯得英姿勃發,因為是便裝出行,不好勞煩鴻臚寺的官吏,因而帶了銀子,便出來了。於是其中有使臣先行去雇轎,鴻臚寺外,還真有轎夫,與這使臣討價還價:“西山,遠著呢,三百錢。”


    “嫩個鱉孫。”使臣急了,操著流利的漢話便開始咕噥起來:“日他嘚,俺嫩朝鮮國這點點的樓,五十大錢,嫩要三八?去球!糊弄哩。“


    李懌一聽,覺得自己的家臣有辱朝鮮國的威嚴,便在後頭拍拍他的肩,對轎夫道:“中,三八大錢便三八大錢。”


    轎夫聽了,便喜滋滋的請李懌入轎。


    李懌也是聽鴻臚寺裏的官吏,才得知西山那兒,將會有異常辯論的,他對漢學,極為向往,何況還拜了劉傑為師,其中辯論的一人,竟是自己的師公王守仁,據說他的儒學精深,深不可測。


    此番,自然要去湊湊熱鬧才好。


    畢竟這不是正式的拜訪,所以也並不擔心,觸犯了什麽禮製。


    他上了轎子,雖為藩國王,可畢竟還得擺出一點架子,免得被人看輕。


    可即便如此,三百大錢……心疼。


    朝鮮國十分貧瘠,貧瘠到什麽程度呢,便是大院君,一年的俸祿,也不過是數十兩紋銀而已,在這大明,好在還有鴻臚寺供奉著吃喝,否則……真的會想死啊。


    …………


    劉健穿著一身布衣,遇到了很多熟人,然後大家尷尬一笑,便各自假裝沒有認識,又分道揚鑣。


    在這茶館裏,上下三層,竟是人山人海。


    劉健遠遠地,看到了自己的兒子劉傑,他沒有上前,隻依舊躲在角落裏,不料腳步稍稍移動了一下,不知踩了誰的腳,他下意識看過去:“抱……”


    歉字沒出口,臉有點僵硬了。


    陛……陛下……


    弘治皇帝在他身後,背著手,笑吟吟的看著,蕭敬則是努力的擠開身邊的人,想要給陛下騰出地方。


    弘治皇帝也看到了劉健,二人四目相對,俱都露出了意味深長之色。


    劉健苦笑,想解釋一下什麽,可弘治皇帝隻朝他輕輕點頭,便又挪騰到其他地方去了。


    劉健籲了口氣,看著陛下似乎樂在其中,就喜歡往人多的地方鑽,可急壞了蕭敬,隻怕外頭的不少暗衛,也都急的滿頭大汗了吧。


    劉健笑了笑,便沒繼續理會下去了。


    …………


    朱厚照坐在了正中,大刀闊斧,很有幾分院長的氣勢。


    方繼藩坐在他的下側,麵帶微笑,今兒算是大賺了一筆,不虧。


    四個門生,一字排開,站在了朱厚照和方繼藩的身後。


    這四人,猶如四大護法一般,個個精神奕奕。


    尤其是歐陽誌,麵對這熱火朝天的場景,麵上竟無一絲波動,這份氣度,令所有人折服。


    坐在對麵的文素臣,卻顯得有些焦慮,他仿佛看到,對麵的方繼藩,那笑容裏,似乎在說,哈哈,這群送銀子來的傻瓜。


    文素臣是個讀書人,讀書人都敏感,一想到這個,他就想嘔血。


    王守仁笑吟吟的上前,作揖:“學生見過文先生。”


    落落大方,麵上含笑。


    文素臣起身,拱手作揖還禮:“王編修,久仰。請………”


    茶肆裏,安靜了下來,鴉雀無聲。


    看著文素臣舉止淡定,眾人紛紛暗中點頭。


    再看王守仁,道:“請文先生先請。”


    語氣平和,亦有儒者風範。


    文素臣捋須,微笑:“那麽,冒昧了。”


    他頓了頓,道:“程朱理學興盛數百年,王編修亦曾讀程朱,否則,如何金榜題名,卻何以反程朱?”


    第一個問題,使沉默的看客們,都屏住唿吸了。


    這是一個要命的題,天下的程朱門生千千萬,你王編修何德何能,敢反亞聖?


    背後的意思是,你憑啥,如此自不量力!


    王守仁搖頭:“學生不曾反程朱。”


    文素臣笑吟吟的道:“那麽,格物致知,深格其物,便可知自然之理,這些,王編修認同嗎?”


    王守仁搖頭:“不認同。”


    “……”


    許多人暗暗搖頭,這才剛開始,就中陷阱了。


    王守仁,看來不過如此。


    人群中某處,某個人心裏咯噔一下,眼睛直勾勾的看著王守仁,眼裏不由的掠過了些許失望,就恨不得他親自來登場了,可他還是忍住了,沒有做聲。


    文素臣笑了:“你既不認同格物致知,自然是反程朱。”


    “不對。”王守仁搖頭:“學生不認同格物致知,是因為學生在格物之中,沒有明白到自然之理。”


    “什麽?”


    “學生曾格過竹,格了三天三夜,也沒格出什麽來。”


    “……”文素臣皺眉。


    王守仁反問道:“文先生格過竹嗎?”


    文素臣搖頭:“沒有。”


    “那麽,文先生格過什麽?”


    “這……”文素臣覺得這家夥腦子秀逗了,格物……怎麽就成了格竹了呢。


    “竹不是物?”似乎王守仁料到文素臣可能會鑽空子,直接將文素臣的退路封死。


    文素臣微微笑道:“萬物皆可格,這話沒錯。”


    “那麽,何以學生格竹,卻並沒有了解自然之理呢?”


    文素臣深吸一口氣,這王守仁,還真是會糾纏啊,咬著一個格竹,死死的追打自己,明明大家研究的是理論,你老提竹子幹嘛。


    “其實……老夫以為,物者萬物也,格者來也,至也。物至之時,其心昭昭然明辨焉,而不應於物者,是致知也,是知之至也。知至故意誠,意誠故心正,心正故身修,身修而家齊,家齊而國理,國理而天下平。此所以能參天地者也……”


    文素臣一口氣,直接放出自己的大殺器。


    許多來助威的人,紛紛暗中叫好,文先生果然是大儒,引經據典,張口即來。


    王守仁則是一臉不解的樣子:“可是……何以格竹,不曾格出萬物之理?”


    “我們且先將竹子放一邊。”文素臣沒有這麽無聊,不曾格過竹子,所以,自然而然的,他不能在格竹上,有啥心得體會:“我們先從格物致知、正心誠意開始……”


    “若格竹不知其意,那麽,格竹有何用?格物又有何用呢?”王守仁突然聲若洪鍾一聲,大喝道:“格物不能致知,無知如何正心,心不正,又如何誠意,意不誠,如何修身,身不修,何以齊家,家不齊,如何治國,國不大治,天下難平!”


    文素臣紅著臉。


    這王守仁……還利的口舌啊。


    他明明年輕,嘴上無毛,自己的兒子,都比他大,怎的嘴巴這麽厲害。


    文素臣深吸一口氣:“狡辯!”先聲奪人的嗬斥了一聲,文素臣同樣厲聲道:“一個格竹,就可以否認格物致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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